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整個九月，小島闖進了兩個颱風，讓平凡的九月變得稍微熱鬧了一點。

說平凡，是因為九月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教師節不再放假，軍人節
也和我扯不上關係──不過倒是和男友有一點關係──甚至學校開學也不是我
這個上班族關心的事。夏末秋初的空氣顯得沈悶，連心情也跟著懶洋洋的。

第一次正好遇上週末，男朋友剛好部隊放假，兩個人好好地在合租的小公寓裡
度過了一整天，雖然感覺上有點浪費時間，但難得因為這個原因而出不了門，
反而多了能真正相處的時間，倒也不算損失。

第二個颱風的消息剛發佈時，剛巧遇上案子最忙的時期，公司還是照常上班，
而外頭的風雨似乎連虛應故事都省了，台北盆地裡像被一股低壓的氣息給籠罩
著。等到發佈了陸上警報，從外頭的滂沱大雨趕回公司時，就聽見辦公室裡響
起一陣歡呼。時間剛過九點，但整間辦公室還亮晃晃的，有一半以上的人還待
在電腦前加班趕工；桌上堆著吃完的便當盒或麵包袋，咖啡機的缺水燈號早就
亮了，他們一個個衣衫不整地死盯著螢幕，這大概就是工程師的常態吧！因為
職稱上是sales ，我有一部分時間得在外頭跑，身上倒是穿得乾淨整齊，只是
外套和褲腳沾了不少雨水，潮溼的氣味像為這個死氣沉沉的辦公室添上一點發
霉的氣味。

不對，這會兒大家並不算死氣沉沉，正為明天的颱風假而歡聲雷動。

「趕快來訂電影票吧！還是要去唱歌？」

那頭發出了邀約，而不少人的手機開始一聲聲的訊息通知，此起彼落地，像代
替了所有人繼續歡呼。

「又不是放了一天假，工作就會自己結案，你們好歹想想看怎麼把進度補上來
吧！」

儘管副理朝大家這麼嚷嚷，但幾乎沒什麼人在聽他說話。我把傘插進傘筒裡，
脫下外套抖了幾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啊！辛苦了，外頭雨下得很大吧！你應該聽說了，這情況不是因為加薪，是
因為明天放颱風假哩，哈哈哈。」

副理無奈地開了個玩笑，眼神裡卻藏著一點促狹的光，未說的部份我懂得，同
樣回以淺淺的笑。

★

從連續的上班狀態中偷了一天的空閒，我反而落得不知道該做什麼好，加班已
經成了常態，就連週末也得進辦公室，這種強迫性的假日真讓人手足無措。男
友笑說這是上班族的悲哀，但我不客氣地回了一句：

你們這些被軍隊綁在營區的人才悲哀吧！

電話裡，他告訴我這一次他負責在隊上待命，如果傳出災情就得帶弟兄過去幫
忙，沒辦法回來陪我。

我是個明理的男朋友，並不會因為這種事而有什麼抱怨，即使難免有些失望，
卻從來不讓自己表現出來。交往三年，同居了一年多，我早就習慣他工作性質
和一般人不同，也可以理解他的苦衷。

那些苦衷，還包括了他總是表現出的大男人，或刻意地裝出一付異性戀的樣子
，如果有其他人在場，他就完全以那種「正常男人的友情」來待我，會揮過拳
頭來表示友好、會壓低笑聲展現穩重，就連一起散步時也會刻意搭我的肩膀，
就像他和那些球友們在一起時一樣，body body。 對，他放假時常和那群人去
打籃球，十足的straight。

他還沒有向任何人出櫃，而且看情形也不打算這麼做，他的同性戀世界裡只會
有我存在，這樣聽起來好像有種專屬的虛榮，卻也有點無奈。

不過我正是在球場上認識他的，雖然我不是個喜歡籃球的人──舉凡需要身體
緊密接觸的運動，除了床上那件事之外我都不喜歡──卻還是盲從地跟同事們
去打過幾場球；我們這一行的人普遍缺乏運動，卻喜歡一陣子一陣子地跟隨流
行，有時候是馬拉松、有時候是自行車、有時候是爬山，而那陣子剛好是籃球
，雖然忘了是什麼原因，但多半是因為國家隊剛好贏了哪場比賽吧！

「你動作很不標準，但進球率倒是挺高的。」

那是比到中途時，站在我面前的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一對一的防守裡，他的
身材和我是天壤之別，但我一向不會鑽進人堆裡，球一到手上不是傳球就是長
射，對上他倒沒有太大的問題。

他繞過來搶球時，有意無意地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臉上還帶著壞壞的笑容，那
一瞬間我有了些動搖，手上的球就那麼被他劫走了。

被劫走的，還有我的心。不過這種說法實在太「那個」，連這樣寫出來都有些
難為情，但我的確在那時候對他動心了，於是熱心地參加了後來的幾次球賽，
雖然不是每次都能見到他，但遇上他出現的時候，心裡就會湧上一股激動，尤
其他最後總會脫掉上衣、打著赤膊上場，肉身的氣味混著濃重的汗味總讓人心
旌動搖，一對上他我往往無法平靜地打球。

「嘗嘗我的男人味防守！」

他老是這麼喊著，霸氣十足卻又讓人哭笑不得。

後來倒是習慣了看他不穿衣服的樣子，大概他這個人天生就愛炫耀身材，當然
他條件是極好的，也一直能滿足我視覺上的享受，但感覺上那種激動反而還不
如以前一起打球時，他只穿了件短褲時的模樣。這麼說並不是對他厭倦了，我
只是單純地有這種感覺。偶爾也會半開玩笑地這麼告訴他，結果他竟然老實地
去換上籃球褲來和我作愛，真是傻得可以。

也是因為夠傻，他才沒發現我的生活裡闖進了另一個男人，像颳起一場颱風。

★

「晚一點我開車載你回家，你再等我一下。」

副理以嘴型朝我示意，一邊催著其他人把手上的工作先告一段落，趕緊趁著風
雨不大回家去。

他知道我有男朋友，卻還是積極地和我來往，而我也默認了這樣的關係而沒有
拒絕。我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其實連自己都不太清楚，愛情的忠實並不足以約
束我和他的關係，與其以出軌稱之，我覺得他像在滿足我的同志感情的渴望。

有一回他跟我借電腦去簡報，還給我的時候一雙眼睛笑得詭異，就像日漫裡偷
看女生澡堂的男人那種眼神。

「我也是。」

那晚一起吃飯時，他這麼告訴我，沒有前因後果，就只有這三個字，打啞謎似
的。但我卻聽懂了。

「我早就懷疑你是了。」

我這麼回答他，與生俱來的雷達讓我對他有反應，但礙於職場關係，我並沒有
求證的勇氣。他倒是大方，對於我的回答直指他有同志氣息，他反而開心地笑
了，一臉鬍渣的成熟男人，竟笑得如同個孩子一般。年過四十未婚，平常也沒
有約會或參加聯誼，我們私底下總會猜測副理的性向，只有一堆男人的辦公室
裡同樣八卦。

那天的晚餐很開心，和他聊天的感覺不同於男友，也許因為他什麼都願意談，
也不會老是在意自己的形象而有所保留、閃爍其辭，連笑起來的樣子都很有感
染力。

我想我只是在替自己找藉口，喜歡上他的藉口。

和他的關係進展得很快，像突然揚起的風暴，內心裡頭那些壓抑的情感一下子
被捲了起來，失去了憑依附著的土壤，反而變得更加自在。我們會約著加班後
吃宵夜，簡報完一起慶祝，或在洽公回程順路繞到淡水或關渡看夕陽；那些場
景都象徵著某些事情的結束，可是對我們而言卻像是開始。

既然有了開始，很自然地就發展到床上。

坐在他車上時，偶爾我會回顧著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然後默默地對男友懷有一
些罪惡感，那些背叛、出軌的字眼在心裡落下重量，有時會壓得我感覺難受。

「既然是颱風夜，我們先繞去大賣場買點東西，晚上去你那兒我作宵夜給你吃
。」

他的話也像風，很容易地就吹散了那些難受的感覺。

★

把車停進地下停車場的臨時車位，關上車門時他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叫了一聲。

「啊！我還漏掉了一個東西。這樣吧！我再去買，你先把東西拿上去。」

「不差那一樣吧！風雨那麼大，就不要再跑一趟了。」

「不行不行，就像牛肉麵一定要加酸菜、蛋炒飯不能沒有蔥花，我作的東西也
不能少了那個食材。」

他堅持得很，把購物袋交到我手上，動手推了我一把。

「乖，先上去等我，看你這麼猴急，到底是想吃宵夜還是吃我啊！」

我佯裝生氣地轉身就走，只聽見他在身後發出一陣笑聲，車門關上，等我回頭
時，他已經開了車子離開。車燈在坡道的轉彎處隱沒，引擎聲遠去之後，耳邊
清楚地聽見日光燈管發出的高頻雜音；外頭的雨聲依稀可辨，卻像被玻璃或其
他的什麼東西給過濾了，有種不真實感。

颱風的到來很不真實，突然的假期很不真實，他進入我的生命也很不真實，一
直到現在我還是這麼想。

★

客廳的燈光亮著。

「Surprise！」

一張笑臉從裡頭迎了上來，我臉上錯愕的表情完全無法偽裝；我是驚訝，因為
他突然回家。以及，他竟然會出現！

「怎麼……怎麼回事？不是說好要在隊上待命，怎麼突然跑回來了？」

大概是覺得我結結巴巴的樣子十分有趣，他一臉詭計得逞的表情，還順勢搶走
我手上的購物袋。

「就是驚喜嘛！你還去採買，我看看，牛排肉、玉蜀黍、紅蘿蔔、啤酒、巧克
力……買這麼多東西是要歡迎我嗎？不過我怎麼不知道你會煎牛排？為了我跑
去學的嗎？看著看著我都餓了呢！」

他把我拉進客廳，逕自拿了啤酒就窩到沙發上喝了起來。厚重的大門在身後關
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我拿走其他的東西，一樣一樣擺到冰箱裡，順便收拾了
餐桌上他吃完的微波食品。明知應該表現出高興的樣子，那時的我卻無法好好
地作出反應，只能機械化地完成那些家務。

走到落地窗邊，我開了點縫隙讓風透進來；外頭的聲響隱然有種山雨欲來的氣
勢，盆栽的葉子不安地抖動，我趕緊走出去把它們一一從窗台上搬下來。

「這次的颱風好像挺厲害的，我看新聞說是今年最強颱耶……」

客廳裡的他絮絮叨叨他重覆起新聞的片段，我稍微把落地窗關小，隔去他的聲
音，一邊在手機裡找到副理的號碼。打進陽台的雨一陣一陣的，路上聽得見消
防車的鳴笛聲由近而遠慢慢離開，捲進來的強風時強時弱，帶著心情也跟著起
伏不定。

★

「沒關係，那我就先回家了。」

「對不起，我真的……」

「你不用再道歉了啦！我瞭解，那下次再作牛排給你吃。」

他的說話裡混進一點風雨的聲響，雖然斷斷續續的聽不真切，但感覺就像在旁
邊，在這處夾雜著風聲雨聲的陽台角落。

掛上電話時，我吁了一口氣，作勢又整理了一下盆栽的葉子，一邊把衣服收下
來；調整好呼吸，確認自己的表情沒有問題──當然只是想像，畢竟這兒沒有
鏡子、燈光又昏暗──我打開落地窗走了進去。

「啊！我應該你收衣服的，這下子要重洗了吧！」

「沒關係。」

我笑了笑，關上窗子，也關上了外頭逐漸增強的風雨。

還有，他剛才在我心裡颳起的那場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