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開始工作之後，他幾乎沒怎麼在運動。以前學生時代就沒什麼運動習
  慣，尤其寫論文那段時期，簡直就像與世隔絕了似的，連男朋友都有
  一點受不了他。

  「不是叫你偶爾陪我上健身房嗎？你需要運動一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遺傳，他原本就不是容易胖的體質，即使那段時間明
  顯地比剛上大學時胖了一圈，但和男朋友比起來仍是顯得瘦，而這也
  成了他逃避運動的藉口之一。

  他那時一邊寫論文，一邊在學校附近的便利商店打工，夜班的生活很
  不正常，但對一個研究生而言，生活好像沒有所謂的正常不正常，該
  出席的課不多，埋首在論文之外，其實工作也是個很好的心情調適。
  會認識當時的男朋友，也是拜打工之賜。

  反而是畢業之後，兩個人突然分手了。交往的那兩年，他心裡一直覺
  得彼此有什麼地方不合適，但卻又說不上來原因在那。其實他和男朋
  友的相處一直沒什麼大問題，發生關係、約會吃飯，那時的關係就像
  是走在一條平坦的路上，沒有多少起伏卻也平穩安靜。
  
  ※    ※    ※

  山路從原本石塊堆砌的鋪面，變成了樹根盤錯的黃土地，只偶爾用了
  些木頭作為止滑，但落差蠻大的，每走一步都要用上許多力氣。他不
  禁埋怨起原本答應陪他來爬山的小四─其實應該說是小四約他的，小
  四一向有爬山的習慣，大概是見不得他每個週末都渾渾噩噩地過，所
  以找他來走走市區裡的親山步道。

  「很簡單啦，那些步道都作過整修了，而且沿途都是綠樹蟲鳴，走起
  來很舒服的。」

  小四一慣地那種興高采烈的語氣向他提議著，他不禁有點羨幕起小四
  。有個著迷的興趣，也認真地投入的那種心態，是他一向缺乏的。出
  發的前兩天，小四還藉著洽公的名義過來找他，把一些步道的地圖和
  資料先交給他，但他卻一直沒怎麼在意，心想反正有人帶他，只要跟
  著走就好了。

  沒想到才過了一天，他就打電話過來說他沒辦法去。

  「抱歉，我男朋友他臨時回台灣了，我要陪他。」

  反正就是這樣，有異性沒人性，套在同性戀身上也成立。他原本打算
  直接放棄了，但一早醒來竟然才六點多，莫名其妙地就照著原訂計畫
  上山來了。

  搭上公車的時候，他還一直猶豫著要不要中途放棄直接找個地方好好
  地吃頓早餐，等到車子愈進入遠離人群的地方，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
  居住的城市有這麼不同的地方。

  他的生活也是這樣，和男朋友分手之後，到現在工作了四年多，他沒
  有再和別人交往，只是平順地照著自己的步調前進著；工作上沒有太
  大的業務壓力，愛情也不成為必需品，平平淡淡的日子和他的個性倒
  也挺契合的。也許他原本就比較適合這種單純自在的生活吧！

  一直到轉進第二條步道，他才看見有別的登山客。

  他剛才走的那段步道上一直沒見到其他人，大概本來就不是條熱門的
  路線。而那個人就走在前面不遠的地方，但走路的步調很隨興，像是
  沒什麼目的似的走走停停，偶爾還靠近路旁的樹根像在觀察什麼般地
  專注著。

  爬山好像就該像這樣漫無目地，但他老是存著一股執著，得花多少時
  間走完多少距離；手機上的路程紀錄顯示他已經爬了一個小時，走了
  三公里的山路了，除了偶爾停下來喝口水，他沒有怎麼休息，一直到
  跟在這個男人後面，他才漸漸放慢了步調。

  因為這樣的停頓，他才發現一路上的風景和路面型式非常多變；偶爾
  是陰鬱滯密的樹林深處，潮溼的水氣像鍍上一層寒意似地不斷欺近身
  上，但沒走幾步又可以見到陽光從破開的林隙間射進來，在步道上灑
  滿綠意金光；呼吸著那樣的空氣，感受那種起伏蜿蜒的林徑，竟有種
  不同的感動。

  也因為這樣的停頓，調整了呼吸的節奏，舒緩了緊繃的肌肉，這趟山
  路不再那麼累人，而有了更多的樂趣。

  前面的男人像是發現了他，回頭看的時候拋給他一個友善的微笑。

  ※    ※    ※

  「往那邊是第三條步道的登山口。如果你要搭車，可以從另一條路下
  山。」

  跟著男人出了第二條步道的終點，身體好像習慣了這樣的行進步調，
  雖然有點累，卻沒有想像中那麼受不了。

  或者，是因為這個男人的緣故。

  兩個人其實交談不多，而且大部份的時間都是男人在講解一路上的植
  物和昆蟲；他喜歡男人說話時閒適和從容的態度，和語氣中藏不住的
  那種單純的熱情與赤子之心─他是真心地享受著山路步道的樂趣。

  「或者，你想跟著我再走上去？」

  男人看他還在猶豫，主動地提議。

  他點點頭，拉了拉肩上的背包。抬起頭的時候，男人突然靠了過來，
  一邊伸手握著他的揹帶。他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本能地想躲開男人的
  碰觸。

  「把揹帶的扣環扣上，調整長度揹得高一點，等一下上山會比較省力
  喔！」

  原來只是要幫他調整背包。他為自己的擔心覺得好笑，但又伴隨著些
  許的失落。雖然只相處了一會兒，他發現自己他已經有一點被對方所
  吸引，尤其剛才在步道上，因為偶然遇見一條正從步道旁沒入草叢的
  蛇，嚇得他愣在原地時，還是男人把他拉開的。

  男人手掌的溫度和力道，似乎還殘地留在他的手腕上─指節掌心的紋
  路粗硬地像是山路上夾道的樹幹表皮，在他的皮膚上留下極為鮮明的
  觸感。

  好像是在那之後，彼此之間的動作或說話變得比較沒有隔閡，遇到落
  差大或路況比較糟的地方，男人也常會主動伸手拉他一把。一開始他
  有點不好意思，但後來竟坦然地接受那樣的幫助。

  第三條步道一開始是茂密的竹林，兩個人必須壓低身子才能通過，但
  沒一會兒就變成高高低低的黃土路，有幾處還提供繩索充當扶手；好
  像永遠不會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麼樣的路況，轉過一個個彎道，踩上一
  處處土坡，又會有不一樣的風景開展在眼前。

  他想起柳暗花明那兩句詩，深深地吸了一口林中的空氣。

  「這條步道不長，應該再走個幾分鐘就到登山口了。」

  男人的音調低低的，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敏感，從裡頭他似乎聽出了一
  點弦外之音。那之後兩個人突然就沈默了下來，一前一後靜靜地走著
  ，耳邊的蟲鳴鳥叫和樹葉磨擦聲紮實地填補了那樣的空白，強烈地震
  動著夏日午後的空氣。

  步道的終點是個涼亭，他在這兒先拍了張照，舉著相機時，鏡頭不自
  覺地對準了坐在亭子裡的男人─他喝了一口水，正用毛巾在擦汗。他
  呆呆地望著那一幕，像是定住了似地沒辦法移動。

  「你怎麼了？」

  男人突然出聲問了他一句。

  「啊，嗯…可以幫你拍張照嗎？」

  他小聲地問了一句，對方只是笑著沒有回答好不好。他按下快門，但
  明明不想要只是留下一張照片，卻無法再多說些什麼。

  ※    ※    ※

  走到路口的生態館，正好遇上某個寺廟的慶典，鑼鼓聲暴躁地在耳邊
  喧騰，剛才山路上享受的蟲聲鳥囀竟恍如隔世。

  他想，或許這就是在提醒他，終究該回到自己原來的生活裡。
  
  坐在生態館外的台階上，他望著四下走動的登山客，大家聊著自己走
  訪過的步道，看過的昆蟲動物；男人進去和他認識的解說員聊天─那
  才是屬於他的世界，和他一起在山路上度過的這段時間大概只是偶然
  吧！而他也有自己習慣的生活，屬於他的平坦的那條路。

  但好像已經有了什麼不一樣，他很難說明白；感覺往往比思考來得更
  快更直接，走過有著崎嶇起伏的山路，竟無法不著迷於那樣的風景變
  化，和付出精神與心力之後獲得的成就感。

  也許，他想，這才是他所嚮往的生活。

  「請你。」

  冰涼的觸感襲上臉頰，他嚇得躲開，轉頭看見的是男人的一張笑臉，
  和手上拿著的冰淇淋。

  「謝謝。」

  接過來的時候，男人的手沒有馬上放開，但卻也只是停留了短短幾秒
  ，指尖的接觸像在一瞬間交換了點什麼。男人坐到他身邊，同樣望著
  前方的人群─四處亂跑的小孩子，稍作休息的轎夫，交換路線心得的
  單車騎士，所有的聲響匯成雜亂的浪潮，一波一波地漫上耳膜。

  男人的手搭上他的肩膀，象徵性地靠著他。風中夾雜著濃濃的汗味侵
  襲上來，皮膚上留著汗水乾去之後黏膩的觸感，但他卻有些眷戀這樣
  的氣味與接觸。

  他下了個決定，該是時候從平坦的路上離開，在人生中試著走一段不
  一樣的山路了。

  「怎麼樣，第一次走山路的初體驗？」

  那個問號停留在聲浪的中間擺盪著。他想了想，靠著男人的身體，沒
  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