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圓山站下了車,我們用悠閒的速度散步到兒童樂園。
在花博結束之後,這一帶的風景就有了很大的轉變,和我所記得的有很大的
不同。依稀記得上一次到兒童樂園,是大一那年系上的家聚。剛進入一個新
環境,身邊沒有幾個認識的人,以前的高中同班同學甚至沒有一個進入這所
學校,雖然系上有幾個看起來眼熟的臉孔,卻都是叫不出名字的人;他們大
多是當時高中資優班的學生,已經自成一個小團體,無形中總散發出一種拒
絕外人的氣氛,而我也不想打進他們的圈子。
家聚時和我同一個家族的大三學長,正好是我宿舍同寢室的敦元學長。
我剛搬進宿舍時,在房門外等了十幾分鐘,因為宿舍教官手邊沒有備份鑰匙
,要我直接去找同寢室的室友多打一副。
在斑駁的門板上連敲了幾下,上頭的油漆散成粉狀一點一點地剝落下來,感
覺稍微用點力門就會應聲撞開。宿舍是個工字形的建築,我的房間正好鄰近
走廊末端的出入口,因為已經是個比較偏僻的角落,從那兒進出的學生不多
,我每敲幾下房門就會坐到那兒的台階等待;宿舍走廊的採光不是很好,那
扇門所透進來的白日光線顯得耀眼,像長長隧道終端的出口,一個終結黑暗
迎來光明的所在。
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孩在外頭停好腳踏車,我抬起頭,在他經過我身邊時四目
交投了一會兒。
「你是敦元學長嗎?」
當他在房門前站定,往背包裡摸索鑰匙時,我一個箭步跑了過去。
「有事嗎?」
他點頭的同時提出問題,那聲音並不特別熱絡,甚至聽來有些冷漠。我嚇了
一跳,硬著頭皮轉達了教官的話,但心裡頭已經擔心起之後將一起同住的情
形。不過一把話講開,他的肢體動作竟遠比他說話的語氣熱情,他用力地伸
出雙手來和我握著,臉上綻出一個不太自然的笑。
「你等很久了嗎?抱歉,我剛才到系學會去討論一些事情。」
「沒關係,是我沒有先聯絡。」
我小心地斟酌自己的用詞,以一種有所保留的熱絡禮貌應對著。
他幫我把行李搬進房間,在我整理東西的時候,他馬上出門去打了房間鑰匙
給我,還幫忙打掃我的床位。我一直說我可以自己做,但他的熱情很難拒絕
,那和之前給我的第一印象有很大的落差。
「學弟,我們是同系的喔!你學號尾碼多少?」
「105。」
「唔……那我知道你直屬學長是誰了,而且我們剛好是同一家的喔!也太巧
了,那家聚你非參加不可囉!」
夏末秋初的氣溫,愈接近黃昏反而愈熱,在沒有冷氣或空調的老舊宿舍裡簡
直像處在一個火爐裡,沒待多久已經滿身大汗。頭頂上唯一的風扇鬧哄哄地
發出運轉的嘈雜聲,像帶起房間的熱空氣般沒有發揮多少作用。他把自己的
小立扇轉到我的方向,自己一個人坐到敞開的窗前,但那兒並沒有任何流動
的風。
「我先去洗個澡,房間實在太熱了。學弟你大概也要買個電風扇比較好,不
過我這種胖子比較怕熱啦!」
他笑著在衣櫥裡抓了幾件衣服,端了臉盆就開門離開。我看著他的背影,差
一點把他和阿東重疊在一起;他長得不像阿東,身材也比阿東壯碩,但我心
裡還無法把阿東完全拋開,於是很容易地在生活中找尋他的身影。
這個房間一共住了三個人,另外一個室友也是新生,但他後來住了一個月之
後就搬出去了。
「如果經濟上可以負擔,我也想搬出去。」
敦元學長望向空著的床位,和我閒聊著。我知道他一直是自己負擔學費,平
常除了打工之外還兼了兩份家教;我不太和他聊太私密的事情,例如他的感
情或他的家庭,而他似乎也不是很想談這些事,往往稍微觸及,就可以明顯
地感覺他臉色有些改變,隱隱散發出來的冷漠會讓人很自然地打退堂鼓。但
相對的,我自己也不愛聊感情的事,聊到家裡也大多是提起自己有個個性外
向的姊姊,父母在我的話題裡則是一直面目模糊。
「我還蠻耐熱的,住宿舍很ok。」
「因為學弟你是個瘦子,如果你像我這麼胖,光坐著不動都會飆汗了。」
「學長你這樣不算是胖啦!應該是偏壯的那一種,你身材很好哩!」
我由衷地讚美,一時之間竟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待在宿舍裡,敦元學長習
慣穿背心,並不是那種白色洗到發黃變薄的傳統背心,而是各種顏色的棉質
挖背款式,那更加完美地襯出他的好身材,像故意在我面前展示著一般。有
好幾次,我會望著他坐在桌前的背影吞口水,腦子裡胡思亂想地把他和阿東
作比較,然後又警覺地在心裡趨逐這種想法。
「身材好也沒有用啊!都沒有人要和我交往。對了,禮拜六的家聚你不要忘
了,到時候也會有學妹參加喔!」
他時常抱怨自己孤家寡人,卻又不見他積極地和什麼人交往,只是口頭上那
麼說,像在故意強調給所有人聽。我問過直屬學長,他的印象中一直沒見過
敦元學長和誰交往,明明身材和長相都不差,卻像個愛情的絕緣體,沒傳出
過什麼消息。
「那學長你也要加油。」
「一起努力啦!」
他那時投過來的眼神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又無法明確地和什麼人疊
合上。
公車停在台北美術館門口,家族裡出席的一共十個人,但年紀看上去全都不
是適合進兒童樂園的人。大四的學長有事不能到,大三有敦元學長和景文學
姊;在之前聚餐時,我就覺得學姊對敦元學長有點好感,但那些好感都被她
用一種灑脫的態度所隱藏著。關於暗戀,我有著很長時間的經驗,能從中看
見那些若有似無的情愫。
但我不明白的是,自己在當中感受到的一點醋意代表什麼。我知道自己對敦
元學長也有一些好感,但我很明白那還不足以被我當成愛情;或者,那只是
某種佔有慾作祟,和敦元學長的關係被我小心地珍視著,我下意識地排斥會
介入其中的第三者。
「學弟,你和學妹一起坐吧!胖敦,我和你坐。」
景文學姊扯著嗓子這麼安排,一旁老是低著頭的學妹頭垂得更低了,一直盯
著自己的布鞋好像上頭有什麼異物。我看著他們倆登上前一架飛船,看著他
們緩緩地升空,在青空中劃出飛行的流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