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子論文口試通過的那天,找了我和小樂一塊兒出去喝酒。
我和小樂的聯絡很頻繁,但自從他交了男朋友之後,我也會適時地迴避一些
場合,小樂當然看得出我的用心,但他這次沒有多說什麼。過去在同樣的情
況裡,他會一股惱兒地要我參加他的兩人世界,但現在的冷淡讓我有些失落
感,即使我知道那樣才是最好的。人心就是這麼矛盾,我並不想從小樂身上
獲得實質的愛情,卻又渴望汲取相似的溫度。
而和凱子之間,感覺和大學時代差不多,維持著一定程度的友情,仍然對他
懷抱著一點近似愛情的好感,但那感覺慢慢地有了一點不同,並沒有發展成
強烈的佔有欲,反而因為我性向上的認同而形成某種平衡,我會小心地提醒
自己彼此的差異,也偷偷珍藏著從大學以來對他的情感。
「我申請了替代役,工作地點離學校不遠,以後應該會租房子,不再住這種
小套房了,所以有機會還是可以一塊兒出來喝酒。不過現在比較忙的應該是
你們兩個上班族吧!」
「哪有,我們是體貼你趕論文,不敢打擾我們的準碩士啊!不對,現在應該
是貨真價實的碩士了。」
「你還敢說,我看了你的相簿,你和蚊子常常去爬山嘛!也不找我一起去,
你不知道寫論文的人最需要出門走走、呼吸新鮮空氣,每次看見你又貼了新
照片,我就會在心裡想『我看你們什麼時候才會想到我』,結果事實證明你
們一次也沒想到。」
凱子不滿地抱怨,也許是因為論文壓力解除,再加上喝了幾杯,他講話的語
氣變得不太拘束,也有點口齒不清。
「對不起,以後要爬山的話一定問你一聲。」
他努努嘴,示意我和小樂得拿起杯子敬他一杯以表歉意。透明玻璃杯重新倒
進黃色的酒液,冒出的白色氣泡不斷往上掙扎,杯壁上滲出的水珠在手心留
下溼涼的觸感,慢慢滲進掌心的涼意讓人精神一振;啤酒的苦味從口腔直往
上竄,在腦中擴散開來。
「這樣喝酒,感覺好像回到大學時代。」
「還差一個人我們就到齊了,如果可以四個人一起,應該比較像回到大學時
代。一起喝酒、一起爬山……唔,阿波適合爬山嗎?」
小樂說完,大家又不約而同地笑了開來,雖然有些對不起阿波,但在我們三
個的話題裡仍一直記著他,也算是一種友情的表現吧!
聊到阿波,我們很自然地又把話題帶回過去,但關於阿波的現況,我們三個
都不是很清楚。我們會分別收到他的信,偶爾也會收到他寄的明信片;裡頭
通常會提到他最近的功課壓力、週末去了哪裡、減肥的成效等等,而有些內
容則只會出現在給我和小樂的信裡。我和小樂常交換彼此得到的情報,知道
阿波交往過多少人,又失戀了多少次,但那些消息也隨著時間過去而慢慢遞
減。我們最後的結論是,大概阿波情場正得意,所以老朋友就先擱在一邊了
。
「我們等一下拍一張合照寄給阿波吧!難得三個人又聚在一起喝酒,傳張照
片給他讓他眼紅,誰叫他有同性沒人性。」
我驚訝於小樂直接那麼說,把「同性」這樣的詞在三個人面前大喇喇地說出
口,沒想要迴避,雖然這時候的凱子有些酒意,但應該不至於聽不出來。但
想想也沒什麼不對,大家都是那麼多年的朋友了,即使知道凱子對這個話題
敏感,卻不表示我們必須故意閃躲,那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早就在四個人之間
成形,太小心反而顯得刻意。
「那我去拿腳架和相機,你們等一下。」
「我先去上個廁所,也許看起來會瘦一點,氣死阿波。」
凱子站了起來,從防潮箱裡拿出他大學時代就買的全手動相機,這幾年數位
相機正流行,但他還是偏愛這部經典款的相機,也固執地沒有買新的相機取
代它。他個性裡有種新潮與懷舊並陳的衝突感,那像是與生俱來地存在於他
基因裡。一直以來,我好像對具有衝突性的男人特別有好感,成熟與孩子氣
、穩重與活潑、拘謹與大方;那樣的人格特質會特別吸引我,也像植入我性
格裡的基因。
凱子還是和大學時住在一樣的地方,房間裡的擺設有了一些變化,牆上貼了
幾張電影和樂團的海報,換了新的音響,多了咖啡機、健身器材之類的設備
,還添了一個六層的大書櫃,裡頭除了本科用的參考書籍,還有一些傳記和
企管類的書,和幾本推理小說,倒是書架下頭擺了幾張電影dvd 讓我留意了
一下;它們被隨意地橫放,看上去就像隨手堆疊在書架一角,並不會特別引
人注意。除了幾部熱門的片子,竟有兩、三張所謂的同志電影,有的甚至沒
在台灣上映過。
因為那一陣子我會上網尋找相關主題的電影,對那幾部片名有些印象,為了
確認自己的記性,我好奇地想抽出其中一張來看。
「那些是我朋友借放在我這裡的,擺著擺著他竟然都沒有拿回去了,我也懶
得丟掉。」
凱子在我身後發出聲音,那音調裡有明顯的緊繃情緒,小樂常說我是個遲鈍
的人,但某些感覺卻特別敏銳。我剛想說些什麼,他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你想看的話,就讓你拿回去吧!反正他應該不會再要回去了,我留著也沒
用。」
廁所傳來小樂沖水的聲音,凱子很快地走了過來,把那一整疊dvd 收進旁邊
書桌的抽屜裡。
「我整理過之後,下次再拿給你。」
剎那間,我發覺自己好像偷窺了某個我不該知道的祕密,天馬行空的想像讓
我很自然地往那個方向想下去──凱子會不會也是?他是想隱瞞什麼嗎?但
那個念頭卻又很快地被我趕出腦子,從過往認識的日子裡,凱子所表現出來
的樣子就是個排斥同性戀的人,也盡可能地不想和這個話題沾上一點關係,
我很難想像那樣他會有任何同性戀傾向。
但他剛才的慌張意味著什麼?他說那些是他朋友的,什麼樣的朋友會收藏著
同志電影?又為什麼會放到他家裡?
許多疑問一下子塞滿腦子,而那點「凱子可能是同志」的想法像個被點燃的
星星之火,一直在某個角落吞噬著氧氣、發出微光,讓人無法不去在意。
「你剛才說之後你會搬,研究生這麼好賺,還是替代役薪水那麼高,可以租
一整層的房子?」
「我有一些實習和打工存下來的薪水,加上每個月家裡會贊助一些,應該過
得去。等以後開始工作穩定了,就不必靠家裡了。」
我知道凱子的家境不錯,從來不需要他擔心生活費,不過他自己也找了打工
和家教,並不是那種完全依賴爸媽的人。他對自己的生活一直很有規劃,也
懂得衡量花錢的額度,只是看在我們其他人眼中,他仍然算是個有錢人家的
小孩,換個老派一點的說法,就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
「對了,我有一個重大消息要宣布,你們兩個聽了不要嚇到。」
乍聽他那麼說,我下意識把這個消息和我剛才的發現作了連結,於是整個人
僵硬著無法發出聲音,倒是小樂對這種賣關子的說話方式最感興趣,還故意
要凱子先不說,讓他猜猜看,只是他連猜了幾次都只換來凱子的搖頭微笑。
那時候我盯著凱子,但他卻像是故意迴避我的視線,偶爾對上總是很快地閃
開。
「不猜了,你這個人太難懂了,從以前我就覺得你超神祕的。」
凱子笑著又喝了一口酒,視線在我們兩人臉上掃視,終於重新開口。
「我要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