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並不喜歡榛果拿鐵霸道的甜味,總覺得堅果香氣蓋過了咖啡本身的味
道,留在嘴裡的只是一種膩口的味覺。但人似乎就是有種奇怪的慣性,等喝
了第二口、第三口之後,口腔像是被那種味道馴服了,對過份的甜竟也產生
了渴望。
霸道的情人,也許就是那種感覺。一旦習慣了,被那樣的行為與態度征服,
就不由自主地放下身段,委曲求全。
但這些話我沒對他說過,甚至也懷疑我說了,他是不是真的就會在乎。或者
這麼說好了,我是不是期待著知道這些想法的他,也會有些許改變?或者我
已經沉溺在這些情緒裡,也沉溺在被他那樣對待的兩人關係裡?
「我今天要加班,會晚一點回去,你自己吃吧!」
當他那麼說的時候,我很想提醒他,早在一個星期前我們就約好了吃飯,也
在那時候先訂好了餐廳。並不是多熱門的餐廳,也不是什麼節日或週末的時
段,但一個星期以來懷抱的期待膨脹著像到了一個臨界點,卻在那個時候發
現有個地方開了個洞──開洞的大小決定了它該爆破或是洩氣,但我沒來得
及判斷那一刻的自己該如何反應,電話已經掛上,心的一角「嘶嘶嘶」地發
出洩了氣的聲音。
待在位子上愣了幾秒鐘,一直到手機螢幕暗了下去,腦子還是什麼想法也進
不去。
「前輩,你在偷懶被我抓到了。這是會計大姊要給你的,之前的案子要請你
填一些資料。」
那個年輕的聲音暫時地掃去了陰霾,我抬頭看著他,卻沒辦法辨別上頭的五
官。午後的陽光在他背後,被羅馬簾遮去了大半部,只在他身周留下淺淺金
光,讓人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樣都被你抓到,幫我保密喔!」
接過他手上的那疊資料,不經意碰到他的手,微溫一如桌上的拿鐵。
★
「我沒來過這麼高級的餐廳,讓你請客不好意思耶!很貴吧?」
「沒關係,另一個人臨時爽約,但我還是很想來,你就當陪我吃飯。」
我裝作毫不在意地說著,但其實有點心虛,畢竟這本來應該是約會大餐,我
們認識了一年的紀念。我並不是那麼在意紀念日的人,但對於他,我沒有太
多可以提供決定的機會,只能在這種小事情上著手。
「陪吃飯沒有問題啊!更何況有人請客。」
說完那句話,他忽然一臉小心,吞吞吐吐地問了一句:
「前輩是約了……女朋友嗎?」
那時候我手上正拿著榛果拿鐵,難得這種餐廳也可以點到,味道也還不差。
一口一口地喝著,對那甜味開始產生了某種依賴。
「不是喔……」
我看見他臉上露出輕鬆的神情,於是花了點時間咀嚼那個表情所代表的意思
──對於我沒有女朋友,他覺得放心、輕鬆,但裡頭涵意是什麼?我對這個
後輩懷有一點好感,當然大部分是來自對他工作態度的肯定;他並不是我喜
歡的類型,也沒有透露出太多圈內人的氣息,只是偶爾聊起女朋友的話題,
他會一臉為難地把對話岔開,似乎下意識的逃避。
我的雷達一向不準,所以也無法下判斷。但那一刻,突然有種惡作劇的想法
冒出來。
「其實是,男朋友。」
說出口的那一剎那,我已經準備好迎接他臉上錯愕的表情,卻看見他垂下肩
膀,跟著歎了一口氣。
「原來前輩已經死會了。」
★
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約在咖啡廳,我還沒說想點什麼,他已經替我叫了榛果
拿鐵。刷卡之後,他拒絕讓我付錢。
「只是一杯咖啡,不要緊。」
那語氣帶著一點蠻橫,卻有著足以抵抗一切的力道與強勢。腦子裡忍不住把
他和自己的父親疊合起來,雖然父親已經過世了好幾年,對他的印象慢慢地
淡了一點,卻在那時候被重新喚起。
我和家裡的連結一直很緊密,或許因為是家裡的獨子,揹負了爸媽所有的期
待,也同時承受了他們巨大的親情。那樣的親情近乎溺愛,由於太過巨大,
於是成長得足以壓垮長大後的自己。當我向他們坦白自己的性向時,原以為
這件事可以包容在那份親情中,卻受到了預料之外的責難。關於同志向家裡
出櫃的劇碼,或許十有八九都是這樣的情況,我無意誇大敘述那一段,但那
時的自己真的感到難以形容的絕望。
帶著半離家的心情開始工作後,我終於遇到一個足以取代父親的角色。
幾次約會下來,我慢慢熟悉了他的說話方式與處事態度,也知道他並不是有
意表現得如此強硬,那也是他成長的環境所養成的性格,逼得他必須作決定
,蠻橫地搶佔主導的地位。
吃飯的地點、約會的時間、可以牽手的場合、能打電話的時段、甚至是我們
作愛的方式,他會說明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很自然地成為主動的那一方,就
像他絕不願意當被進入的那一個,好像那會讓他的自尊心受傷,或變成被動
的角色。還好我並不是很在意自己的位置,也不是個擅長作決定的人,一開
始抱著一種「樂得輕鬆」的想法,久而久之就習慣了這樣的互動。
「我很喜歡榛果拿鐵的味道,堅果類的甜味和香氣都很迷人,你喝看看,一
定也會愛上的。」
他的語氣很自然,不帶有什麼強迫的意思,卻有種難以拒絕的力道。我嘗了
一口,為那個奇怪的甜味吐了吐舌頭,卻甘心喝下第二口。
不是愛上,我只是被那甜味馴化了。原來我渴望一個霸道的情人,一如這杯
榛果拿鐵。
★
我帶了杯咖啡給他,站在他的公司樓下時卻猶豫了起來。那一層樓的燈光還
亮著,我也不是第一次過來,但之前的幾次經驗並不愉快。他不喜歡我到公
司找他,雖然有幾次是他主動帶我來,在沒人的辦公室我們也曾親吻、擁抱
,但他很不習慣在那種場合表現親密。
「前輩你上去吧!我就自己坐車回家了。謝謝你請我吃大餐,下次我再回請
你吧!不過可能只吃得起平價的餐廳,這一點就要多多包涵了。」
他的語氣有種刻意的壓抑,但釋放出來的溫度卻很真實,幾乎讓我以為那是
曖昧的溫度。
電話響了好幾聲,但對方一直沒有接,終於轉進語音信箱時,我留下了幾句
話,但沒有提到自己已經在他公司樓下,怕他會因此而生氣。我抬頭又看了
一眼,燈光還亮著,簡直像時間靜止一般;以前好像學過,日光燈其實是以
一個很高的頻率閃爍著,加上肉眼的視覺暫留,無法辨識它的明暗交錯,於
是我拿起手機,對著他那層樓拍了照,一邊留意著螢幕上的閃動的明暗條紋
,那讓我有種時間流過的真實感,卻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拍下照片。
轉頭想離開時,他竟然還等在那兒。
「你不是回家了?」
他不好意思地搔搔頭,盯著我看的時候總有種似曾相識,想了一下,才發現
那感覺像是在照鏡子。
「前輩你不是要上去找他嗎?怎麼又走了?」
我有些難為情,因為剛才自己無意識的舉動應該都被他看見了。
「他說要加班,我就不打擾他了。倒是你,站在這裡幹嘛,在等我?」
那一刻時間像停止了一般,兩個人沉默著望向對方,好像剛才向彼此出櫃的
尷尬,直到此刻才顯露出來。
「咖啡放著會冷掉,我們就找個地方坐一下吧!我犧牲一點再請你一杯咖啡
,改天要補請回來喔!」
我才說完,他突然開心地笑了起來,伸手拿走我手上的紙袋。我想像著裡頭
裝的兩杯榛果拿鐵左右擺了幾下,發現一顆心也跟著搖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