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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提高了音量,打斷了我的告解。

「我和你媽當然都希望能見到媳婦和孫子,不過我要你明白的是,你一直是
我們值得驕傲的兒子,這一點沒有變過。」

他頓了一頓,像因為說了那些話而有些難為情,在這一點上,我和爸有些相
像,我們都無法輕易地說出某些內心的話,總習慣比較迂迴的表達方式。但
那些話之中有著親密的諒解,卻也帶著傷感的遺憾,兩樣的情緒一直衝擊著
內心。

「我不知道同性戀什麼的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你不能試看看喜歡女的?也
許和她們認識之後相處看看,你會變成喜歡女孩子也說不定啊!我真的很希
望家裡能有個媳婦兒可以陪我去買菜啦,聊天啦,幫忙家裡的工作或者一起
去逛街。」

「你就別逼他了。我們就尊重小亮的決定,讓他自己去想清楚。這件事之後
誰也不許再說。」

媽在這些事情上一向會聽爸的意見,她知道爸一旦這麼決定了,其他人就不
應該再多說什麼。也是那時候起,我的同性戀身分算是正式在家裡被接受,
但那個話題也一直成為家中對話的禁忌,不會刻意去聊到,就好像我們都假
裝這件事不曾發生。而懷抱著某種愧疚的心情,在他們面前我只是盡力地扮
演一個正常的兒子,也聽話地參加了幾次媽託人幫我安排的相親;這一點爸
始終抱持著不置可否的態度,他不想潑媽的冷水,也不願意干涉我的自由,
或者,他只是不想針對我的性向或婚姻問題再深入下去。

開始工作之後,我搬到台北和姊住,一直到後來買了房子,回家的次數減少
,也避免了和爸媽之間的尷尬。但我始終告訴自己,必須使自己不再讓爸媽
為我擔心,不管未來我會不會有個伴,都不該讓他們操心。

而學姊沒多久就結了婚,那一次的喜宴是我回台北之後第一次見到敦元學長
,卻也是最後一次。

「我還特地請假回來呢!你怎麼突然就結婚了,奉子成婚嗎?」

「胡說八道,你看我身材還這麼苗條,就知道完全不是這個原因啊!只是現
在讀博士班,和他住在一塊兒怕被人家說閒話,只好拿一張結婚證書來堵一
些好事者的嘴。而且,也只有這件事才可以請得動你回國吧!」

「只要你說想我,我就會回來啦!幹嘛這麼犧牲自己。」

「你這是在跟我告白嗎?來不及了,給了你那麼多年的機會你都沒說,現在
我都戴上婚戒囉!」

她舉起手在我們眼前晃了兩下,無名指上的戒指發出耀眼的光。我下意識地
把目光瞥向學長,腦子裡響起一些廣告中會出現的口白,關於婚戒的承諾意
義,那種相守一生的保證。

「小亮,你怎麼都不說話,好歹也稱讚一下戒指漂亮或新娘漂亮,我知道你
眼睛裡只有這個胖子,但今天的主角是我,做做樣子說兩句應付一下也可以
啊!」

我被她的直接嚇了一跳,急著想否認。

「很漂亮,真的,新娘和戒指,還有禮服,唔……捧花也很漂亮。只是看著
你們兩個人抬槓,讓我很懷念。」

「我是很想把這束捧花給你,但一般都只有女生會來接捧花,不過,以你的
個性啊,就算讓你一塊兒去接,你也搶不到吧!」

手機聲響起,我還在尋找聲音的方向,學姊已經從捧花裡拔出一支手機。

「人家在催我了,婚禮真的很煩,你們兩個自己講講話,我這個電燈泡得回
去當人形立牌了。」

她朝我眨眨眼,拖著大紗裙沒入新娘的準備室。我和學長站在走廊邊,看著
來來去去的工作人員不斷走動,一時之間竟沒了話題,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
邁開腳步,逆著人流往玻璃落地窗的方向走。身上的西裝有些穿不慣,舉手
投足一直有種僵硬的局限感,感覺背上也流了些汗;空調的聲音在走廊間安
靜地響著,像濾去了許多雜音一般,把我們帶到一個人少的地方。

「你還好嗎?」

我們幾乎同時說出那一句話,又一起因為那句話裡的疏離感而覺得歉然。

「伯父伯母還好嗎?你的事情,他們都接受了吧!」

「某個程度上算是接受,不過很少再提起了。我現在在台北工作,和我姊住
在一起,平常也很少回家。你呢,學校那邊還好嗎?」

「快畢業了,到時候我應該會看情形,也許就留在那邊,教授也說可以幫我
找個工作。」

「不回來了嗎?」

「不一定,可能先試著待一陣子再說。我很喜歡現在的研究題目,和土壤監
測有關的,說起來也好笑,我以前土力還被當掉暑修呢!」

我們一起笑了,感覺氣氛好像輕鬆了一些,但隨之而來的沉默還是讓人措手
不及。

「你會在台灣待幾天?」

「明天就回去了,因為不是假期,非趕回去不可。」

「去機場送你。」

那五個字不像是問句,我只是很單純地說出口;他彎起嘴角沒有回答,不說
好或不好,像是保留著某種曖昧的氣味,假裝我們沒有說再見,沒有揮手道
別,在我們兩個人之間的最後結果並不是分手。我轉過身看著窗外的風景,
可以俯看整個信義區的視野在眼前展開,一棟棟筆直拔尖的高樓被細密的灰
色道路區劃著,像是踞守在各自該停留的位置,整齊劃一的街廓格局讓這塊
土地變得冷硬陌生,而我們正處在這片土地上。

「小亮,還能寫信給我嗎?」

「可以啊!我不是一直有寫信給你,還是你想收到手寫的信?」

他靠近我,側過身同樣望著窗外的台北市。灰濛濛的天空有種將雨的氣味,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彷彿看見一架飛機從天際劃過。他緩緩伸出手來握
著我的手,粗硬的掌紋細密地貼了上來,帶著陣陣暖意。

「都可以,只要像現在這樣就好了。」

在我還沉溺在那隻手的溫暖觸感時,他突然整個人從身後覆了上來,伸出另
一隻手抱著我,把我裹在他壯闊的身體裡,那雙手圈出的世界。我想起學姊
手上的婚戒,此刻那雙手所圈出來的,彷彿也是一個象徵的戒指,但它卻無
法牢牢地困住我,感覺只要輕輕一掙,就可以脫出那個懷抱。

那就是學長的擁抱,曾經那麼滯密厚實,卻終究留有一絲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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