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IMG_6309.JPG

「誒,你覺得我們兩個什麼樣的關係?」躺在床上時,他翻過身朝身邊的男人問了一句。

「唔……」男人不曉得是沒聽清楚或故意裝傻,發出了意味不明的喉音,卻遲遲沒有回答。

其實他並不是非常在意答案,對於這個問題也只是隨口問問,以他們兩人的情況而言,要定義出一種「關係」的話頂多是砲友吧!或者更狹義一點則會稱為「固砲」,每隔一陣子就會約了見面,偶爾會先一塊兒吃頓飯,聊些不帶重量的工作話題,極少的幾次則是會散一會兒步,沉默地並肩走一段路,而最後則會轉往床上──男人住的公寓、他租的套房,或找間便宜的旅館,視當天的情況與心情而定。總之,做愛是最終最終的目的。

或者該說,唯一的目的。

他一開始並不是抱著這樣的目的開始認識人的,內心深處總也懷抱著某種憧憬,期待可以在這樣的交友關係中找到真愛,一個可以陪自己一輩子的人,但幾次下來總無法順利發展下去,漸漸就走上了這樣的交友方式。

「什麼樣的關係啊……」看來男人聽見了,側過身來望著他,瞇起眼睛看著他的臉。那個表情像是在認真思考,但也可能只是因為男人的近視太深,不這樣就看不清楚。其實他的近視也深,不戴眼鏡時連兩公尺前的人臉都是模模糊糊的,但他卻極少瞇起眼睛;看不清楚不是什麼大問題,甚至會讓他覺得安心些。

以往認識過的幾個人,幾乎都被他問過同樣的問題,雖然他目的並不是打破砂鍋深究,卻喜歡問這個問題──該怎麼說呢?他不是喜歡問題本身,對於答案也興趣缺缺,似乎是沉溺於發出那個問題時的氣氛,好像隨著自己語氣、音調的改變,兩人間的氛圍也會有所不同,隨之而來的則是對方細微的表情變化,與身體律動的些許差異;要他形容的話,就像是突然一塊兒潛進深海裡,空氣、溫度和密度隨之抽換,耳膜則像是被一雙手給摀住。那雙手帶著微熱的體溫。

他沒辦法明確地解釋清楚自己的感覺,卻享受著泡在那片汪洋之中的觸感。

「我隨便問問的啦!我想去沖澡耶,你要一起來嗎?」但他不會沉溺在那個情境裡太久,似乎能意識到對方即將開口說什麼,他會很快地自己把話接下去,同時轉往另一個話題。

「進浴室再做一次嗎?那有什麼問題。」對方大概也鬆了一口氣吧!笑起來的音調跟著輕佻了起來,於是他覺得兩人像同時冒出水面呼吸,聲音與畫面隨之清晰許多。

「沖澡、沖澡,別想歪了。」他跟著笑,彷彿這樣的關係才是最適當的。

他害怕改變現狀。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漸漸習慣於這樣的交友方式,在軟體上邂逅某個人,丟個幾次訊息後約出來見面,如果談得來或彼此有意思,就會轉而發生關係,以此確認是不是要往下一步發展。

下一步,通常不會是交往。

他不是沒有如此努力過,於是耐著性子頻繁地以訊息問候,藉著一次次的約會以便試探彼此的意向,但他愈是努力想維持這種熱度,對方似乎退得愈快,一開始是冷淡回應個幾句,最後則幾乎相應不理,或只是敷衍般地以貼圖或「嗯嗯」回覆他,任憑他打了一長串的字、努力想了話題想帶起對方的興趣,仍徒勞無功。

在還來不及問出「喜歡」或「愛」這樣的問題之前,訊號的那一端早已經冷卻。 

「你很可愛,要不要見個面?」男人似乎是出現在某次情緒缺口之中,直率與略帶強勢的說話方式讓他有些著迷。

「好啊!」以往約見面之前,他都會給自己一段時間適應,交換彼此的興趣、同性經驗與出櫃經歷、家人關係等等,這些話題一再重覆,面對不同的對象說了又說,但他一直深信這些會成為彼此認識的基礎,是兩個人發展下去的必要過程。

只是,那終究是他的一廂情願。他愈急著想找到一段穩定的愛情關係,現實似乎愈是與他作對,於是他開始變得小心翼翼,過分在意著任何有可能發展下去的對象,當自認為彼此維持在某種穩定關係時,就會刻意放慢步調,像個舉著長桿子、躡著腳步走在鋼索上的人,深怕太躁進的舉動破壞了平衡,改變了這個看似穩定的現狀,結果最後卻是對方受不了這種遲滯的步調而慢慢離開,把他留在愛情的這一端繼續患得患失。

他常會自嘲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結果,好像不得不將這樣的發展視為常態,而那個「不得不」卻帶著更多的自傷自憐。

「約星期五下班後吧!我六點之後有空。」明明先提出邀約的是對方,但這個男人卻只是自顧自地作出聲明等著他配合。他並不是小心眼的人,只是對這種文字語氣轉折的不自然之處覺得敏感。

「星期五嗎?我那天比較忙,不確定幾點才能下班……」事實上他是個自由工作者,沒什麼正常的上下班時間,只是不想坦白以告,好像顯得自己很期待這個約會。

對話視窗裡的黑底白字像被定格了,最後一行停留在他最後一句話後頭的刪節號──他還數了一下,確定的確是打了六個點,即使知道沒有人會在意這種事。一邊數著,他竟在意起自己這樣的說法會不會讓對方打退堂鼓,或認為他這麼說是婉轉的拒絕,畢竟他在過去認識的幾個人裡也遇過類似的狀況,所謂的「不確定」,其實就是否定的潛台詞。

「好吧!那我給你電話,你下班了再打給我,那天晚上我都空給你。」那一段文字後頭跟了十個數字,他唸了幾次,差點忘了回應對方。

那天他在家裡工作,筆電和延伸的螢幕上開了好幾個工作用的視窗,程式編輯器、資料庫、圖像編輯軟體、參考文件、遠端連線桌面,還有個用來和業主溝通的對話視窗,層層疊疊地塞滿了眼前視線所及之處,卻仍不時分心瞥向一旁充電中的手機,每隔幾分鐘就喚醒螢幕檢查一次,深怕沒注意到有新的訊息,或沒聽到來電。其實他一直以為自己調適得很好,對這種見面的邀約可以平常心看待,卻還是免不了讓那樣的期待脹滿心裡。

業主的承辦人員準時在五點半傳來「我下班了」四個字,公家機關的人似乎受不了一點下班時間的延遲,還為前一分鐘才傳給他的修改意見附上一張道歉的貼圖。

「週末愉快,快滾吧!」他開玩笑地打了這幾個字,察覺到自己那句話似乎過於輕挑,畢竟他們只是工作上的合作關係。不過對方似乎急於下班,對這些枝微末節並不怎麼在意。

接下來的三十分鐘,他幾乎無心專注在工作上,一顆心老是飄到手機上存下來的那個電話號碼;對方說過六點之後有空,會不會突然有什麼事呢?例如會議結束不了,或臨時要出差,或剛好家裡有事,或爸媽突然上台北,或姊姊要他幫忙去接小孩放學──他甚至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姊姊──許多理由天馬行空地冒出來,其實不管那些理由為何,藏在背後的原因他清楚得很。要不要先打個電話去問一聲呢?他腦子裡冒出這個念頭,卻不知道自己該問什麼,問對方要不要取消約會嗎?還是先藉口自己今天的工作忙不完,見面的事還是改天吧!他忍不住對那個貿然提出邀約的男人頗有微詞,也為那個輕易答應的自己有所埋怨,但最生氣的,卻是現在這個游移不定的自己。

時間還不到六點,他終於還是打了電話過去。

「你下班了嗎?所以我們可以見面了?你在哪?我去找你。」還來不及說話,電話那頭的男人一連串急躁的問題把他嚇了一跳。

「不是,我只是先打個電話確認一下……」他斟酌地挑選自己的用詞,內心還猶豫著,對方又是一陣連珠砲。

「還要確認什麼啊!我已經提前下班了,現在在外面閒晃等你的電話……其實不是提前下班,還不到六點我就坐不下去了,不知道為什麼很想見你,明明都還不熟……不急啦!我說了時間都空給你,你忙你的,雖然等待的時間很難熬……唉,我到底在說什麼,反正你盡管忙,我繼續等你的電話。對了,你剛剛說你要確認什麼?」男人說話的語氣和他們在軟體上的對話很不一樣,他一直以為對方是個穩重、成熟的人,而那個特質對他而言一直是主要的吸引力,沒想到電話裡的男人是這個樣子。

他無法不去在意內心隱隱的失落,卻意外地並不討厭這樣的男人。

「沒什麼。我剛忙完,現在去找你。」像是要修正那些個性上的微妙差異,他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冷靜一些,刻意壓抑了自己的情緒。

第一次的見面地點是在他常去的書店。他從落地窗外向裡頭看,確認了對方告訴他的一些特徵,大概一百八十公分高,灰色西裝,暗紅色領帶,灰色和橘色條紋的背包,沒戴眼鏡,短頭髮。其實他第一眼就認出來了,對方和放在軟體上的近照差不多,只是照片看上去年輕一些,朝氣一些,此刻站在書櫃前的男人像落在陰影之中,不笑的樣子多了一分沉穩的味道。

走進店裡,他先往其他的書區逛了一圈,小心數著腳步讓自己不要太接近男人所在的位置,但眼神總會不自覺地飄往那個方向;拿起書本翻了幾頁,心思卻一直不在上頭的文字,放回書架上,卻在隔了幾秒後又拿起同一本書,旁人見到大概會覺得他有某種強迫症吧!

好不容易專注地盯著書的內容幾秒鐘,讀了裡頭幾個句子,下定決心要過去相認。

「你來了怎麼不告訴我?」聲音自身後響起,而且是距離很近,幾乎附在耳旁說話那樣。他很快地轉頭,和對方的下巴撞在一起。

「對不起。要不要緊?」

男人一邊輕撫自己的下巴,一邊衝著他笑,眼神像是在審視他這個人,看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

對於男同志來說,第一眼往往占了很大的分量,關於個性、喜好都還不在討論的範圍,就單純以外表來評斷對方適不適合自己。這裡頭雖然某個程度上是「外貌協會」作祟,其實也不全然是計較顏值的分數,還包含了比較幽微的,關於順眼、好感度等標準,因人而異的價值判斷。被男人盯著看的同時,他也回望著對方,即使是處在書店,處在前一秒還因為意外碰撞而有些尷尬的情境,他沒忘了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他記得很多回的「第一次見面」,在書店、在咖啡館、在捷運站、在電影院,或在旅館門口;刻意的提前到達,在等待中緩和心情,一點一點地累積見面的慾望,或從人群中試著一眼認出照片裡的那個臉孔。不過他通常是被認出的那一個,因為軟體上看到的長相,和現實生活中見到本人總存在著一定的落差,無關變好或變壞,他只是無法準確地把對話框中和他聊天的那張大頭照──或有時是風景照、人物略小的旅遊照,或根本沒有五官的肌肉照,但這些當然是例外 ──與現實場景中的臉孔對上。他覺得自己的人臉辨識功能大概出了問題,甚至雷達也不夠精確,所以老是遇不上正確的對象。

但這個男人倒是個例外,因為他剛才就認出對方了,現在距離得這麼近,才發現和照片十分相像。

「你比照片裡更可愛,我不相信你真的四十歲了。」雖然不是適合講這些話的場合,但男人似乎不懂得判斷,也不管他聽到這些話時會不會臉紅。

他往四周張望,確定他們沒有成為注目焦點之後,趕緊示意對方往門口移動。

坐到餐廳裡,因為是個空間還算空曠的店,他終於能夠好好地、仔細看看對方的長相。接近半百的年紀,如果仔細審視,的確可以從眼角和額頭看出些許端倪,沒有刻意染過的頭髮夾著不少灰白色;他回憶起男人的照片,但無法確認裡頭有沒有看見白髮。

「你常來的店嗎?我沒來過,你推薦我點什麼?」男人說話的音沉穩了許多,聲音裡帶著一點沙啞的特質。

「我也不常來,只是覺得適合,適合......」他想說適合對方,但又覺得那樣說法太過先入為主,畢竟他和對方不熟,僅僅憑著照片和簡單的對話,似乎過於武斷了些。

「適合約會嗎?」男人幫他接了下去,說完還帶上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他回以微笑,低頭瀏覽菜單好掩飾自己的尷尬。

餐廳裡充滿各式各樣聲響,門口不時傳來「歡迎光臨」的招呼,外場的店員流利地吐出一長串菜名向各桌客人介紹,交錯著刀叉與餐盤的清脆碰撞,和此起彼落的交談與笑聲,各種聲音像深海的液體和水壓一般滯密地包圍過來,於是相較之下,他們這兒反而像是個獨立的存在。

他好幾次都想開口說些什麼,但說出來淨是一些「飯有點硬」或「肉還可以吧」這樣的無聊對白。男人的回答也是,簡單的單字甚至只是點頭搖頭,看上去就像個教養很好的紳士;脫下的西裝掛在椅背上,撐起白色襯衫的是一具有點中年發福的身材,微凸的小腹看上去相當誘人,他非得極為克制才不會提出想摸摸看的要求。

「你幹嘛一直盯著我看,在打分數啊?」因為出了一會兒神,男人突然朝他問了一句,同時有意無意地縮了縮自己的肚子。

「是啊!」他愣了半晌,不甘示弱地應了這句,而且露出一種認真地打量起對方的眼神。

男人大概是覺得不好意思,原本穩重的表情滲進了一點羞澀,雖然平常已經是個公司的主管階級,也主持過大大小小的會議與簡報,習慣了被人注視的情境,但曝露在他的視線之下,竟有種赤裸一般的不自在,於是微微扭動著身體想閃躲他的目光。

但另一方面,男人也在意著自己會被對方打幾分,在腦子裡比較起自己在軟體上放的照片和現在的模樣;照片是同事在他主持發表會的時候幫他拍的,他一直認為自己穿西裝的時候比較好看,至少會修飾身材,所以會放在交友平台上的清一色是這樣的照片,甚至還參加了一個西裝群,裡頭也不乏對他感興趣的同性。男人和其中幾個人約出來見過面,默契一般地穿了西裝約會,就連最後上床、脫光了衣服,有些人還會刻意在腳上留著襪子,或讓領帶繼續纏在脖子上,當成某種標誌。

戀物癖。

他也是這樣的人嗎?

這麼想的時候,男人忍不住想開口詢問,也許趁機給對方看看自己手機裡的照片,藉此幫自己加一點分數。

他不知道男人轉了這麼多心思,而那樣回答也只是想大方地看看對方,並不真的在為男人打分數。或許只是想幫自己作一些確認,從一開始簡短的對話、書店裡見到的第一眼,乃至於之後的每一句交談,他想弄清楚當中一直吸引他的某個點是什麼?或者,自己應該對這個男人有更多認識才能判斷;他想知道,男人約他見面,或者再委婉點,男人喜歡的對象是怎樣的人呢?

「你喜歡……」「你喜歡……」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疊合起來的三個字帶著一點共鳴的殘響。

「你先說。」「你先說。」又是同樣的三個字,只是這次稍微錯開了一點時間。他腦子裡浮現出某種偶像劇的橋段。

彼此都停下手上的動作,只是專注地望著對方,猶豫著應該先開口還是讓對方先說話,一開始的巧合釀成一種尷尬的氣氛,於是反而讓兩個人都不曉得該怎麼接下去。他想了一下,抬起手先以手勢制止了對方,但才想開口卻先笑了出來。

「噗……哈哈哈哈,對不起,因為實在太好笑了,先讓我笑完再繼續講……哈哈,我們是在演什偶像劇嗎?如果是的話肯定是個爛編劇,哈哈哈……」他幾乎笑出眼淚來,伸手抹了抹眼角,瞄到對面的男人只是帶著淡淡的微笑看著他,那讓他覺得有些難為情。

有那麼幾秒鐘,他覺得那樣的眼神好像回答了他原本弄不清楚的問題。

「你想問我什麼?」等他終於笑完也冷靜下來了,男人搶先一步開口。

「那個問題不重要了。你呢?你剛剛要問什麼,是想知道我喜歡……」他饒有興味地拉長了最後一個音,想看看眼前這個成熟的男人會有什麼反應。

男人想,這時候如果問對方,你喜歡穿西裝的男人嗎,似乎是個有點煞風景的問題,而且他也相當好奇對方剛才想問什麼,為什麼突然就不重要了?「你喜歡」三個字,接下來會是什麼呢?喜歡牛肉還是豬肉、喜歡咖啡還是茶?喜歡村上春樹還是吉本芭娜娜?應該不會是這種問題吧!還是,這和他正在打分數有關,要從答案去加分減分嗎?

腦子裡轉過無數心思,他頭一次發現經驗老道的自己有些慌亂。

「你喜歡我嗎?」男人在腦中把一切濾過,問了最後一個留下的問題。

他們的來往當然不會只是牽牽小手、喝咖啡吃飯那麼單純,第一次見面時無法回答的問題,他只能用下一次的約會來尋找答案。

下一次,然後又是下一次,再下一次。

只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和男人之間卻往固定上床這條路發展呢?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問題對他而言太突然,只是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男人,為什麼就會提出那種問題呢?對他來說,那應該必須是經過幾次約會、更多的交談、更深的理解才能「問」與「答」的問題──這樣想的自己是不是太過天真呢?

他們在某一次約會之後進了飯店。男人到櫃檯去詢問的時候,他站在距離他五公尺左右的地方看著對方的背影;西裝把男人的身型修飾地很完美,略寬的肩線撐出壯碩的上半身,微俏的臀部把褲子繃得渾圓,在頭頂的燈光下勾勒出明顯的線條。他一邊看,一邊想像著等一下會發生的事,他其實對這樣的發展並不陌生,甚至有點鬆了一口氣,覺得這至少是個他已經習慣,而且不帶壓力的發展。

一起走進電梯時,他抬頭往櫃檯那個方向瞅了一眼,發現那兒投過來一兩雙帶著笑的眼睛,趕緊又低下頭。

「不用緊張。這種事情他們很習慣。」男人似乎注意到他的反應,順口說了一句。

「你呢?你也很習慣嗎?」他直覺地拋出一個問題。

男人給他一不置可否的微笑,原本垂著的左手忽然伸過來牽起他的手,用力地握著。

飯店的房間裡飄著一股人工芬香劑的氣味,尺寸過大的雙人床佔據了房間的一部分空間,另一邊竟還擺了雙人沙發和茶几。男人很俐落地脫下外套掛進衣櫃裡,鬆了鬆領帶和袖口,一邊示意他放輕鬆。他看著對方一連串的動作,看著他外套底下的身體;他一直喜歡穿著西裝的男人,雖然算不上制服癖,卻很著迷他們那身打扮,尤其是脫掉外套的模樣,像是釋放一具被束縛的身體,那些動作像是一個個性感的手勢。

他情不自禁地走近,主動幫男人解開鈕扣,拉開領帶的時候,男人低頭吻了上來。

他開口想說些什麼,但那唇緊緊封住了他。

男人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他已經聞過好幾次,但上頭還沾著一點陌生的菸味。他用力地吸進那些氣味,舌頭像渴求著新鮮空氣一般地蠕動著,和男人的舌頭交纏著。兩人慢慢地移動到沙發上,他整個身體被壓著陷進柔軟的布面中,心跳加快渾身臊熱,腦子一片空白,雙手只是 用力地抱緊對方。

摩擦著的部位硬了起來,他掙扎著扭動身體想讓自己舒服一些,挪動之間同時感覺到對方也一樣,於是兩人很有默契地移動位置,他幫男人脫掉了西裝褲,也讓男人幫他脫掉了上衣和褲子。

「到床上去?」男人小聲地問,夾雜著的喘息聲聽來十分性感。

他搖搖頭。

「那,把燈關上?」男人又問。

他還是搖頭,阻止想去關燈的男人,同時一個個解開對方襯衫的扣子,那具身體像是終於獲得了解放,屬於男人本身的氣味也變濃了許多;他用力地吸一口氣,隔著裡頭的背心撫摸男人的胸膛與肚子,才終於滿足地掀開最後一層阻礙。

「喜歡嗎?」男人的語氣有些猶豫。卸除了外在服飾,可以看得出那是一具中年男人的身體,是那種長久生活在辦公室、不常運動的身體。或許男人也很清楚這一點,自己的年紀大了他十歲不止,沒有了西裝撐起的外在框架,等於失去了一層保護自己的殼,連自信心也被逼著坦露在對方面前,毫無防備。

「你如果覺得……我是說,你如果不想,我們可以找一部片子,你喜歡哪種片?愛情、喜劇還是恐怖片?也可以看……」見他停下了種作,男人失去了原本的沉穩,慌忙地想找些話來填滿。

「你問題很多耶!」他索性把男人推回沙發上,整個人壓了上去。這回,換他的唇封住男人的問題。

他還沒有準備好回答「喜不喜歡」這樣的問題。笨拙地脫掉內褲後,他羞紅著臉重新貼上對方的身體,那些問題被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取代,混入空調的換氣聲中。

「嘿,我仔細想過了。」手機震動,他瞄了一眼,是男人的訊息。

「什麼?」他匆忙地回了一句,因為正在和業主找來的相關位開會,沒辦法分心多說什麼。重新把注意力放到投影片上,口袋裡的手機又一連震動了幾次。

他無法理會,只好先暫時不管。

那一次上床之後,他和男人又約會了幾個月,但並不算頻繁,偶爾他這邊趕著計畫上線忙得不出空,偶爾則是男人得飛到國外一、兩個星期,不過兩人會很有默契地不會主動告知這些細節,不會過問對方的行程,即使知道了也不會追問什麼候再回來。好像雙方都清楚,想見面的人就會主動約,沒有必要給對方壓力。

而見了面,就是做愛。

他讓男人到過他租賃的小房間,男人也帶他去過他位在十二樓的房子,但彼此並沒有在屋子裡留下什麼足以證明對方的東西,他覺得這種關係不太像愛情,所以自以為他們應該就是固定的砲友關係──愛情是帶著壓力的兩個字,所以被他用砲友關係包裹著不敢戳破,再說服自己其實並不真的那麼期待──再加上男人從此沒有再著墨於「喜歡」的那個問題,搞不好壓根兒就忘記問過那個問題。他雖然在床上問過男人,他們是什麼關係?但那時的氣氛和語氣,連他自己都覺得像是一個玩笑或一次閒聊,甚至他也不想得到什麼確切的回答,總是很快地把問題帶過,讓兩人之間重新回到砲友的情境裡。

或者說,他不敢得到那個回答。

而那個問題也如同第一次見面的問題一樣,落進一個被遺忘的角落,一個失去溫度與陽光、只有沉重壓力的海底。

「那今天的會議就先這樣,謝謝大家抽空參加會議。還沒有簽到的人過來簽個名,沒有簽名沒有便當喔!」桌椅碰撞的聲音和嘈雜的交談聲錯落響起,業主的承辦人員起身,揚起手上的簽名表向所有人大喊。

「我回去整理一下今天的會議記錄,也把大家的要求列個清單,再請你們幫我看看有沒有問題。」他也加大了音量說話,但他想應該沒什麼人會聽進去。

「拜託你啦!」承辦人員以嘴型向他這麼說,一邊應付補簽名和領便當的人。

走出電梯,推開大門時,外頭的熱浪與汽車聲響暴躁地侵襲過來,炙熱的陽光從頭頂灑下,他退到大樓的陰涼處,腦子裡還充斥著剛才會議上各方提出問題,一個個堆起來的問號像具有實際的重量般壓了下來,他歎了口氣,才想起什麼似地拿出手機。

亮起的螢幕上堆疊著男人傳來的訊息。

「你不是問過我,我們是什麼關係嗎?」下午3:41。

「可以的話,我想我們可以試著在一起,你覺得呢?」下午3:41。

「你在忙嗎?」下午3:43。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介意我大你那麼多,我們要不要交往看看?不是那種只是打砲的, 我說的是認真的交往。」下午3:45。

「你是不是嚇到不敢回了?」下午3:47。

「還在忙嗎?那先這樣。」下午3:50。

在這則訊息之後,隔了十幾分鐘男人又重新傳了訊息過來。

「我真的不是沒有耐心的人,但有些事一旦決定了,我就沒辦法耐著性子等待。你應該是在忙,不是故意不讀吧?」下午4:08。

「你在哪裡?我現在可以去找你嗎?」下午4:12。

「算了當我沒說。我是說,我去找你的事當我沒說,但是交往的事你還是要考慮一下。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下午4:14。

又是幾分鐘的間隔,附上了一個冒汗的貼圖。一連串的問題透出一種急迫,每一個問號都用力地擊打著他的心臟;他幾乎想立刻打電話過去,手指停在螢幕上的話筒符號,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想著兩人的關係,想著,自己是不是真的準備好了?

那是他給自己的問題,疊在男人無數個問題之上。

「你喜歡我嗎?」畫面又跳出了一個問題。他笑了。

手指壓了下去,螢幕轉為撥號中的畫面,他數了一下,撥號中的圖示只用了三個點,不是刪節號的六個點。一邊在意著這點小事,他突然很想看到男人的表情。

在他的回答之後。


 

arrow
arrow

    ortr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