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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在台北工作時,他大概每兩個月會回家一趟。那時候還沒有高鐵,南北往來得花上四、五個小時,尤其老家不在市區,轉乘的巴士班次又少,往往得由父親開車來接他回家,雖然他常常在電話裡說自己可以等巴士回去,父親仍固執地每回接送。

不想父親過來接他,一方面是怕麻煩,擔心父親開車的安全問題,而另一面,他其實不太習慣和父親兩個人坐在車上,無語的一段路程。

生長在一個相對保守的家庭,父親這個角色對所有人來說就是權威的象徵,所以他們幾個小孩對父親總是抱著敬畏的心態,平常不太有機會聊些生活瑣事,自然也不可能有談心的時刻,長久下來父子自然產生了隔閡,一道無形的牆。而那種心情隨著年紀漸長愈形嚴重,尤其他和父親差了三十多歲,在那個年代,父親算是老來得子,終於盼到了一個兒子,對他的期望高,相對地也更寵他,當時重男輕女的觀念在鄉下地方仍是常態,記憶中,他有什麼樣的要求,家裡幾乎都會同意。

他在一個備受呵護的環境中長大,卻同時在一個世代差異的鴻溝中生活。

高鐵通車之後,雖然南北往來的時間縮短了,從老家到高鐵車站的距離仍不算近,沒有接駁車,甚至連往返兩地的巴士都沒有,除了計程車,他只能仰賴家人接駁。

「我可以搭計程車啊!搭計程車很快就到了,你不用特地過來接我。」

「一趟計程車要多少錢?浪費那些錢做什麼?我開車過去也很快,你快到的時候記得打回家講一聲就是了。」父親的語氣自有一股威嚴,即使他已經三十幾歲、身高也超過對方了,仍不太敢違背父親說的話。

交往的男朋友說,很羨慕他有個這樣的父親,那是生長在單親家庭的他所無法體會的。

「那是因為你沒有看到我和他相處的情況,和他講話其實很有壓力,不只是我這樣想,我姊姊也都這麼覺得。」

「可是每次回家,能夠有個人特地到車站來接送,你不覺得是很令人感動的事嗎?像你每次回台北,我都說我想去車站接你,就是這個原因啊!這種被某個人需要、能為他付出的感覺,對我來說是一種幸福。」男友一臉陶醉的模樣,他忍不住把對方拉近身邊,讓男友貼在自己胸前輕輕抱著。

他不否認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但他的個性不像男友,無法輕易地把這些感覺化為語言表露出來,只是放在心裡,像醞釀著什麼似地讓那些感動累積、發酵。

列車停在台中站時,他從短暫的睡眠中清醒過來,算了算大概的到站時間,趕緊趁著停車空檔撥了電話回家。

「你到了之後就走到車站後門,我在那裡等你。」父親的語氣平靜,沒有一絲起伏,那是他早已習慣的聲線。

「好……」他還想多說些什麼,像是「開車小心」或「不用趕時間」之類的話,卻又覺得難為情,父子之間從來沒有這種說話方式,突然的改變怕嚇到父親,自己也覺得彆扭。

他們的對話一直是這樣,沒有太多感情的渲洩,甚至比工作時的口吻還更機械化,兩個人像是刻意守著這樣平淡的氣氛,深怕擾動這幾十年來的平衡。和男友相處的這些年,他慢慢地有了些改變,或許是受了對方的影響,他會試著讓自己說出口的話帶點溫度,勇於表達內心的想法,即使開口時不免生澀害羞,他會試著坦然接受這些情緒波動。

但父親不同。和父親說話時他一直法放鬆,他們仍會聊天,但內容不外乎是政治、工作,或者母親的身體狀況等等,就像意見交流或資訊報告。有幾次他幾乎想開口問問父親的高爾夫打得怎麼樣了──他在後座看到新買的球袋,知道父親迷上了這項運動;或者想提議帶父親去逛逛市區新開的Uniqlo──因為父親翻來覆去總是穿著那幾件POLO衫和外套,綻了線或領口洗得鬆了也捨不得丟。但他就是無法輕易開口,來不及學會的語氣,到了這個年紀也只能依著習慣維持下去了。

窗子發出淙琤的敲打聲,外頭似乎下起雨來,但車行快速,玻璃上並沒有留下多少雨漬的痕跡,只是劃出幾道流線般的水色。

車門打開時,外頭灌進了一點風,排在前面的人拉緊外套,低著頭穿越雨幕。

他先在月台上撥了電話給男朋友說一聲。

「又是你老爸來接你嗎?要跟他說謝謝喔!」男友在話筒那端吸了吸鼻子,慵懶的喉音像卡著痰,帶點沙啞的磁性。

「你要注意保暖,嚴重的話還是去看醫生或買藥吃,還有,這幾天不要喝冷飲,自己曉得吧!」他叮嚀了幾句,雖然只是小感冒,但男友一向不大會照顧自己,是信奉「身體會自己找到防衛機制」的人,明明自己是個醫生,對「吃藥」這件事竟排斥得很。

「遵命。你放心,我自己就是醫生耶!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快點去找你爸,享受難得的父子時光吧!」即使在病中,對方仍不改戲謔的口氣,逮到機會就想調侃他。

「是是是,你不是小孩子,只是長不大。先這樣了……嗯……」他欲言又止,而對方似乎也在等他繼續接下來的話,拉長的安靜像期待著什麼。

「嗯,那個……我……我愛你,掰。」等不及對方的回應,他很快地掛上電話,下一秒立刻收到男友傳來的訊息,回以同樣的三個字。盯著那三個字,雖然要這樣說出口很難為情,但說完的此刻卻覺得甜蜜,而看著那個訊息時,一顆心也暖暖的。

下樓時,遠遠就看見父親站在玻璃帷幕外,抬起頭著急地盯著他這個方向。他抬起右手揮了幾下,加快速度走了過去。一看見他,父親臉上的神情恢復了他慣有的嚴肅,點了點頭。

或許是下雨的關係,車子裡的空氣有點悶,帶著一些雨水的潮溼氣息,他卸下背包,坐到副駕駛座上,被這股味道刺激著而吸了幾次鼻子。父親不發一語地坐進駕駛座,發動引擎後,習慣性地調了調照後鏡的角度,側過身體朝他這個方向看。

「安全帶。」

「喔,對。謝……」謝謝兩個字差點脫口而出,他猛地想起剛才男友說的話。但父親像是沒注意到他的異樣,一邊留意後方汽車的距離,一邊打著方向盤駛離停車格。空調的運轉聲漸漸平順下來,不像一開始噪音那麼大,幾十年的老爺車了,每一處都如同所看到的外觀那樣發出陳舊的氣味,父親一直是個惜物的人,即使車身撞凹了幾處,好幾個地方的烤漆磨損脫落,連他這一側的車窗都無法順利升降了,仍執著地開著這輛車。

除了空調的聲音、偶爾發出的齒輪摩擦聲,和雨滴打在窗玻璃上的聲音之外,車廂裡聽不到太多聲響,連收音機也沉默著。車窗隔絕了外頭的雨天,把他和父親圍在這方天地,留給他們獨處的靜謐。他很想說些什麼話來打破這種氣氛,卻苦於找不到話題,只能盯著外頭的雨絲落下,看著來往車輛殘留的車燈線條。

「你公司現在還好吧!接案的情況穩定嗎?」終於還是父親先打破沉默。

「還好,案子是有比較少一點,但因為公司的人也減少了,所以算是穩定,至少每個人不用一直加班。」他如實報告,因為怕太快重新落回沈默,刻意多加了些敘述。

「人變少,那這樣公司沒問題嗎?」

「沒問題,老闆說今年的業績可以達到,算是小賺,年終也發得出來。」他小心地挑選字句,以免父親會因為這些回答而擔心。

他聽到父親咕噥著發出一點聲音,像在回應他說的話,也像在抗議插進前方車道的另一部車。

「穩定就好,現在景氣比較差,想說做你們這行的不曉得有沒有案子接。」他可以感覺到父親最後的句尾接了一個句號,那是多年默契給他的提示。果然兩人就這麼無語地度過接下來的車程,直到走出車門母親迎了出來,他才重新開口說話。下車時,他注意到車尾燈的地方有一處破了,凹陷的痕跡像是新的,母親大概注意到他的目光,提了前幾天父親和人家擦撞的事。

「他喝醉酒嗎?還是太累的關係?你沒有叫他喝酒不要開車?」

「怎麼沒有?跟他說身體要顧,有年紀的人了不要喝那麼多,對肝不好。可是我哪說得動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爸,他那群朋友一喝起酒來就沒天沒地,我如果一直唸他,他還會給我臉色看。我看這件事要你跟他講,你去跟他講,他說不定比較聽得進去。」明明父親不在旁邊,母親還是壓低了聲音。

「你是哪來的這種想法?我跟他講?他哪會聽我講的話啊!」對母親的提議,他誇張地作出反應;只有和母親,他可以這麼說話。

「你現在長大了,你講的話他加減會聽,像你上次買了血壓計要他注意血壓,他現在每天晚上都會量喔,還會寫在一本小簿子上,比我唸他幾百次都來得有用。」

他從不知道自己講的話會讓父親如此重視,從小到大,父親給他的印象都是一意孤行、權威、嚴肅的,他甚至記不起父親露出笑容的樣子,但他曾經翻過相簿,裡頭有幾張照片,父親的確是笑著和他們合照的,但為什麼腦中無法記得那個表情?他無法連結照片裡和現實中的父親,那部分的記憶彷彿斷裂、錯置了,但母親的模樣就很容易能連結得上,她一直是笑口常開的表情,只是瞇起眼睛時,眼角的紋路愈來愈多而已。

「你回去台北的車票如果買好,記得把時間告訴我,我叫他把時間空出來好載你去坐車,省得他整天趴趴走,和他那群朋友跑得不知道人。」母親提醒他,臉上同時露出一種得意的表情,彷彿這種夫妻間的勾心鬥角是他們兩人相處上的小趣味。他笑著點點頭,一邊想著該怎麼跟父親說喝酒的事。
待在家裡的這兩天,他仍然沒能跟父親說上幾句話,除了要他幫忙刪簡訊和更新手機app之外,兩個人少有對話的機會;父親的應酬一向多,退休之後反而還更忙碌,幾乎每天都會有飯局、球局找他出門。或許父親也在逃避和他說話的場合吧!即使早上會一塊兒坐在客廳看報,或晚餐時間會一起坐在餐桌旁,兩人之間仍維持著某種保持安靜的默契,只是專注於自己手上的事,翻報紙的聲音,筷子扒飯的聲音,取代了語言的交流。一直到回台北的時間,兩人同車前往高鐵站,才又有了短暫的對話。

「爸,你剛剛有喝酒嗎?」因為是密閉的空間,他嗅到一絲酒氣,趕緊抓住時機發問。

「喝了一點點。」父親簡短地回答之後,兩人之間沉默了片刻,於是他思索著該怎麼轉達母親交待的事,只是如何措辭卻讓他傷透腦筋。

「沒有喝太多。要開車,我自己有節制。」父親解釋了幾句,但口氣不像是說給他聽,反而比較像是自言自語。

「媽要我勸你少喝一點,喝酒對肝不好,而且你要開車,那樣有一點危險,萬一遇到警察的話……」他還想多說些什麼,父親先打斷了他。

「我自己會注意。」同樣是那種帶了句點的說話方式,原本想接下去的話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沒入空調的聲響中。他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履行了答應母親的事,只好轉頭望向窗外不再開口;接近黃昏的天空帶點模糊的灰色,遠處難得泛出夕陽的紅色漸層,像是為這兩天的雨水劃下句點──雨停了,對話結束了,即將抵達車站,那是這趟接駁的句點。

走下車,關上車門後,他舉起手朝車內揮動,窗子緩緩地降了下來。

「下一趟要回來之前先告訴我,不要臨時才打電話,我也好當作藉口少喝一杯。」

他看著車窗慢慢升起,父親的臉孔被窗子上的紋路濾成一道道皺褶的線條,他感覺心裡一陣激動,但那一聲「謝謝」終究來不及說出口,只能目送車子往前遠去。

「你放心,醫生說不是很嚴重,開刀的時候你還不用回來,不過住院那幾天,我們兩個要輪流待在醫院裡陪她。」父親的聲音仍是一如往常的冷靜,但他聽得出裡頭摻雜了一點急躁和焦慮,因為他說話的速度比起往常快了一些。

「開刀真的不用我回去嗎?我可以請假,反正我有很多假都積著,而且工作的事我也可以帶回去做。」他追問了幾句,想確認父親口氣中的焦躁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不用,住院的時候你再回來,現在還在排開刀時間,到時候我會跟你說。你等一下幫我跟你兩個姊姊講一聲,叫她們週末有空再回來就好,她們有孩子要照顧,總是比較不方便。」

「好。如果有什麼狀況,記得打電話跟我說。」他聽見話筒那頭咕噥著應了一聲,隨即掛上電話。

母親兩個星期前騎車和人擦撞跌傷,原本以為沒什麼大礙,但過了幾天之後發現骨盆和脊椎的地方異常疼痛,似乎是兩年前曾經開刀的地方有些變化,重新照了X光之後,得再開一次刀作新的補強。他先上網查了一些相關的資訊,隨後撥了電話給兩個姊姊說明情況,還交待了父親要他轉答的話。

他想起兩年前母親開刀時,他也請過幾天假回家,那時候他剛認識現在的男友,兩個人還處在曖昧期,因為他突然要離開台北幾天,對方一度懷疑這是他委婉的拒絕託辭。如今兩人已經交往了兩年,也已經同居了一年多,但家裡仍不知道男友的事。其實他們兩人都沒打算向對方的家人公開,也沒有打算向家裡出櫃,男友有他工作上的考量,而他則是卡在和父親的關係上。

「嚴不嚴重?你說是之前開刀的地方出問題嗎?所以要重新注射人工骨水泥進去,應該還會植入珠子吧!這個刀開下來五、六個小時跑不掉。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去幫忙照顧你媽媽,雖然我不是骨科的,多少還是瞭解一些。」男友一臉疲憊地躺在他身邊,連續值了兩天夜班,終於得空可以回家休息,他不忍心打斷男友的睡眠,所以只是草草帶過母親的情況。

「詳細情況我爸也沒有說清楚,只說要重新開刀。你光是醫院就夠忙了,不用擔心這個,只是那幾天我沒辦法待在台北,你自己一個人要乖乖的,我會每天打電話給你。」他心疼地撫摸對方的臉頰,按了按額頭爬上來的紋路。

「你怕我出去偷吃嗎?哈哈,放心,我光是應付醫院的事就夠了,真的要偷吃還擠不出時間……唉喲,開玩笑嘛,你不要偷捏我啊!我都累成這樣了。嗯……躺在你身上好舒服喔!可惜你等一下就要出門了,想要好好地作愛都沒辦法。」男友哀怨地唸了幾句,安分地躺在他懷裡不再說話,他低下頭親吻額頭,卻被一隻手拉過去吻了對方的嘴;口腔裡頭殘留著男友剛刷過牙的薄荷氣味,交纏的舌頭像是在向他要求更多。

距離出門還有一些時間,他調整姿勢躺到男友身邊,雙手伸進對方衣服裡撫摸。似乎是被他微涼的手溫嚇到,男友輕顫了幾下,隨即迎上他手指的游移而扭動身體,同時撩起他的衣服,往他的敏感部位揉捏挑逗,另一隻手則不安分地伸進他褲子裡。

「啊…...」他忍不住呻吟。

他們作愛的時候很少說話,只會發出一些無意識的囈語與忘情的呻吟,夾雜在或急促或悠長的喘息聲中;不像有些人興奮時會不自覺地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或許有很多台詞是來自日本動作片的薰陶,或者台製G片才會出現的國罵幹譙──他們默默地享受對方帶給自己的愉悅,而有時這種壓抑的嬌喘反而更撩起彼此的激情。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他竟想起了父親,想起他們總是無言的對話,和他們偶爾交談的往返接駁路上。他記起自己曾經動過幾次念頭,想在父親前來接他的車程裡坦白某些事──那時候他們聊到了什麼?為什麼會有那種衝動呢?

他想不起來。

男友的壓低的叫聲隨著一陣高潮襲來,汗溼的皮膚貼著自己,像一團熨著身體的,溫熱的火。他大口地喘息,渾身顫抖地包容了那團愈來愈滾燙的火焰。

這一次搭高鐵回家,不同的是父親沒辦法來接他,他得自己轉兩次車到醫院去。

在幾棟建築物之間繞了幾次,好不容易找到正確的病房位置。他一直很不習慣醫院這樣的場所,好像走進大門,整個空氣都被抽換過一般,飄散的藥水味、過強的冷氣、愁容滿面的人群,還有略嫌太響的回音,彷彿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怕打擾了誰似的。電梯向上時,中途推進了一個病床又再度推出去,幾個上樓的人被迫擠在兩旁挨蹭著彼此,交換了眼神和意會的笑容,再調整自己和對方的身體距離,重新落入各自的世界裡。

踏進病房時,靠窗的那一床傳來陣陣喧譁,從走道可以看見兩個穿著西裝的男人,父親也站在一旁。應該是父親的朋友。

「你來了。」看見他走近,父親招呼了一聲,幾雙眼睛同時投射過來。

「誒,這是你最小的兒子嘛,特別請假回來照顧你媽媽啊!」例常的寒暄,於是他點了點頭,露出適當的弧度微笑。

「對啊!叫他請幾天假,來醫院和我輪流。」父親解釋了幾句,一邊示意他把背包放到儲物櫃裡。他轉頭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母親,雖然一臉病容,卻比想像中來得有精神。

「在台北工作嗎?幾歲了?娶老婆了沒有?」

「快要四十了,但是都沒消沒息的。沒辦法,孩子大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我們都隨便他,他自己高興就好。」在他還猶豫著該說些什麼,母親先開口幫他解圍。在外人面前,父母親一直是這樣,他們總是表現得很開明,尊重孩子自己的選擇,也能對他的婚事一笑置之,但關上門,他們不只一次地催他要想想自己的未來,同時也要幫他們兩老想一想。不過這些話通常都是由母親開口,父親很少主動說什麼,甚至他也無法想像父親說這些話時會是什麼表情。

「這樣不行啦!哪有人家這個年紀了還不娶老婆,這樣你爸爸媽媽怎麼會放心?像你媽媽今天住院,如果有老婆也能多一個人幫你照顧,聽伯伯的,快找個人結婚啦!」那位長輩說得順口,好像這一番台詞是早就寫好背熟的;又或者來探病能用的話題已經說完,遇到他的婚事,就像抓到救命的浮木,忍不住就多說了幾句。

他只能陪笑臉,即使腦子裡思索著可以用哪些話來應對,真要說出口卻又覺得不恰當,對方是長輩,這兒是醫院,母親還臥病在床,他不想讓氣氛變得太僵。短暫的低氣壓盤旋著,好像都在期待他可以說些什麼,即使是敷衍的虛答也無妨,長輩們就是喜歡聽這一套,偏偏他個性上有執拗的一面,有些事他是說什麼也無法妥協。

「你去幫你媽媽倒些熱水,保溫瓶在這,出去右手邊就有茶水間。」父親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誒……那個,我們也該離開了,讓病人好好休息,我們改天再來看你。嗯……你要把伯伯的話聽進去,那我們就先走了。」送他們出門時,還好意地提醒了他一句。

重新回病床邊,母親已經閉上眼睛休息,父親戴上老花眼鏡坐在一旁看報。

「爸,你先回家休息,這裡讓我來照顧。」

「嗯。那我把你媽媽的衣服帶回去洗,有什麼事情就打電話給我。」父親往病床看,母親則是睜開眼睛和他對望了一眼,然後重新閉起眼睛。

他滑開手機,安靜地讀上頭的訊息,男友傳來的、朋友傳來的,同事傳來的,連垃圾訊息都點開來看;如果不是聽得到空調的聲音,他幾乎以為四周的空氣是靜止的。不過外頭的走廊不時有人經過,急促的、徐緩的腳步聲此起彼落,偶爾有喀啦喀啦的推車聲,但那些聲響全都化成了背景音效,落進耳中不帶有多少實質的重量。

「你請了幾天假?」母親突然出聲。他抬起頭,回答她「三天」,並補充了自己可以看情況再多請兩天。

「從高鐵站到這裡要坐多久啊?我本來打算叫你爸爸去接你,但你沒有打來說幾點會到,剛好他那些朋友又過來。」母親的聲音聽來有些無力,比起剛才說話的樣子似乎虛弱了一點,大概是強打起精神應付父親的朋友吧!

「差不多四十幾分鐘,不會很久啦!我坐車過來很方便,幹嘛還要爸來接我,讓他陪在你旁邊,難得有機會讓他侍奉你啊!」他開起母親玩笑。母親也笑了,吞嚥了幾次口水,一邊舔了舔嘴唇,他趕緊起身把杯子遞過去,讓她就著吸管喝一點。

「我還指望他侍奉啊!他這個人笨手笨腳的,早上還把臉盆翻倒了,在那邊擦個老半天,要他侍奉我,呵呵……」雖然她嘴裡這麼說,臉上仍蕩漾著幸福的表情。

下樓買午餐時,他打了通電話給男友,但對方沒有接,大概掛號的人太多,還沒辦法休息吧!吃過午飯之後,母親說想上廁所,撐著助行器起身,他趕緊推著點滴架陪在旁邊。關上廁所門時,男友回了電話。

「她精神還不錯,開刀的地方還會痛,醫生說差不多要住院一星期,今天是第三天,不過還是要等明天換過藥再觀察看看……嗯,我會注意,血壓有稍微高一點……等等,你再講一遍,我記下來。」

男友叮嚀了幾件事,同時建議他幾樣適合的食物。掛上電話前,對方拋來一個親吻的聲音,他想像著男友一個人坐在診間對著手機親吻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

「和誰講電話,講得這麼高興?」聽到聲音時他嚇了一跳,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出廁所站到他旁邊,又是助行器又是點滴架,不曉得她怎麼一個人辦到的。

「朋友啦!他是醫生,我跟他提過你開刀住院的事,所以他打來問我情況怎麼樣,順便提醒我一些你可以吃、不能吃的東西。」他有些慌張,不小心如實托出對方的事,想收回已經來不及了。

「男的啊!我還以為你偷偷交了女朋友,不讓我們知道呢!你這個朋友還真有心,特地打來跟你說這些事,不過這也可以讓你笑成這樣啊!」母親投來懷疑的眼神,他雖然努力保持鎮定,和她對望時仍不免有些心虛。其實從小到大,他很少跟家人說謊,不能說實話的時候頂多保持沉默或馬虎帶過,或盡可能把話題繞到別的地方去,所以至今還沒有跟他們坦白性向,連他自己都覺得神奇。他常常想,如果有一天父母真的開口直接問他喜歡男人還是女人,他該怎麼回答?

一直到現在他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能留待真正面對時再說。

「媽,你這樣不對喔!就算我說是醫生,也有可能是女的啊!你這個就叫作『性別歧視』。」他故意帶往別的話題,想模糊掉剛才母親對他的舉動提出的質疑。

「性別歧視我知道啊!就是說什麼女人也要出去工作,跟男人一樣在外頭拼輸贏,還有什麼家務事不能都丟給女人去做,男人也要會煮飯、帶小孩,女人不是娶回家就是來作牛作馬的,所以我現在也會叫你爸爸拖地啊!上次我不是住院嗎?那一次之後,他會開始幫我拖地了,雖然有時候都是隨便抹兩下就應付過去啦!」母親說得口沫橫飛,一邊移動助行器往病床的方向移動,他鬆了一口氣,也顧不得去糾正她說的那些觀念裡不太正確的部分,但她能有這些基本的認知,對一個傳統的家庭主婦來說,已經十分難得。

睡前他傳了訊息給男友,跟他講了這件事,男友一連回了幾個大笑的圖示,還傳了一個親吻擁抱的動畫過來。他小心地壓抑情緒,怕母親再次起疑。

夜裡母親睡得並不安穩,好幾次因為壓到腰部的傷口而痛醒,在病床上翻來覆去地一直發出聲響,加上另一床的老太太一直喊痛,整個晚上喃喃自語的,在安靜的空間裡聽來格外清楚。一直到四點多他才真的睡著,但沒多久又被護士喚醒,要換點滴同時讓母親吃藥,一番折騰下來,他幾乎是睜著眼睛迎接早晨的陽光。

一連在病房待了三個晚上,早上主治醫師過來巡房,宣布今天換過藥就可以出院了,只是這幾個月還是要穿著支架衣,一星期後再回來覆診。等復健師幫母親作完最後一次復健,護士交待了一些應該注意的事之後,母親穿上支架衣坐在床沿,父親則在一旁收拾東西,沒多久,護理站通知他過去辦理出院手續,等他回病房,父母已經準備好要離開了。

「你今天應該要回台北了吧!不是只請了三天假嗎?等一下回家之後,讓你爸爸載你去坐車。」

「我可以再多請幾天,醫生不是說你從床上起來的時候,需要有人在旁邊幫忙。」他提著行李,小心地陪在母親身邊,等著電梯上來。

「不要緊,你爸爸在啊!」母親往旁邊看了一眼,但父親不發一語地望著電梯的燈號,臉上讀不出情緒,於是母親又自己接了下去:

「我看你這幾天還要拿電腦出來,工作的事情應該很忙吧!早點回台北去處理,家裡有你爸爸在,這個週末你兩個姊姊也會回來,家裡的事情你就不用擔心了。快回去,有空的時候再回來……下一趟應該就是過年了吧?如果有對象,也要記得帶回來讓我們……」

「你又跟他講這個幹嘛?」父親打斷了母親的話,語氣竟帶著些怒氣。

「總是要跟他交待一下啊!我剛剛跟你說了,但你又懶得講,只好我來當壞人。而且我覺得他一定有對象了,這幾天我都看到他在講電話,邊講邊笑的。」他心裡一涼,原來母親這幾天都在偷偷地留意他的舉動,即使他自認為已經刻意小心、低調,仍有些沒注意到的地方露了餡。

「他如果想要,自然會自己帶回來,你跟他講那麼多也沒用。」父親恢復了一向平淡的語氣,句尾的力道意謂著話題該就此結束,母親自然不會再多說什麼。

回家幫母親安頓好,等他洗過澡,父親主動說要載他到車站。

「你留在家裡陪媽媽吧!她可能會需要你,我自己坐車過去就好。」

「不差這些時間。」說話的時候,父親一反常態地望著他,像有什麼話想說,又像是在等待他說什麼。他突然覺得心頭一涼,某種警示般的聲音在腦中響起,趕緊自我安慰,應該是自己太敏感、想得太多,但那種一顆心懸在半空中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

走出車門,台北的空氣讓人精神為之一振,雖然是暖冬,氣溫仍比老家那兒低上幾度。

在高鐵上,他一直盯著自己的手機螢幕看,上頭有他和男友剛才互傳的幾則訊息,但再多訊息都比不上上車之前的那通電話,他第一次那麼期待能回到台北,也期待能快點見到對方──這麼說有點對不起男友,其實每一次回老家,在返回台北的路上他都很期待能見到對方,但這次的感覺格外強烈。

先打了電話通知家裡自己到台北了,接電話的是母親。

「到了啊!你爸爸去買晚餐了,我可不想吃他作的菜。」母親的語氣有些慵懶,似乎是從睡夢中被吵醒。

「爸有說什麼嗎?」他不安地問。

「說什麼?要說什麼?他剛剛在車上有跟你講什麼嗎?」他聽不出母親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傻,隔著電話線,他常常搞不清楚對方內心真正的想法。不過母親的回答也讓他鬆了一口氣,於是問了幾句她的情況、傷口痛不痛,還叮嚀著什麼東西不該吃。

「你講過很多遍,我都會背了,對了,記得幫我謝謝你那個醫生朋友,人家那麼有心,有機會請他回來家裡吃飯,當然要等我傷口復原,到時候再作一桌好菜請他。」

「再說啦!」他敷衍了幾句,總覺得再講下去又會碰觸敏話題,只想快點結束對話。

掛上電話,他又想起了男友,同時在意起剛才母親說過的話。個性使然,他一直是個容易想太多的人,有時候連自己也受不了。帶男友回家嗎?他苦笑著搖了搖頭,隨著人群魚貫地排隊往車站出口走。刷卡走出閘門時,迎面就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

那人張開雙臂。即使覺得難為情,他還是上前抱了對方。

「我來接你。」對方在他耳邊小聲地說,溫熱的空氣在耳畔流竄。

他笑了,他也是。

不到二十分鐘短短的車程,就像是兩個小時那麼長。

父親問他,是不是真的有一個喜歡的對象。

他想否認,但出於個性上的執拗,他並不想說謊,於是點了點頭。

「有一個喜歡的人。」雖然是簡短的幾個字,已經耗掉他許多精力,面對父親,他沒有說過這些話,也以為兩人之間不會出現這樣的對話。

父親沉默了半晌,他不知道停頓的時間有多久,只是當時他真的以為那段間被無限拉長了,甚至以為父親是不是沒聽到他的回答,也暗自期待話題能夠就此結束。手機震動了幾下,他嚇得叫出聲來,趕緊用咳嗽聲掩飾過去,看了螢幕上的提示視窗──是那個不會挑時機的男友,當下他決定等會兒就要打電話罵對方兩句。

「朋友找你?是那個醫生嗎?」父親似乎注意到了,雙眼仍直視著前方,只是淡淡地拋下這一句。

「嗯。」他回得心虛,但「醫生」兩個字讓他心頭一震,只想壓低聲音輕輕帶過。

雙方再度落入沉默,凝重的空氣壓在肩上,幾乎讓他喘不過氣,覺得這一趟車程怎麼還到不了;他忍不住拿出手機滑動,無意識地把螢幕按掉又喚醒,但視線卻無法停在螢幕上,怕接下來還會有什麼對話出現。

父親那頭發出了一些聲響,像是咳嗽或清痰,或是對空氣過敏發出的沉重呼吸聲。

「像你媽說的,有機會帶回家來……我們是比較古板,不知道你們年輕人在想什麼,如果是你喜歡的,我們也不會說……」父親說到一半停了下來,似乎在思索著該如何選擇用詞;他緊張地全身僵硬,雖然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卻無法好好地消化當中的涵意。

「反正,你自己高興就好。」他聽出父親想結束對話了,但他第一次不想就此打住。

車子讓紅綠燈擋了下來,讀秒的燈號規律地變動著數字;空調發出「咻咻咻」的聲音,車內流動著冷氣的涼風;吊掛在後照鏡的平安符隨著震動左右搖晃,在眼裡留下清楚的殘影──已經看得到車站的主體建築,馬路的那一端排著一輛輛等待停靠的車子,同樣是為了接送的目的前來,有人上車,也有人下車,他們舉起手揮動:我到了,我離開了,謝謝,再見;見面與分開的場景一再反覆,人們總會在那一刻向對方說些什麼。

他也想說些什麼。

抬頭望著前方的號誌燈,二十,十九,十八…...

「爸,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他,那個對象,他是,他是一個……」他欲言又止,那個字卻像失去讀音,無論如何都無法發出來。

「你覺得高興,那就好。」

燈號改變,車子重新往前開,排進那一列接送的隊伍中,鬆開安全帶,他彎腰提起背包,內心仍一陣激動;克制住想哭的衝動,壓抑著內心滿滿的激動,他很想快點把父親的話告訴另一個男人。他喜歡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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