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晚餐吃什麼?」
「隨便啊!你想吃什麼?」
電話那端的他空白了幾秒鐘,像訊號中斷,也像手機故障,發出極輕極輕的
沙沙聲。以前我會以為他在思考應該吃什麼,後來熟了之後,我才知道那只
是他的習慣;習慣在回答時停個幾秒,像插入一段空白,一段呼吸的空檔。
「去吃拉麵吧!今天有點冷,我想吃個熱呼呼的東西。」
我應了聲好,彎起嘴角笑了開來,但沒有發出聲音。腦子裡忍不住開始想像
起面前擺了一碗拉麵的光景;奶白色的湯汁裡隱約可見黃色的麵條,在油光
中載浮載沈,叉燒整齊地切片斜擺在上頭,和筍絲緊密相鄰著,最後是切成
絲或一整片的海苔擱在上頭,像為整碗麵下了個結尾一般的註腳。
即使只是想像,已經讓我期待著今天的晚餐。
我們在大學時就認識了,彼此有各自的朋友圈子。他是個熱愛運動的人,那
時還不流行騎腳踏車,他已經號召了一群人,踩著學校裡買的二手腳踏車往
台北市各處巡遊征戰,揮霍著大學生該有的青春熱血。平常也可以看見他逗
留在籃球場上,上身打著赤膊在籃下奔跑跳躍,精力像用不完似的。
而我和他很不一樣,戴個深度近視的眼鏡,很多運動都不方便,於是就偏愛
一些靜態的活動,看書、畫畫或寫寫文章,那些事情佔了我生活中很大的比
重。我尤其喜歡畫畫,平常上課的筆記本裡,會在空白處塗鴉一些自創的卡
通人物,咧著嘴笑、打著瞌睡、或在紙頁的橫式線條上手舞足蹈,像是代替
我發洩了上課的苦悶。
人好像總是會喜歡上和自己很不同的人──或者應該說,我總是喜歡上和自
己很不同的人,而連結了我和他的唯一共通點,竟然就是我們倆對食物的執
著。
「這家店是新開的,所以網路評論不多,算是試驗一下喔!不好吃的話不能
怪我。」
「我哪一次怪過你了,而且我最喜歡嘗試新店了。」
我笑著這麼回答他,但其實是有點心虛的。從認識以來,我們一塊兒吃過無
數次晚餐,他往往是那個負責找店、提供意見的人,而我則常常扮演事後抱
怨的一方。我知道這樣很機車,明明事前沒出什麼力,但飽餐之後,總是忍
不住想挑些小毛病;大到食物太糟飲料無味,小到連餐廳服務生的長相都在
我的批評之列。
「應該說,你哪一次沒有怪過我。」
「我不是怪你啊!我一定都是講那些店的壞話,才不會怪你咧!」
我撒嬌地伸出手來勾著他的手,他也就那麼由著我,絲毫沒有任何扭捏。
台北就是這一點好,也許是因為包容,也許是因為冷漠,我們這樣的舉動並
不會引來太多人側目,即使有人會盯著看,眼神裡也總是鼓勵多過嫌惡。更
何況,我和他都快三十歲了,並不那麼在意外界的觀感。
「都是你在講啦!」
他其實是個很死腦筋的人,看待許多事情都太過認真,例如選一間晚餐的店
,一旦提出了建議,他就覺得自己有某種責任,必須承擔其他人的觀感和之
後的評價,即使許多人都要他別那麼在意,那種想法似乎根深蒂固地成為他
個性裡的一部分。於是,剛開始一塊兒吃飯的人不少,卻慢慢地一個個藉口
不出現,最後成了我們兩個人的晚餐。
原本我和其他人的想法差不多,覺得吃頓晚餐還得注意措辭,壓力實在太大
,但又捨不得這個可以和他相處的機會,於是小心翼翼地在用餐之中盡量不
提這個敏感話題,只是附和其他人無關緊要的對話。慢慢地人愈來愈少,為
了讓對話能進行下去,我不得不開口多說一些,兩個人之間所聊的東西也多
了起來。我是個不太擅長說謊的人,真的開了口也只能實話實說,結果常常
搞得場面有些僵,連在場的同學都覺得尷尬,但我們兩個卻都硬著脾氣不肯
認輸。那時我才發現,雖然我們一動一靜看似很不一樣,在個性上倒有些相
似的地方。
盯著拉麵的菜單,我煩惱著該點哪一種,豚骨的濃厚湯汁十分吸引我,但味
噌的傳統味道也同樣讓我猶豫。他一臉氣定神閒,才看了一眼就閤上菜單,
看著我的眼神帶著一點嘲笑的神氣。
「你要點什麼?」
「不告訴你,你就點你想吃的,別管我點什麼啊!」
他就是喜歡吊我胃口,明明知道我總是按捺不住那股好奇心。其實我這麼問
也沒什麼目的,並不是真的會因此影響我的決定,只是一種習慣。
「小氣,我如果點不一樣的,等一下我們還可以吃一口對方的麵,一次吃到
兩種口味,這樣不是兩全其美。」
「我只對我點的有興趣,不吃你的我也無所謂。」
我們喜歡鬥嘴,也是從後來變成兩個人的晚餐之後才開始的。他雖然對某些
話題覺得敏感,卻又偏愛那種一來一往的對話方式,吐彼此的嘈,從對方的
說話裡找到語病,似乎變成我們兩個晚餐時的趣味之一。有一回,我好像不
小心說了:
「你再這麼頑固,會沒有人敢陪你吃飯喔!」
「那你咧?你老是在抱怨,還不是陪我吃了那麼多次。」
「還不是因為我喜歡你,不然我哪肯……」
那句話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說出口,完全沒有迂迴與解釋的餘地,我甚至來不
及細想有什麼說法可以幫自己打圓場,他已經把話接了下去。
「我早就知道啦!不然你以為我受得了你啊!」
那些話透過這樣的吵嘴而說出口,感覺好像不那麼浪漫,甚至讓人有些啼笑
皆非。我腦子裡轉了幾圈,當中混雜了一點尷尬和不服輸的情緒,當然還有
一點無法掩飾的竊喜。
我們還真的就那麼交往了起來,兩個男生開始大方地在其他同學面前出雙入
對;最常約會的時間當然是晚餐,學校附近的大小餐廳幾乎都被我們踏遍了
,於是開始會騎著車往其他地方挑戰。坐在機車後座,我會大膽地摟他的腰
,雙手在他小腹一帶交握緊貼著,那兒有他呼吸時不斷起伏的韻律,和收縮
之間慢慢傳過來的微熱體溫。
有時候回想起來,會覺得那時候的交往竟然那麼單純、那麼自在,好像完全
沒有感受到什麼壓力。同學之間當然會有些流言蜚語,但在他們面前,我和
他往往只像是一對愛吵嘴的朋友,完全感受不到什麼同性間的曖昧氛圍。
「嘿,晚餐要吃什麼?」
「隨便啊!交給你決定。」
我總是那麼回答他,然後在他提出建議時又咕噥著抱怨兩句,最後還是會順
著他的意見。畢竟我本來就不是個容易下決定的人,這些事有他代勞,我自
然樂得輕鬆,只是口頭上還是免不了要嘮叨幾句。
服務生已經在一旁站了很久,我都幾乎快把菜單盯出一個洞來了,只好用點
兵點將的方式決定好拉麵,而他也馬上跟著點好他要的,沒有半點猶豫的空
間。
「你都不會猶豫嗎?總是會有那種『這個也想吃,那個也想吃』的時候吧!
我常常陷入這種情況裡耶!你怎麼都不會?」
「誰像你這麼三心二意!」
我的確是個容易三心二意的人。大四那年,我為了該考哪間研究所傷透腦筋
,花了好幾所學校的報名費,在週末時到處趕場,把自己搞得焦頭爛額,結
果考出來的成績還不如一開始就打定主意只報一間學校的他。結果我們上了
不同學校的研究所,而且一個在南,一個在北,像被天河隔開的牛郎織女。
「誰是織女啊!早就叫你不要報那麼多間,這樣根本就沒辦法好好準備,現
在怎麼辦,你在台南耶!」
他毫不客氣地數落我,我一開始懷著的那股哀怨情緒被他潑了冷水,於是也
不甘示弱地回嘴:
「那分手嘛!反正見不到面,也沒辦法再繼續下去啊!」
那一瞬間,我在他臉上看到一絲錯愕的表情,像遭到背叛似地臉如死灰。我
其實並不是真的那麼想,只是一時情緒激動,沒考慮太多就說出口,卻又嘴
硬地不想改口,心裡甚至還抱著一個自私的念頭,覺得我們都已經交往了兩
年,彼此應該都很瞭解對方了,他會知道我不是認真的想分手。
「好啊!我也沒那麼多錢可以常常坐車下去,那就分手好了。」
那頓晚餐吃得十分狼狽,我們一反常態地沒有太多交談,像在為分手作練習
似的,連彼此分吃對方食物的步驟都省了下來。不服輸的兩個人,就因為一
時的情緒分道揚鑣,在大四下的幾個月裡不再有交集,各自吃各自的晚餐。
拉麵的香氣十分誘人,我望著自己碗裡的豐盛,卻還是分心地看了一眼他那
碗。
「你的叉燒看起來好好吃喔!」
說著那句話時,我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口水。
「你的看起來也不錯啊!味噌聞起來很香。」
他一臉鎮靜地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挾了一口麵囫圇吞下。
有時候,我會討厭自己的任性,卻又痛恨他的固執。我們兩個以各自的方式
逞強地樹立起自尊的高牆,不只怕別人踮起腳尖往裡頭偷看,也怕自己忍不
住攀上去朝外張望,於是只好愈蓋愈高,把自己更封閉起來。
到南部讀書的那幾年,我和他幾乎沒有聯絡,就算見到彼此共同的朋友,也
刻意不去打探他的消息,像在保護著什麼似的。但腦子裡常會想像著他換了
一個又一個男朋友,每天和不同的人吃晚餐。有些店是我們一起去過的,熟
悉的菜色或餐點像接力一般地從腦子裡跑出來,端上他和另一個陌生男人的
餐桌上,就如同過去我們在一起時那樣;而有些店是我沒去過的,我無法想
像他們會點些什麼,無法知道當他挾起某道菜、吃到嘴巴裡時會露出什麼樣
的表情,發出怎麼樣的讚歎。
那些無法想像的部分讓人焦慮,而那些似曾相識的畫面則叫人難受。
一直到畢業之後,我重新回到台北找工作,他突然主動約我出來見面。
「找你吃晚餐,有空嗎?」
「有啊!已經有空很久,三年了。」
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讓開玩笑,也跟著那樣的回答「哈哈」地笑了兩
聲。電話裡的他也笑了,聲音一如昨日,一時間我以為我們並沒有分開多久
,上一次晚餐只是幾天前的事。
「好啦!分你一口湯。你要一塊叉燒嗎?」
「我要我要!那我的也……唔,你要什麼?」
「我喝看看你的湯就好了。味噌真的好香喔!顏色看起來超有日本味的。」
他一臉垂涎,湯匙立刻伸了過來。
「你還說你只想吃你的,明明對我的味噌拉麵也很感興趣嘛!」
「喂,我可是故意點你放棄的那一種耶!還不是為了讓你吃到另一種口味,
誰叫你這個人老是猶豫不決,又什麼都想要。」
他笑著回了一句。我嘴裡正咬著他給我的那片叉燒,但一股激動卻滿滿地湧
了上來。分手的那三年,他其實也空白了自己的感情等了我三年,在我故意
不聯絡也不打聽他消息的時候,他卻一直偷偷掌握著我的情況,又努力地不
讓我察覺,卻在我回台北的第一時間主動聯絡。
就像這碗拉麵,他等著我點完,選了我沒點的那一道,卻又盡可能讓那樣的
體貼不著痕跡。
「我知道啦!所以我才喜歡你……喜歡和你吃晚餐啊!」
「哼,嘴硬。吃你的叉燒啦!我要再喝一口你的湯。」
說話之間,他的湯匙又伸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