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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那年的情人節，社團裡辦了玫瑰傳情的活動，我收到了二十年來的第一
朵玫瑰花。

那時候和另一位社員一起負責帶家，每個星期總是盡可能安排一項小家活動
；到淡水看夕陽、到動物物園閒逛、騎車上陽明山夜遊，或買了材料一塊兒
在社辦包水餃或煮湯圓。我不是個擅長主導這些活動的人，還好搭檔的女孩
很能帶氣氛，很多細節往往都由她搞定，我只要負責做一些雜務般的採買或
路線的規劃。

我常笑著對她說，還好另一半是她，以後她一定是個賢內助。

「你講這種話，是要我當成告白嗎？」

我微笑著不置可否，卻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以朋友來說，我的確很喜歡她
，雖然沒有想過那種好感是不是來自男生對女生，卻也沉溺在某種曖昧的氛
圍裡。

粉紅色的玫瑰還沒有完全盛開，包在一層薄薄的不織布裡，枝上已經細心地
修掉小刺，還綁上一個絲帶紮成的蝴蝶結。花朵飄出淡淡的香氣，花瓣的漸
層色澤上沾著幾顆象徵性的水珠，映在眼中像點點星光。

那個活動僅限社內的人參加，但知道名單的只有幾個社團幹部，所以拿到玫
瑰花時，我有些吃驚地愣了好一會兒。

「有你的仰慕者喔！看不出來耶，明明你平常都很低調的。我想這說不定是
真愛喔！」

社上的朋友三言兩語的奚落，連我自己也有些不可置信，但拿在手上的觸感
很真實，連鑽進鼻腔的氣味也是，確實地佔據著。

★

「後來你知道是誰送的嗎？」

我搖搖頭，拿起剛送上的玫瑰拿鐵啜了一口。玫瑰的香氣很淡很淡，非得湊
近鼻尖才聞得到，入口時倒是有一點苦，用舌尖細細地打碎覆蓋在上頭的咖
啡味，屬於玫瑰的特有甜味才曝露出來。

那時候她也是拿玫瑰花這件事取笑我的人。

我們是升上大三之後開始交往的。沒了帶家的負擔之後，原本和她的交集應
該僅剩下學弟妹們辦的出遊或營隊，沒想到竟然會挑上同一門選修課，一星
期有兩次會一塊兒去上課，也會在課餘時間一起討論作業和報告，再加上平
常在社辦碰面的時間，我們私下的相處反而還比大二時多一些。

「他們死都不肯透露是誰送的，說什麼要有辦活動的職業道德。其實我也不
是那麼想追根究底，只是很好奇有誰會送我玫瑰，我壓根兒不覺得社團裡有
哪個女生會是我的仰慕者……」

「說不定是男的啊！」

我嚇了一大跳。

「怎麼可能是男的！為什麼男生要送我玫瑰？你在開我玩笑吧！」

「為什麼不可能，也是有男生會喜歡男生啊！好歹都大三了，你該不會連這
種事都不知道吧！」

看到我一臉無法置信的表情，她才發現我是真的不知道有這種事。我並不是
什麼生理上或道德上不接受，而是單純地不曉得有這樣的感情；從小生活在
南部的小鎮，一直到高中畢業都沒離開過，封閉的學校風氣與小鎮尺度裡並
沒有「同性戀」這樣的名詞出現過。

「該不會是你送的，故意開這種玩笑想作弄我吧！」

「誰作弄你，才不是我送的哩！你臭美。你到底是活在什麼偏遠鄉村還是史
前時代啊！你真的沒聽過同性戀？我的男朋友這麼沒知識，說出去我都覺得
丟臉。」

雖然嘴裡那麼說，她臉上倒沒有什麼嫌棄的樣子，只露出一種在看稀有動物
的眼神。變冷的玫瑰拿鐵苦味更甚，我吐了吐舌頭，舔著嘴唇不好意思地望
向別處，發現角落有一道陌生的視線快速地迴避開。

★

她從大二下之後就參加了女研社，平常聊天時會談起一些我很陌生的話題，
也不時聽她要參加什麼活動或研討會，像有忙不完的事。大三交往之後，我
才開始聽她頻繁地聊起一些女性主義、弱勢團體或族群議題，也是在那一次
聊起玫瑰傳情的事，她試著灌輸我一些有關性別議題的知識，那是我活了二
十年以來頭一次接觸的話題，像進到一個嶄新的世界。

被那一陣子的洗腦，我忍不住回想起自己的求學時代，和男生相處的點點滴
滴，和存在彼此之間的兄弟情誼，竟發現裡頭有著我法釋懷的情感存在。

「有興趣的話，下次可以跟我一起去聽演講，那個教授解釋得比我清楚得多
，相信你會有收穫。」

「太奇怪了啦！我又不喜歡男生，去聽那個演講幹嘛？」

拗不過她，我還是陪她去聽了演講，不過將近兩個小時裡她都在後台忙，放
我一個人坐在前面。處在那一群聽眾之中，我一直感到很彆扭，老是覺得其
他人的眼光在看著我，於是連眼睛也不敢亂瞄，坐立難安地只能盯著演講的
教授，對內容卻聽而不聞。

中場的休息時間，許多人紛紛站起來走動說話，禮堂裡充滿各種嘈雜的聲響
。我鬆了一口氣癱在座位上，閉上眼睛想像自己並不在這裡。

「學弟，你也來聽演講啊！」

那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睜開眼睛望向說話的方向，一張看似熟悉的臉孔正
盯著我，但印象有些模糊，張著口開合了幾次卻叫不出名字。

「忘記我了？學長好傷心喔！你一個人來嗎？我記得你交了女朋友的，也是
社團裡的學妹，對不對？」

他坐到旁邊的位子上，看著我的眼神透露出某種熱切的渴望，和一點我無法
解讀的情緒。只是，當我注視著他的眼睛，竟不自覺地感受到一點躁熱，胸
口同時升起一股熱血，翻湧著像要推上喉頭。於是我無意識地點點頭，聽他
聊起他記憶中的我，聊起社團裡的事，聊起這個演講者的背景，也聊起性別
議題的論述；我沒有太多相關的概念，只能唯唯諾諾地應聲，卻隨著那些對
話而察覺到身體的異樣反應。

那感覺讓我覺得震驚，也伴著一點恐懼和焦慮…‥或者，還有一些激動。

休息時間結束時，他索幸就留在我旁邊。在他說話的時候，我斷斷續續地聞
到一縷玫瑰的香氣，淡淡的，卻很真實。

★

我沒敢向她說這件事，關於學長的出現，關於我們聊天的話題，還有我對學
長的反應。

好像下意識地覺得那些事該是隱晦的、不可說明的，即使她是個觀念開放，
很能夠接受這些議題的人。她反而喜歡和我聊起這些事，也不時說起她認識
的同性戀朋友，甚至還提起以前社團裡的人。

「你可能不記得了，但那時候有一個大四的學長也是啊！我和他很熟，女研
社辦的活動他也常常來幫忙，我也會去他們社團支援……」

我突然想起那天出現的學長，想起他說話時的玫瑰香氣；香氣像挑逗著神經
一般扯著內心深處，我有些害怕那股攀升上來的欲望，卻又著迷於那絲沁入
意識裡的醉人氣息。

「你在想什麼？」

她拍了我一下，手上的玫瑰拿鐵搖晃著濺出了一些，兩個人手忙腳亂地找紙
巾擦拭滴到桌上的咖啡。有一些咖啡殘留在手上，於是我用舌頭舔了幾下，
嘗到了一點微苦的味道；那個味道並不是咖啡的苦味，而是屬於玫瑰的苦，
明明聞上去的香氣那麼誘人，入口時卻全然感覺不到相應的味道。

「沒什麼，你剛才說到那個學長，我也認識嗎？」

放下杯子，我抿了抿嘴唇，想把剛才的味道吞進喉嚨裡。她重新開口說起學
長的事；我試著微笑，但那陣苦味像是留在口腔裡，怎麼樣也壓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