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個人發生關係,是他決定給自己的四十歲生日禮物。

聽起來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願望,甚至對很多同性戀來說,這樣的願望根不不算什麼,想要的話,什麼時候都可以找到一個陌生人作愛,就更別提同時和一個以上的人了——不過這些對他而言都太天馬行空、匪夷所思了,和一個男人發生關係,從來就不在他的願望清單裡。

我認識的有為,一直是個過分認真、性格嚴肅,對什麼都實事求是、一絲不苟的人,他出生在一個軍人世家,從小就被嚴厲地教導恪遵禮義廉恥,把四維八德當成人生準則,別的不說,如果你現在問他青年十二守則,他絕對答得出來。一點都不誇張,因為我認識他的第一天,他就作過類似的表演,題目好像是什麼禮義廉恥各代表什麼、新生活運動吧啦吧啦的,我壓根兒記不住。

「怎麼突然開竅了?這把年紀終於想『通』了嗎?」我故意拿雙關語挖苦他,但依他的死腦筋,大概聽不懂我的弦外之音吧!

「我只是覺得,如果再不改變,我可能會這樣過一輩子吧!」有為的口氣有些無奈,雖然相同的話我早就勸過他,他卻從來沒聽進去,老是期待著會遇到真命天子,一個能他喜歡的、對方也能珍惜他的人,至於發生關係,對象自然得是那個對的人,那個雙方都認定彼此是終生伴侶人。

對同志來說,這樣的夢想不僅遙遠,而且困難,幾乎是萬中選一才能遇到的良緣,但有為就是這樣的人,他靠著這樣的信念過活,以一種近乎苦行僧的態度自我期許。

我帶他去過幾次同志場合,像是酒吧或舞廳,讓他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每回都像個驚弓之鳥,頭幾次甚至縮在沙發的角落不肯離開,手裡的冰啤酒都被他握成溫啤酒了,卻還是不願意踏出去一步。老實說,有為長得不差,遺傳自軍人老爸的體格也有模有樣,加上他每天晚上都會在家作伏地挺身和仰臥起坐——對,他當然不可能去健身房,就連鍛練身體,他都一定是選最基本、最健康的方式——即使年近四十,外表上仍看不太出來,除去他那一身非灰即黑,更糟的是土色的服裝品味,他姑且算是個頗具魅力的圈內好菜。

會有這樣的想法,或許和他父親年初過世有關吧!他過去會這麼嚴格地自我要求,和他對父親的承諾脫不了關係。大四那一年,他和男朋友交往了一年多,以「朋友」的名義帶回家,打算跟家人開誠佈公,尋求父母的諒解,換來的卻是被父親掃地出門,還嚴厲警告他:

「在我死之前,不許你帶任何一個男的回來。」

如果是我,只會把那句話單純地解讀成「在外面愛怎麼都可以,反正不要帶回家就好」,但有為這個死腦筋,偏偏自己擴大解釋成「在父親有生之年,不可以和同性戀有所牽扯」。對於父親,他尊敬而且孝順,即使天性如此,還是執拗地約束起自己的性傾向,再加上當時的局面太難堪,男朋友或許也被有為的家人嚇到了,一年多的感情就此付諸流水,甚至彼此都不再聯絡。

那是有為的初戀,也是至今為止唯一一次戀愛。

雖然短短幾句就帶過了有為的感情經歷,但對於他的那段過去,想必是非常慘烈的,以他這種個性的人,要當個同性戀,而且還是個打算向家人出櫃的同性戀, 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就更別提他那個八股封建的家庭了。也是這個原因,我對他特別的不捨,總想多花些心思照顧他,在生活上或愛情上都希望給他一點支持;我不是個同情心特別氾濫的人,多數時候我甚至只是個獨善其身的人,但對於有為,我說不上來為什麼能激起我這一面。

男友剛開始會因為我對有為的態度而吃醋,覺得我付出了超過一般朋友該拿出的關心。

「你是不是沒對我說實話?你和他有一腿吧!你最好從實招來,我再考慮要不要原諒你。」男友的語氣不像是開玩笑,但不曉得為什麼,聽在耳朵裡還是讓我想笑。

「什麼啦!哪有一腿,我兩條腿都打得開開的(配合動作)在你面前了,胡思亂想,我和他真的真的只是朋友,他……他就像我的弟弟──不對,他比我大兩歲,不過感覺上他比較像弟弟──我只是放心不下他,你也知道他笨笨的、什麼都不懂,我多照顧一下是應該的嘛!」

類似的解釋不曉得說過多少回了,每次都得半玩笑、半哄騙地安撫男友,最後不得不獻出身體,呻吟與求饒並施、滿足他的男性雄風,他才肯罷休。

有為的初戀男友據說也是個老實人,兩個呆愣愣的大學生竟也學人家搞同性戀,難怪沒辦法好好地長久下去,要當個同志,非得端起一副與世界為敵的架子和足以抵擋環境壓迫的武裝才行,只靠真愛哪夠啊!我常常這麼告誡他,但他聽進去多少我也沒把握,所以我只好常常拉著他往一些同志會去的場所繞繞,讓他習慣那樣的環境,多少學些同志圈子裡的應對進退,孟母不就是這麼教他孩子的?

剛開始我只是帶他去同志書店或咖啡店,畢竟那些地方文青一些,不需要處理太複雜的人際關係,最壞的情況,書本和咖啡也不至於咬人吧!

「哇,這個也太……太……我的天啊!還有那邊那個……」

光聽有為的連連驚呼,還以為來到敬事房,裸男們一字排開,擺在面前讓他掀綠牌選過夜對象咧!不過也差不多,站在雜誌架前,面對一整面的男體封面陳列在眼前,簡直像是個被放大的jack’d首頁,光要他把雜誌拿到手上翻看,簡直像那些書會咬人似的,我真懷疑他以前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難道他和初戀男友之間沒發生過什麼?

「拜託你不要像個鄉巴佬一樣鬼叫好不好?這又沒什麼,印在上面的,哪比得上在床上脫光光讓你把玩的,裝清純也該有個限度吧!」我沒好氣地數落他一番,見地張著嘴想辯駁,立刻隨便翻了一頁堵到他面前,一邊閃遠些免得待在原地繼續陪他,老是被其他客人指指點點怪難為情的。不過有為的手機裡的確沒裝過線上交友軟體──應該說他想裝也裝不了,他的手機還是十年前那種智障型手機,但至少上面可以放彩色的裸男照當待機畫面,不無小補。

書店裡會讓他驚叫的可不只雜誌,裡頭除了小說、散文或一些電影DVD之外,還有很多同志週邊商品,文具類就不提了,什麼彩虹旗、標語徽章,再加上一堆情趣用品,他就像是進了大觀園的姥姥,雖然好奇卻又羞於動手,滿臉通紅的模樣真叫人既無奈又好笑。

連書店都這樣了,我不敢想像他進了夜店會是什麼反應,但結果倒是出乎意外,他竟然表現得十分平靜,雖然身上穿著我借他的新衣服顯得有些彆扭,舉止倒沒出什麼差錯,只是待在店裡的兩個小時裡,他就這樣一個人坐著顧包包,哪兒都不肯去。我找了一、兩個朋友過去想把他硬拉出來,他就是死都不願意離開半步,執拗的脾氣我猜是遺傳自他的老爸,抵抗的力氣或許也是,朋友們全都搖著頭雙手一攤,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不會打算整場就這樣坐在這裡吧?我帶你來,是要你認識新朋友,放鬆心情玩一玩的。」我在他耳邊吼,試圖蓋過四周嘈雜的音樂。

「我就說我不想來了,我又不想認識人,我跟你說過我還不想交男朋友,我一個人現在這樣很好。」他結結巴巴地回了這幾句,但我知道他只是不敢跨出去,面對陌生的新環境,會害怕是當然的,但除了害怕,我看出他其實對這個世界是好奇的,他渴望試探卻過不了心裡那一關,彷彿一旦跨了出去,就是對不起他的父親。

「最好你現在這樣很好啦!不管,既然你跟來了就要聽我的,出來陪我跳舞。」

我搶走他手上的啤酒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出位子,但才一鬆手,他馬上藉口上廁所逃走了。

「你幹嘛管他啦!出來玩,要怎麼做是他自己的事,我們去跳舞。」男友看不下去,走過來拉我回去。回舞池的時候,我望了廁所的方向一眼,看見有為正小心翼翼地一邊睨著我的方向一邊走回原來的座位。

事後我拿這件事數落他,他竟然還振振有辭:

「我真的不屬於那種地方啦!上次去過的書店還有咖啡店還比較好,至少有些書我還蠻感興趣的,夜店的等級太高了,難道沒有介於書店和夜店之間的地方嗎?」

我歪著頭想了一下,到底什麼樣的地方算是介於書店和夜店之間,能兼顧靜態與動態的地方嗎?瑜珈教室還是健身房、二二八公園或是三溫暖嗎?

「嘿,我差點讓你唬過去了,真的在想什麼地方會介於書店和夜店,哪裡都一樣,你如果過不了自己心裡那一關,去哪裡都一樣,我又沒逼你找個男人過夜,只是出去認識新朋友,多瞭解同志圈子的生態,這不算是違背你和老頭子的約定吧?」我一邊講道理,一邊觀察他臉上的表情。我相信他自己也懂這些道理,所以後來有機會再約他,他還是答應一塊兒去,也慢慢敢融入人群,有一些基本的交談,也會跟著音樂動一動手腳──雖然動起來的樣子還不如不動,但至少是個進步。

有為在夜店裡還挺受歡迎的,換過服裝,髮型稍作整理之後,雖不至於是上等天菜,端上檯面還說得過去,也有不少人過來搭訕。他窩在角落的時候我得擔心,有人主動來搭訕他的時候我同樣得擔心,畢竟他沒見過世面,很怕他被別人的三言兩語一哄,就乖乖地跟著去了廁所或旅館──我老是這麼胡思亂想,簡直像是他的保姆。男友總要我放手讓有為自己去處理,都成年人了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但我總覺得對他有一分責任,既然是我帶他出來,就得負責他的安全。

這麼說來,有為這些年來一直都是一個人,也許我也脫不了關係。

從有為發表他的四十歲生日宣言以來,我看見他改變了很多。

首先,他換掉用了許多年的老手機,開始拿了個五吋螢幕的智慧型手機,還在拿到手的同一天就找我幫忙,教他裝了幾個同志會使用的交友軟體,拍照、申請帳號、填寫自介。我看見他滿臉通紅地看著螢幕裡的男人照片,好奇興奮夾雜著一點難為情的模樣,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有些空虛。

接著,他開始會逛一些所謂的同志潮牌,拉著我幫他選購新衣服;換掉眼鏡,剪了頭髮,學著用造型品,努力讓自己的樣子往主流同志靠近。

「你真的變得不一樣耶!四十歲真的這麼大的刺激嗎?那我也要擔心了。」我故意開他玩笑,掩飾自己對於他的改變而產生的些許不適應。

「和四十歲無關啦!我只是覺得,既然下定決心了,就做得徹底一點,我已經和以前的自己相處三十幾年了,剩下的時間想做些不一樣的事,也算對得起自己的同志身分。」他說得認真,我幾乎要被這樣的他著迷了。

「連講出口的話都不一樣了喔,康有為大大,這是另一次的戊戌變法嗎?希望不要只維持一百天就結束了啊!」有為不姓康,但我老是喜歡這麼叫他,他也不以為意。只不過,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一方面因為過去我曾經那麼努力想改變他都不能成功,一方面也因為他現在的改變讓我很不習慣;究竟我希望他還是原來的有為,或是變成一個全新的有為呢?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不過有為還是有為,真的遇到有人想約他出去,或跳出交友訊息時,他還是慌亂得六神無主,趕緊找我搬救兵。我工作的部門就在他樓下,業務上有些關聯,加上這一層關係,身邊同事總會猜測我們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我們兩個都沒有在工作場合中出櫃,畢竟和同事們並沒有多密切的交流,覺得沒必要向他們公開什麼。但有為外型上的改變,再加上他這陣子頻繁地往我這兒跑,一些敏感的人難免會往那裡猜,流言蜚語和小道消息開始在身邊流竄,我自己是懶得理會,但有為認真的個性總會想解釋些什麼,尤其對我覺得不好意思。

「我不在乎啊!我又不是因為怕他們知道才沒有公開。別管這個,對方說了什麼……等等,我先看看他長什麼樣?蝦族喔,身材是還可以啦,你跟他說要臉照。」我立刻下了指導棋。

「也許人家真的不方便放臉照,怕被認出來啊!」有為好心地替對方解釋,這小子真是男大不中留,還不認識胳膊就往外彎了。

「方不方便是一回事,既然他傳訊息給你,至少可以開私照給你吧!有人出來交朋友會把頭蒙住,只秀出中間這一段嗎?又不是要跳肚皮舞。我覺得這是基本的禮貌,我跟你說,如果遇到那種放風景的、沒有臉的、或根本沒照片的,就不必理會了。」我拿自己的原則給有為參考,雖然是個人偏見,至少可以幫有為過濾掉一些有的沒的麻煩人物。

「可是他說我很可愛耶!還說我不像快四十歲的人,呵呵呵……」有為笑得花枝亂顫,看來虛榮心人皆有之。

「客套話啦!難道他要說你普普通通,長得一臉就是四十歲的大叔嗎?」我沒好氣地潑他冷水,但說實話,有為的確不像個四十歲的男人,雖然某部分的個性老氣橫秋,至少在同志這一塊還算是個小鬼,而且……而且他真的挺可愛的。

察覺自己冒出這個想法,而且還不由自主地盯著照片裡的有為時,我嚇了一跳,趕緊把手機丟回給他,同時叮嚀了幾句,讓他小心應付這些交友話術。拿起咖啡佯裝要喝,我忍不住把視線投向身旁低頭滑手機的有為,逆光的剪影看不清表情,專注的側臉輪廓發出讓人眩目的光,像個吸引目光的黑洞。

接下來幾天的情況都差不多,有為漸漸習慣了這些交友平台的運作方式,才不再老是下樓來煩我,反而我得透過這個軟體上去問他後續發展。

「你每次用這個軟體敲我,我都會嚇一跳。」

「因為我的照片太帥了讓你嚇到嗎?我們每天都見面,不用這樣討好我啦!」我喜歡這樣鬧他,好像只有這種對話方式,我才能夠以平常心面對他,而他也才會是那個我熟悉的有為。從那一小張照片裡看到的有為,總會給我一種不真實感,明明拍的是我那麼熟悉的人,但他笑起來的樣子,一臉陽光的神情,定格在那方螢幕中時,總讓我忍不住臉紅心跳。

「不是啦!只是很不習慣和認識的人在上面傳訊息。我還是不太喜歡這種交友方式,看不到對方的臉,卻還要聊一些自己的私事,怎麼想都覺得奇怪。當然你不一樣啦!我什麼都可以跟你聊,你和這個軟體上一張張的照片都不一樣,用這個軟體上和你講話,會讓我覺得怪怪的。」他傳來這麼一大段文字,看完的時候只覺得心頭一熱,不曉得該回些什麼。

「所以要用這個軟體和你講話,就得要跟你上床囉?」我承認自己只是想用這些話來掩飾自己的激動。我喜歡自己在有為心中的與眾不同,潛意識裡卻還想多要些什麼。

「哈哈哈,不用啦!我才不想被某人砍。」

他的回應讓我警覺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人,一絲罪惡感爬上心頭,趕緊轉移話題,問了他交友的後續發展。

「其實他想約我見面了,我還在猶豫。」

我曾經分析過這些軟體給有為聽,警告過他,在這個軟體上交友的人,十之八九都是為了發生關係,真正為了「交朋友」的人少之又少,想要發展穩定關係則介於兩者之間。也就是說,與其說交朋友,上面的人大部分是為了交「砲友」,寂寞的人要找人陪睡,飢渴的人要找人作愛;同志在現實世界裡被壓抑下來的慾望,只能藉由裡頭的交往得到滿足。我想這些話對有為是有些警惕作用的,面對邀約他會懂遲疑,懂得試探,照片的印象與文字的對談無法表現太多情緒和內在,更深一層的認識就必須由他自己去摸索和體會了。

「意思就是你也想見見他囉!這應該是你第一次在考慮這件事吧?」和有為訊息來往的人不少,有的簡單招呼後說不出什麼內容,有的聊過幾次後話不投機,有些甚至開門見山直接把幾個數字打上來只為Have Fun,各式各樣的人都有,幾乎每一段對話我都看過,當中也有一些是有為真的感興趣,而且是認真來交朋友的,有為現在考慮的就是其中一個。

「他真的是個不錯的人,講話很幽默,而且也很有內容,我甚至覺得他和你很像。」有為這傢伙就是不懂得拐彎抹角。

「像我?那一定要見一見啊!馬上約,記得準備套子。」

「你在講什麼,他……他才不會想這種事,第一次見面耶!」

「是你說像我,我就用我的邏輯幫你分析啊!如果見了面覺得你真的很好,免不了會想和你做,有備無患嘛!每個男人都是這樣的。」我不是故意嚇他,但那個男人看起來的確不錯,而且我覺得他應該也是真的喜歡有為,發生關係是其次,我希望他的戀情能因此落實下來。

有為停了一陣子沒再回訊息,我猜想應該是工作上臨時有事,也沒再繼續追問下去。我能幫的也僅止於此,也許就像男友說的,我該放手讓他自己去嘗試,或許會遭遇挫折、會受傷,會遇到和虛擬世界裡大相逕庭的人,但那就是同志世界的真實,身為其中一員,有為必須自己去面對這些洗禮,才能找到他要的幸福──不只同志,任何人都一樣,誰不是在愛情裡跌跌撞撞,試誤重來,才得以趨近理想中的幸福。

和男友作愛時,不經意提起了有為的事。

「他終於要去找人啦!你這個老媽子不需要跟去盯場吧?」他說話時帶著笑,但語氣卻叫人不舒服。

「什麼老媽子啦!我跟你說我只是放心不下他,你也知道他只談過一次戀愛,還是大學時代,幾乎是上個世紀的事了,同性戀的世界都換了一個世代了。」回他的時候,我刻意加重了腰部的力道,像在發洩我的不滿。

他無暇回應,只是隨著我身體的衝刺發出一陣陣悲鳴,中間夾雜或長或短的喘息。我拍拍他的屁股示意他換個姿勢,他紅著臉翻過身,順從地趴下來背對我。

看不見男友的臉,我竟起了一個惡意的念頭,將那具身體想像成有為。我沒有和有為發生過關係,只在某些場合看過有為的裸體,當時或許存有一絲意淫的念頭,卻不曾真的想像過和他發生關係的情況,也許是下意識地閃躲那個念頭,因為那對心理而言是個負擔,對於有為,對於男友,對於我自己也是。

進入男友的身體時,我忘情地加重了力道和速度,像是企圖讓兩人的身體貼得更近、結合得更緊密。他發出了一連串叫聲,隨即壓抑著只在沈重的呼吸之間透露出幾聲悶哼,似是痛苦似是愉悅的頻率,像挑逗般地更挑起我的慾望,因而動作地更賣力。但下一秒鐘,我竟又不捨地放緩速度,減輕了衝撞的力道,一邊溫柔地撫摸著他身體的每一吋;胸部、乳頭、肋骨、小腹,一路滑到大腿間的鼠蹊部,變軟皺縮的陽具。他隨著我的撩撥吐出或長或短的呻吟,那聲音分不出是男友或有為,或是任何一個男人,在耳朵裡只是被性慾操控的一方,一具征服下的肉體。

罪惡感讓我不安,只好以低沉的嘶吼蓋過腦中所想,但我確實把男友錯當成了有為;我發現自己竟渴望著有為的身體,渴望著與他有更進一步的關係。

「你今天怎麼這麼賣力?該不會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吧?」男友躺在身邊,一邊喘氣一邊以指尖撥弄我每一處。作愛之後的身體仍有些敏感,卻無力反抗他的撩撥,只能隨著他手指的滑動發出一陣陣顫抖。

「天地良心啊,賣力做事也要被嫌,這年頭好男人不好做啊!我腰都快斷了,哎喲‥…」我討饒地把他摟進懷裡,鼻子裡聞到兩人身上的汗味,和他頭髮上的髮臘氣味。

「年紀大了不行了呴,趴下來啦!」他掙開我的手,示意我翻過身。

「你還要啊?我先說我動不了了喔,只能躺著任你擺佈了。」

「幫你按摩啦!我敬老尊賢咩!」男友作勢拍了我屁股幾下,一邊坐上來替我按摩,肌膚的接觸讓我一陣放鬆,但剛才升起的罪惡感仍沒有消退。

這是我第一次產生這樣的念頭,為什麼認識了這麼久,突然讓有為佔據了心的一角──不,不是突然,從在公司第一眼見到有為,和他認識的那一天起,這個男人就巳經進到我心裡,悄悄地瓜分掉我心中的某個位置,那個原本該是為男朋友所保留的位置──那時候我還沒有交往的人,有為沒在那時候進來;後來我有過幾段感情,熱戀或分手的時候,有為也沒有進來,他只是默默地陪著我,看著我經歷幾次感情的洗禮。我後來跟他出櫃,他也很自然地表白了自己的性向,但那時候我們仍然只是朋友;於是我一直以為我們兩個應該就只會是朋友了,我對他沒有感情上的依戀,他對我也純粹是圈內朋友的依賴。

原來他不是不曾進來,而是我很自然地在心裡劃出一個保留席給他,視他的存在為自然。但,為什麼是這個時候?為什麼我這時才發現,自己對他不只是同情和照顧?我試圖趕走這個念頭,放空思緒,現在的男友很好,我愛他,我該滿足於現狀。

「你肩膀好緊喔!放鬆一點,繃太緊容易受傷喔!」男友溫柔地在我背上按壓,指腹滑過身體的每一處起伏時,總讓我心頭微微一顫,我知道自己並不想傷害這個男人,就像我不想傷害有為一樣。

想起有為,我的心又亂了。

「這年頭,誰還搞這種兩對一起的約會啊?不都是各自帶開、各自發展嗎?」男友不滿地抱怨,大概覺得有為既然都找到伴了,幹嘛還繼續介入我和他之間。

「他說順便介紹大家認識一下,他的男朋友長得不錯喔,當作看一盤好菜也沒什麼損失吧!而且是他的生日,壽星最大啊!」我在電話裡對他好言相勸。倒不是非得答應有為的邀約不可,甚至我內心深處還有些排斥,隱隱一股自己都說不上來的醋意。打這通電話時,我還曾偷偷地期待男友會斷然拒絕,那樣我就有藉口回絕有為。

「好吧!再怎麼說他都是你的好麻吉,我說不去的話就太小家子氣了。」男友歎了一口氣,而聽到他的回答,我同樣在心裡歎氣。

「是吧!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朝話筒傳出飛吻,一邊留意著有沒有人從身後經過。

這段時間有為和那個男人約會了好幾次,他們會去逛書店,喝咖啡,看電影,但去的都是「一般」的書店或咖啡館,至於同志夜店,兩個人似乎都對那種場所沒興趣,看來有為一開始說那個男人和我很像,也僅止於說話方式罷了。但話說回來,我自己其實也不是那麼喜歡混夜店,尤其年紀大了之後,對裡頭的的音量和燈光愈來愈不能接受,只是小了我十歲的男友愛去,有時不得不陪他。

「對了,你出門的時候幫我把門口櫃子上的東西帶過來,那是給有為的生日禮物。」掛掉電話前,我想起這件事。

「還有生日禮物喔!你等一下,我看看……誒,你送人家什麼啊!他都交男朋友了,哪還需要這個?」話筒傳出男友的一連串驚呼,然後則是停不下來的笑聲。

「裡面還有附贈保險套,而且如果他們想玩些刺激點的,總會用得上吧!就這樣,記得幫我帶出門喔,謝啦!」我笑著掛上電話,臉上的笑容隨著聲音靜止之後而黯淡下來,我知道自己在假裝,非得用各種我想得到的方式掩飾我對有為的感情──笑著恭喜他交到男朋友,笑著為他慶生,笑著送他情趣用品,也終將笑著看他和男友離開;今天是有為的四十歲生日,他即將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竟會讓我如此難受。

我轉頭望向落地窗外,二樓的高度能見到的風景只是眼前的馬路和對面的大樓,位在四樓的有為肯定能看得更多,他見到的馬路延伸得更遠,視線所及的大樓也是和我不一樣的高度。

一想到這裡,煩悶的情緒竟再也壓抑不了,和有為之間的不同竟化成了具體的空間感,惹得眼角發酸。

「嘿,你在這裡啊!」

熟悉的招呼聲傳來,皮鞋鞋跟在地板上撞擊成規律的聲響,我轉過頭,看著那個男人從走道的盡頭跑來,身後的陽光在他四周渲染開來,逼得我視線一片模糊。我好像笑了,那應該是開心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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