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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rblatte  

香草拿鐵送上來的時候,以一種很危險、逼近臨界點的表面張力微凸於杯面
上,上頭的花樣看不清楚,估計還是老闆最常畫的葉子形狀。

小心翼翼地拿近嘴邊吸了一口,還沒嘗到咖啡液,充滿香草甜味的奶泡就在
舌尖蔓延開來,但那味道稍縱即逝,好像還來不及好好地體會,就很自然地
滑進食道裡,沒有留下什麼明顯的香氣。

我生命裡有很多事都來不及。奶奶過世那天我還在補習班,趕到家裡已經見
不到最後一面;媽媽脊椎開刀的消息傳來,我還在和客戶開會;答應了小妹
她出國留學那天由我送她去機場,但前一晚我卻躺在一個陌生男人家裡,醉
得不醒人事。聽過一首叫「來不及」的歌,來不及送你、來不及陪你、來不
及哭,好像某種心情告白一般,裡頭有幾句歌詞總讓我忍不住一陣心悸。

但他們總是原諒我,即使我在大三那年對全家人出櫃,即使爸那天晚上氣得
要趕我出門,媽邊哭邊阻止他,而早就察覺的小妹只是不斷為我說話。他們
最後都接受了我的性向,就像他們總是可以接受我某些任性的決定──我決
定不考第三類組,決定搬出宿舍租房子住,決定大學畢業就去當兵,決定到
西藏旅行一個月,決定離開待了三年的金融業轉換跑道──告訴他們那些決
定時,我往往已經抱著堅決的態度,不打算接受他們的意見,也不覺得有什
麼能改變我的決定。

奶泡隨著時間過去慢慢地消退,在杯子方內側留下淺淺的褐色泡沫,殘渣一
般地攀附著、掙扎著,固執得可笑。

不過香草的甜味還在,入口時的甜膩總會給人一種錯愕,就像它的消失也是
,淡去的姿態不留痕跡。

我和當時的男朋友交往時,他已經是個在職場待了十年的人,而我只是個剛
當完兵的毛頭小子。當兵時存了一點錢,再加上以前就存下來的打工和家教
費,當他提議去西藏旅行的時候,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連西藏是個什麼樣
的地方都沒概念。

「你剛退伍,應該是體力正好的時候,我比較擔心的反而是我自己。」

躺在床上,我一手攀著他的胸膛,聽他聊著出國的提議。

「不會啊!我覺得你體力很好,不然等一下可以再來一次,從現在開始替你
特訓。」

「你想操死我這把老骨頭啊!」

雖然嘴裡這麼說,他還是移過一隻手把我拉近,湊過唇來吻著我。

我在一次部隊放假認識他,那時候上台北找老同學敘舊,順便為以後的工作
先調查一番,沒想到就遇到這個男人。西裝筆挺的他看起來精明幹練,但眉
宇間還藏著一股粗獷的神氣,過人的自信讓他看來總是成熟穩重,我想就是
那種混在他身上的各種氣質吸引了我。我們約會了幾次,一直到我快退伍那
段時間上台北找工作,他讓我暫住在家裡,才真正發生了關係。

第一次踏進他家,就看見窗台上種了幾株綠色植物,各種形狀的葉子與高矮
各異的成長姿態,叢生在磚紅色的方形盆子裡。

他說,那是香草。

「香草?是香草冰淇淋用的那種香草嗎?」

「誒,差不多,那也是其中一種。不過所謂的香草不是只有做成香草冰淇淋
,還可以做成精油啦、放在料理上啦、泡茶、咖啡啦!喔,也有出過香草可
樂啊!」

「你這種大男人,也會搞這些花花草草的啊!」

「太娘了嗎?」

他一邊笑一邊強硬地把我拉過去,靠近窗台觀察那些「花花草草」。鼻子裡
嗅到一點淡淡的香味,但總是無法和印象裡的「香草」連結起來,也分不清
哪一種才是我認知中的那種香草;倒是他的嘴唇覆上來時,我嘗到了一點香
甜的味道;而他的舌頭柔軟地滑動著,讓我錯覺是冰淇淋融在舌上,任由那
股甜味慢慢地滲入。

大概就是那樣滲入的吧!我們的愛情。

接近一個月在異國相處,雖然偶爾有一些爭吵與抱怨,卻覺得彼此的感情好
像更堅強了,感覺每一次的困境都讓兩人的心更靠近一些。

旅程的最後一天,我們在當地的咖啡店意外發現有香草咖啡,即使不抱著什
麼味道的期待,還是各自點了一杯。坐在對面的他顯得有些累,因為已經連
續兩天腸胃不適,好不容易今天才能吃點東西,憔悴的模樣還是讓人不忍。

住在同一間房裡,我跑上跑下地為他買藥品和食物,也沒什麼機會到市區閒
逛。我其實很喜歡這種照顧人的感覺,好像生命裡頭一次覺得自己被需要,
那和之前交往時總是被他呵護著的感覺很不一樣,但他似乎不太習慣,臉上
不時露出為難的神色。或許他一直以來就不曾作為這樣的角色,總是在兩人
世界裡扮演強勢、照顧者的一方,無法接受示弱的自己。

「這裡的香草有點苦耶!你的會不會?」

我作勢想拿他的杯子過來喝一口,他卻很快地搶走,像怕被身邊的人發現我
們的親密模樣。

「還不是一樣,你喝你的就好……我,我是怕我的病毒會不小心傳染給你,
就快回國了,別不小心又病倒。」

大概是看我臉色有些錯愕,他趕著解釋了幾句,但我已經看見了那一閃而逝
的嫌惡表情,即使想裝作不在意,想試著體諒他是因為身體不舒服而控制不
了自己的情緒反應,想把他的說法當作理所當然來接受──短短的幾秒鐘我
想了很多,還怕他看出什麼而努力地不動聲色,但撐起來的表情仍掩飾不了
內心那種受傷的感受。

我勉強地笑了笑,捧起自己的杯子又喝了一口,剛才還可以嘗到一點甜甜的
味道,但不知道為什麼,苦味卻留在口中久久不散,裡頭似乎留有一些香草
特有的甘甜,但用舌頭壓碎之後,卻又釋放出淡淡的苦,在舌根盤踞著。

我記得出發之前,他曾指著那些香草,說著回國之後可以摘一些灑在義大利
麵上。

「也可以作成香草拿鐵嗎?」

「那個是用香草糖漿做的,都是人工香精啦!不然我摘一點香草蘭的豆筴給
你聞聞看。」

他摘了其中一株的豆筴,輕輕搓了幾下後放到我手上。那氣味很快就鑽進鼻
腔,但和想像中很不一樣,並沒有預期中的甜膩,反而帶著濃烈的花香或木
頭氣息,雖然不太習慣,卻讓人有些著迷。

「怎麼樣?」

我忘了那時自己是怎麼回答的。

我是不是來不及告訴他我真正的想法呢?我喜歡他,喜歡他親吻時的氣味,
喜歡他注視我的眼神,喜歡他那種帶著男性氣質的作風與強勢,和包覆其中
的溫柔。我記得手心裡捧著那個豆筴,沾上手汗與溫度的香氣佔據了嗅覺的
大部分,那和香草拿鐵嘗到的味道不同──雖然我總是來不及好好品味,就
任由它滑進喉嚨。

後來我們接吻了,大概也上床了;香草的氣味還殘留在手上,滲進毛細孔一
般,連呼吸與流汗都沁著那股氣味。

那一刻,我以為它永遠不會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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