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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男朋友協商的結果，小魏搬到一個離自己工作地點稍遠的地方居住，每天
得提早一個小時起床，以消耗掉轉車上班必須花費的時間。即使一樣在同一
個城市裡，面對上班人潮車潮，不能只抓一個最方便的緩衝值。

他自己一個人住的時候，公司就在車行距離不到十分鐘的地方，他可以稍微
提早出門，以腳踏車慢慢踩著踏板進辦公室，或者在最後一分鐘趕上公車，
以最從容的姿態打卡坐定在位子上，順便還能繞到旁邊的便利商店買杯咖啡
，在香氣中開始一天的工作。

但為了和心愛的人住在一起，他必須有所取捨。

「我不想離學校太遠，因為有時候得實驗到很晚，或者和同學討論、聚會什
麼的，住太遠真的很不方便。」

還是大學生的男朋友這麼撒嬌，而理由聽來也並非一味的任性，於是小魏接
受了。

小魏工作五年了，但在公司裡仍舊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小職員，並沒有爬
到足以號令下屬的高度，也不全然是供人使喚的後輩。他們這一代在職場上
都有著差不多的處境，沒能成為主管階級，但底下也有幾個新入行的晚輩，
只是這些人多半待得不久，秉持著某種「合則來，不合則去」的瀟灑態度。
不過，他也不是個擅長指使新人的前輩，那與他個性不合。

所以男朋友那麼要求時，他也就很自然地遷就了，整理了自己住了四年的小
套房，把所有東西打包成二十幾箱，加上那期間添購的書櫃、床墊，找了搬
家公司一輛車換到新家去。新家只比他原來的住處大了一點，但因為得住下
兩個人，空間反而局促地多。

「我需要一張自己的桌子喔！沒有桌子我沒辦法打報告。」

於是他讓出自己的桌子，只帶了筆電坐到地毯上網看線上商業雜誌或處理簡
報資料。

「我晚上睡覺不能開燈喔！太亮得話我會睡不著。」

於是他配合了男朋友的作息，再也不能熬夜看電影或和朋友們線上聊天。

「我同學偶爾會來房間裡討論作業，應該可以吧！」

他當然不會說「不可以」。幾次下來，他習慣在那種時候讓出整個房間，一
個人躲到附近的咖啡廳。年齡的差距讓小魏覺得自己和男朋友之間存在著代
溝，雖然他自覺不是那種老派無法接受新觀念的人，但處在那幾個學生樣的
男孩間，仍不自覺地透露出自己的格格不入。

在公司裡，他一樣是個格格不入的人。

☆

小魏是活了三十三個年頭之後，才第一次參加了同志遊行。他很害怕出現在
那樣的場合，彷彿標誌著自己是什麼樣的人，被貼上某種標籤，像附著在皮
膚上甩脫不掉的那種不自在。

他是過了三十歲之後才向自己坦誠了自己的同志傾向。那之前並非沒有半點
徵兆，他喜歡看男性的身體，喜歡和身邊的男孩子聊天，對他們懷有莫名其
妙的好感，但偏偏無法承認自己對他們的感覺是「喜歡」。即使朋友們在談
話之中提起這個話題，他也可以很自然地打哈哈帶過去，畢竟活了那麼多年
，看了那些男孩子們怎麼在團體中像個「男孩子」，他知道該怎麼演出。

大學時代，有一次社團出去夜遊，坐他機車後座的學妹問了他一個問題。

「學長，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

「什麼？我聽不清楚。」

風聲沿著車行的速度往後快速流過，學妹的聲音混在風切聲裡斷斷續續的，
但他其實聽見了。

之後，在職場上待了好幾年，某一次的公司尾牙聚餐，在前往續攤ktv 的路
上，坐在副駕駛座的後輩也問了他同樣的問題。只是這一次他無法說他聽不
清楚，因為在密閉的車廂裡，只有簡單的廣播歌曲提供背景一般的聲音。

「前輩，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

「為什麼忽然這麼問？」

「因為其他同事都說，他們沒看過你帶女朋友出現，也沒聽說你有什麼誹聞
。」

小他六歲的Adam是研究所畢業馬上進了公司，待了不到兩年的時間，以新人
來說算是有恆心的，還保留著某種初到新環境的新鮮感。

「還誹聞呢！我又不是什麼藝人，我只是不喜歡讓私生活被其他人注意，在
公司裡就只要談公事就好啦！」

其實那一年是他第一次加入同志遊行，接過工作人員發給他的彩虹旗，壓低
了帽緣走在隊伍後面零散的人群裡，卻連舉起旗子揮舞都感到局促不安。因
為是自己一個人來，沒有熟人可以搭話，他很自然地在身邊築起一道防衛的
城牆，就像排隊時會下意識地保持著一點身體距離，他躲在那道牆、那個距
離之內安靜地前進，直到一個學生樣的男孩子打破城牆前來搭訕。

而那男孩也成了他現在的男朋友。

「但是以前輩的條件，應該會有不少女同事會喜歡你吧！至少我就聽過不少
人暗中說過喔！你都沒有對誰動心嗎？」

Adam一臉稚氣，處在公司裡那群女孩子間倒也如魚得水，她們像是照顧著自
己的小弟一般地繞著他，絲毫沒有性別上的隔閡。出於某種刻板印象，小魏
有時候會以為這個後輩也是圈內人，因為他身上有某些氣質和自己的男友很
像，甚至會想像著對方是不是也在揣測著他的性向，由這樣的詢問試探來透
露一點喜歡的情愫。

不過小魏很清楚，自己並不如Adam所說的，反而很多女同事都有些怕他──
或許不該說是怕，只是不曉得該怎麼和他搭話，他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距離
感會讓其他人退縮，就像現在，女孩子們會選擇坐其他人的車，只有他主動
搭上小魏的車。

「沒想過這種事。」

Adam聽了這個回答，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把視線重新放回前方的車陣中，
順手整理了車上置物箱裡的雜物，把幾張發票和收據整理好，cd收進整理盒
裡一張張放好，還順手把排檔桿旁邊的灰塵擦過，隔了好一會兒才發出一點
笑聲。

「前輩，你真是一個怪人。」

☆

搬家是在三個月之後的事。小魏向公司請了假，想用一天的時間搞定這件事
，但堆在房間裡的紙箱卻讓他有種無力感，覺得這個決定有些衝動，明明兩
個人交往還不到半年。

新家的喜悅，或者說是，和相愛的人住在新家的喜悅，似乎沒有想像中那麼
強烈，反而隱隱地有點恐懼感。他帶過男友到自己住的地方，也讓他住過幾
晚，但說到真的生活在一起，仍不可避免地感到惶恐。

我真的能和另一個人住在一起嗎？

腦中一直浮現出這個問題，畢竟生活不是無止盡的作愛或甜言蜜語，他該如
何填補那些時間，如何適應一個年輕男孩的生活步調，甚至該不該在進門時
說一聲「我回來了」，都讓他猶豫半天。想著那些事時，他一邊把自己的行
李打開，把衣服一疊一疊地裝進衣櫥裡，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應該留下一半
的空間；以往習慣在世界裡填進滿滿的自己，現在必須空出一些容納另一個
人。

第一次搭上沒坐過的公車到公司，他一直不安地看著自己的手錶，感覺車流
速度和秒針的行進不成比例。

「前輩，你今天比較晚喔！我第一次看見你遲到耶！」

他難為情地笑了笑，掠過對方打算過去打卡。

「我偷偷幫你打卡了喔！在最後一分鐘打的，因為你沒有在平常的時間出現
，我有點擔心。不過後來一想，萬一你今天打算請假，那我就糗大了。」

Adam吐了吐舌頭笑了，但臉上並沒有他話中那種擔心的神色。小魏突然發現
，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覺中包圍在這個公司新人的關心裡；他不討厭這種感覺
，當自己對男友做著這些事的時候，有個人也同樣為自己做了某些事，讓他
有些沉溺在某種溫柔裡。

「對了，你等一下。」

小魏乖乖地坐在位子上，拿出筆電時，才想起自己還沒有買早餐。

「給你咖啡，今天買一送一，但喝兩杯又太多了。」

接過紙杯，隔熱的杯套還發出微溫，烘得心上暖了起來。

小魏笑著道了謝，看著他轉過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打開手機，裡頭躺著剛
才男友傳來的訊息：

「好餓喔！我沒有早餐啊？」

☆

小魏後來發現，提早四十分鐘起床是不夠的，於是把鬧鐘訂在出門前的一小
時，還小心地在響第二聲時就按掉，怕吵醒身邊還睡著的男友。他下樓買了
早餐，配合著對方的喜好每天換一種，親吻了男友的臉頰，並在關上門之前
再回望一眼這個房間。

新家的床上躺著自己喜歡的人，桌上擺著熱騰騰的早餐，還幫他檢查了手機
是不是充了電，順手接上變壓器。為他做這些事，心裡有種滿足感無法形容
。他覺得，這應該就是家的感覺。

「晚上我同學會來討論期中報告，可能會在家裡熬夜喔，可以嗎？」

「你們打算整夜不睡嗎？」

「對啊！因為時間很趕，沒時間可以睡了。你……」

小魏從男友的欲言又止中察覺了他的意思，於是瀟灑地主動說了。

「沒關係，那我今天先去朋友那兒過一夜，你們好好加油吧！不要太累了，
還是要睡一下，也要記得吃東西。」

他一連叮嚀了好幾件事，感覺自己簡直成了母親的翻版。他小時候一直很討
厭母親的碎碎念，恨不得早點逃離那個家在外頭獨立，沒想到卻因為出櫃的
事，而真正地離開了那個家，再也回不去。小魏想，自己性格裡那些與母親
相似的部分，是不是在牽動著他對那個家的留戀？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會自己照顧自己的。倒是你，你住外面不可以背著
我亂來喔！」

男友甜膩地撒嬌，讓他心頭湧起一陣暖意。他覺得自己是個樂於付出、照顧
對方的人，所以面對這樣的男孩，他才如此無法割捨吧！

「前輩，週末的晚上你還不回家嗎？其他人都下班了。平常你都是時間一到
就趕著回去，不是嗎？」

「嗯，我今天還不急著回去，你要下班啦！辛苦你了。」

「那你陪我去吃晚餐吧！就算要加班也得先吃飽飯啊！會計部的大姊介紹了
一家好吃的豬排飯，你不是喜歡日式料理嗎？一塊兒去吧！」

和男友不同，眼前這個男孩所說的話，卻同樣讓他心裡湧起相似的暖意。小
魏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心裡這陣激動，如果是男友，他可以用更多的愛回報，
但面對後輩，他不曉得應該怎麼做。

結果在兩杯啤酒之後，小魏進到Adam在外頭租的房子，在那張陌生的床上過
了一夜。

☆

「早啊！我幫你買了早餐，你一向都只喝咖啡，但這樣不行，所以我多買了
三明治和飯糰，你自己選一樣吧！」

「謝謝。」

有個人為自己準備了早餐，用體貼的語氣喚他起床，裡頭好像有種似曾相識
的感覺，卻又十分陌生。他們一起坐到充當餐桌的小矮桌旁，唯一的窗子透
進早晨的陽光，暖烘烘的感覺從腳底的地毯上漫延上來。

「昨晚睡得好不好？」

「睡得很好。」

小魏老實回答。他的確睡得很熟，好像那個房間裡有著讓他安心的什麼存在
著，又或者是一點醉意的催化，甚至他沒意識到自己是睡在一個陌生的房間
。依稀記得的，是他很自然地依照過去的習慣，抱著手邊觸摸得到的那具身
體，將他緊緊地裹在自己懷裡、雙手雙腳圈出的空間裡。而對方並沒有反抗
，順從地由他抱著，隔著衣服釋放某種安心的氛圍。

他沒有想到自己的男友，沒有想到新家裡頭的那張床上將睡著什麼人，也沒
有想著隔天早上應該買什麼給男友當早餐，就只是享受完整的睡眠。

只是，這樣兩個人相對而坐的早晨，馬上讓他意識到一點曖昧的氣味。

轉身摸索著口袋裡的手機，裡頭沒有任何新訊息，就連他昨晚睡前發出去的
簡訊也沒有回應。小魏想著，也許男友還沒起床，也許手機又忘了充電，也
許還忙著報告完稿，或者熬夜太累了根本沒注意到；他為那則被忽視的簡訊
找了許多藉口，也為自己單方面的付出找了更多解釋。

「前輩急著回家嗎？」

小魏回頭看了Adam一眼，他身後的房間景像一起落進眼中。有一瞬間，他覺
得自己好像正看著男友，而視線裡的房間景色一變，男友正待在那個他們搬
進去沒多久的新家裡。

只是，那個畫面裡沒有他。

他看見Adam的眼裡有著一閃而逝的溫光，於是笑著搖了搖頭，把手機丟進口
袋裡，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