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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ter  

他一直覺得冬天是個很惱人的季節,或許因為那樣的天氣只能待在家裡窩著
,偏偏一個人窩在家裡又有那麼一點悲涼的意味;寒冷、寂寞、無所事事,
負面的單字會一個接一個在腦子裡跑出來,很難不往那個方向想。

但他並不是單身。

有一個認識了一年的男朋友──或許他可以這麼定義那個男人吧!他們第一
次見面就是在床上,燈光開得不怎麼明亮,雙人床上鋪著廉價的紅色床單,
二十吋電視裡播的是一男一女不著寸縷的影片;他把聲音開得極小,因為女
人呻吟的叫聲會讓他興緻全失,雖然可以直接關掉,但總覺得該有些什麼影
像、聲音存在這個空間裡,陪襯著這樣的情節。

那個男人習慣於這樣的情節,於是見了面之後,他只是默默地跟在後頭,下
意識地把頭垂得低低的,讓視線追隨著那雙穿著黑色皮鞋的腳,偶爾才抬起
眼睛看一眼那個背影。

「你是第一次嗎?」

他搖頭,雖然相似的場景也曾發生,他卻一直無法習慣,總是像做了某種錯
事一般,一顆心像懸著似地感覺到寒意。或者不該說是犯錯,他只是無法停
止去追求另一具身體的溫暖,懷著那種罪惡感陷入輪迴之中。

也許正因為感受到那種寒冷,於是忍不住渴求獲得體溫。

「那還這麼緊張?別怕,我們不是都認識一陣子了,不會吃了你的。」

男人笑著那麼說,卻露出某種食慾大開的表情。他知道男人喜歡開玩笑,年
近四十了卻還維持著某種年輕的心境,像抗拒長大似的。他也一直抗拒著時
間,總有種自己將會孤單終老的惶恐,於是積極地去和圈內人交朋友;認識
、聊天、發生關係、最後分開,有時甚至還沒發展到分開的階段,在一次身
體接觸後就突然消失,神隱一般在黑暗的隧道盡頭失去蹤跡。

但男人倒不急著和他見面,只是若即若離地和他在網路上保持著接觸,他和
男人聊天,用文字和圖示漸漸熟悉對方,他分享自己的行蹤,並等待著對方
回應個支字片語,即使只是按一個「讚」作為閱畢的表示,也讓他會高興一
陣子,覺得對方的確在意著自己。

有些自欺欺人吧!其實只要再多想一想,那樣的交談或回應並沒有太多感情
的色彩,他其實什麼都無法確定,只是汲取著自以為是的溫度來暖和自己。

那時剛進入秋天,炎熱的氣候尚未離開,空氣裡還留著有一點浮燥的感覺。

那一次見面是他們已經認識兩個月後的事,秋老虎帶來的躁熱揮之不去,比
起夏季還來得厲害,低沉的熱氣像要榨出身體的殘液一般。男人約他在西門
町見面,那兒的活動族群差異很大,有逗留在街道座椅上的老人,也有踏著
輕快步子川流的年輕學生;幾年前台北市替這兒換上鋪面,區隔了人與車的
分界,老年同志們流散到街道各處,隱遁在青春意象的夾縫中。

穿著一身西裝的男人是整個場景中的異數,而且那具身影只是從容地斜倚在
捷運出口的側牆,塞在耳孔的白色耳機線連接到他拿著的手機,低著頭的姿
勢簡直像一幅時尚廣告畫。

他猶豫了一會兒,帶著欣賞的心情注視了男人好一會兒,才決定過去打招呼

還沒有開口,男人就抬起頭看著他走來的方向,眼神帶著點心有靈犀的穿透
力。拿下耳機,站直了身子,男人掛著淺淺的笑容看著他。

「你餓了嗎?我們先去吃點東西。」

他們交換過照片,但他總覺得那張照片不像自己,雖然髮型差不多,眼鏡是
同一副,時間也沒相隔多久,但他就是覺得不像。但他早就知道男人是誰,
剛看到照片有些意外,倒抽了一口氣之後,馬上連上網路確認自己的印象。

「不會啊!我一眼就認出你了,你長得很好看。」

「好看」兩個字是基於禮貌或是一種委婉的說法呢?

「你也比照片上帥,應該很多人跟你說過同樣的話了吧!我剛才還站在遠處
一直盯著你,想確定自己沒有認錯,這樣的帥哥怎麼會找我見面。」

他心虛地坦誠以告,忍不住紅了臉。他一向不是個容易表達自己想法的人,
會把很多事藏在心裡不說出來,但不曉得為什麼,那些話自然而然地就出口
了。男人只是笑著,不置可否地看著他好一會兒,那給他一種審視的感覺,
於是自己先忐忑了起來。

「我巳經不年輕了……不過,你的確是我喜歡的樣子啊!」

他後來回想,應該就是那句話讓自己的心徹底失守,並不是足以融化內心的
甜言蜜語,也沒有浪漫感人的真情告白,男人只是為他找了一個定位,一個
在對方心中正好符合的形狀,像一塊拼圖、一個模子,讓他主動填入。

他們本來是打算去看電影,但男人的一句「我想抱你」讓他們轉而踏進一家
小旅館,換得三個小時的擁抱。

秋天午後的悶熱被隔絕在牆外,空調的聲響滲透一般地帶起微涼的溫度,男
人的身體很溫暖,提供了足以傾注感情的熱度,讓他安心地偎在裡頭,像進
了城堡的灰姑娘,但他沒有沒有玻璃鞋也失去衣服的遮蔽,只能在赤裸的共
舞中釋放熱情。

相同的是,他們同樣無法表明自己的身分。

那之後他們又見了幾次,伴隨著吃飯或逛街,卻每次都以床鋪作為終點。

說起來,他一直沒有問過男人,兩個人的關係到底算不算交往,可不可以用
男朋友來稱呼對方。他曾自我滿足地想,至少男人不是只想和他發生關係,
他們還是有聊天,還是有互動,會談談彼此的心事,或分享各自工作上的心
情。那讓他有種愛情的錯覺,並慶幸著那感覺並不只是從「性」上面獲得。

當天氣開始轉涼,他格外地想念男人所給他的擁抱,以及擁抱之外、足以溫
暖自己的其餘接觸。但提出見面的人一向是男人,他曾經試著邀約,但總被
男人以工作而婉拒,久而久之他就不再提起,而甘於當等待的一方。偶爾還
是會覺得不平衡,卻總讓他自我安慰地撫平,提醒自己男人的工作比較忙,
他是一個大公司的負責人,不像他只是底下的員工,男人習慣在各種場合裡
當那個發號施令的一方,不像他只是聽命行事、等候差譴的那一個。

所以,即使是待在同一個公司裡,彼此處身的樓層卻是天地之別;他們根本
沒有見過面,畢竟一個公司的總裁怎麼可能知道底下每個部門職員的長相。

而且他隱隱有種恐懼感,怕說破了這件事,會讓兩個人的關係終止。他從來
沒敢進一步想,萬一兩個人的事情曝光,究竟哪一方會更加為難;是一個和
員工搞曖昧的總經理,或是一個攀上公司總裁的小職員?

尤其,當雙方都是男人。

待在房子裡,他縮起腳坐在地毯上看小說,卻一邊留意著手機訊息。

他很討厭冬天,像提醒著自己孤身一人的感覺,即使他的確有個可以聊天作
愛的對象,卻苦於無法主動,就像手機上安裝的通訊軟體,它們沉寂在螢幕
的休眠中,就連手指劃過也只是傳來一點冰涼。電暖爐發出固定頻律的蜂鳴
,烘暖了這個幾坪大的空間,但心裡有個角落一直透出寒意,苦於無法伸手
進去摩擦取暖。

其實入冬以來,他們見面的機會就愈來愈少,要認真說的話,那頻率也沒有
什麼明顯的差異,可能只是剛好時間上無法配合,或公司正好進入年底的忙
碌期,使得見面變得比較困難。當然,另一方面也是他自己的心態問題,他
變得更在乎對方,變得對見面更在意,而冬季太寒冷,他渴望有更確定的溫
度讓自己抵禦這樣的氣候。

而更讓他在意的是,男人是不是也像他一樣,對這段關你抱持著更深的期待
;他害怕知道答案,害怕那答案可能暗示的不對等。

「你最近好像不太有精神,是工作太忙了嗎?」

男人看出了他的沮喪。面對面的時候,他無法掩飾自己的失落,即使是難得
的約會,又是兩個人第一次過聖誕夜,刻意隱藏起的負面情緒仍不經意流露
出來。

「工作……要說工作的話,你應該比較忙吧!」

他語帶不滿地抱怨了一句,完全沒預料到自己會說出那樣的話。

男人有些錯愕,或許習慣了那個總是等待、忍耐的他,沒想過他也會有這樣
的情緒。他也覺得意外,本來在男人邀約的時候,自己心裡是脹滿了幸福雀
躍的,卻在男人的溫言軟語中忍不住失控。他感覺氣氛有些改變,空氣像一
下子降低了幾度,即使已經是讓人覺得寒冷的季節,仍可以明顯感受到侵襲
過來的冷空氣。他忽然想念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懷念起那個季節提供的熱度
。男人像在考慮什麼,喝了幾口咖啡之後又看了看錶,臉上恢復成某種公式
化的表情,那是他曾經看過的,在工作場合上會有的表情。

「是真的很忙,你也知道,年底很多案子都趕著結案,每件事情幾乎都要我
經手,偏偏我的祕書又剛好離職,一時之間找不到接手的人,很多行程都要
靠我自己確認……」

聽男人滔滔不絕地敘述起自己的事,他突然感到一點陌生──不,陌生的不
是那些內容,而是男人說話的口氣。他過去渴望著經由那些生活瑣事的交換
,來加深彼此感情上的深度,卻在那一刻感到不安;他有些慌,耳邊像聽到
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聖誕夜的寒意像是從那些裂縫裡滲透出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任性,我知道你的工作很忙,其實能見面我就很開心
……」

他還沒說完,男人突然握住他的手,注視他的眼神一反剛才的陌生,整個人
往前頃透露著一種積極的身體語言。

「那把你從業務部調過來,當我的祕書好了。」

男人開心地這麼說,促狹的表情讓那張臉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他驚訝地張
大了口,直盯著男人瞧;那雙眼睛又覆上了他熟悉的溫情,裡頭發出的光采
一如冬季探頭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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