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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你見過的,我大學同學,最好的朋友。」我向女朋友介紹——不對,從今天起,我該改口叫她老婆。

「我知道啊!老是找你出去喝酒,非得兩個人都醉醺醺地才肯回家的那個。我好像每次見到他,都是他醉得不省人事、衣衫不整的模樣,難得像今天這樣人模人樣的啊!」雖然今天是新娘,但她似乎沒有打算維持端莊、淑女的念頭,講起話來還是像以往那樣不留情面。

「大嫂,你這樣講就不公平了,有幾次我可是清醒地把他送到你手上,不是嗎?」他向老婆討饒,站在他一旁的他的妻子掩著嘴直笑。

我和他是大學死黨。

我們這麼定義彼此的關係。

我們在大學時代的確是很好的朋友。剛認識的時候,是大二系上一門設計概念的討論課,在提到某個大師的代表性建築時,他語帶崇拜地開始論述起那個建築種種劃時代的工法,即使放到現代來看依舊有不容置疑的影響力。我想他應該真的很喜歡那個建築師吧!而且也作足了功課,語氣中流露的情緒和他平常冷漠的臉孔很不一樣。因為學號分班的關係,那應該是我們第一次上同一門課,即使我早就聽說過他這個人,卻一直沒有機會真的認識。

隔壁的同學傾過上半身朝我耳語,說了一些關於他的傳聞,也許是臉上帶點不屑的表情被誤會了,他轉頭望向我們,一臉被冒犯的恙怒。

「同學,你們對我剛才說的有什麼不同的看法嗎?」他當著教授的面直接朝我們發問,那模樣似乎以為自己是助教。

幾秒鐘的沉默凍結了整個空間,年輕的教授大概被突發的狀況嚇到了,一時之間似乎想不出什麼話來圓場,從椅子上起身,抬起手來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沒事,沒什麼好提的,你講得很好。」我放淡了語氣打算帶過,畢竟我不是那種會在課堂上引人注目的學生,對這堂課也只是抱著拿營養學分的態度,尤其本身對這個建築師瞭解不多,也說不上喜歡他的作品。

他木然地轉頭回去,輕輕「哼」了一聲。聲音很輕很輕,但我聽到了。

「但是……」腦子還沒連接上,嘴巴卻自動發出了聲音。已經坐下的教授重新站了起來,隔壁的同學退原來的位置吃驚地盯著我,而他則是停下了動作,僵硬地再次轉身看著我這個方向。

我看看螢幕上投影的建築物,腦子飛快地想從過去看過的參考資料撈出一些有用的東西。

「他的建築放在今天的建築工法來看或許不會過時,但某些地方似乎就是為設計而設計,過度強調美學,並沒有站在使用者的『人』的角度來考量。像是……像是那個大廳,除了作為意象的展現,也應該考慮人在這裡駐足或休憩的可能;還有,還有那個入口,外觀上看起來是很美啦!但萬一是雨天呢?對,如果突然遇到下雨的話,使用者有可能需要在入口處短暫停留,但那裡怎麼看都無法提供這個功能吧!」我一股惱兒把自己看到的問題點放大了一倍說出口,也不管這些觀點對不對,甚至沒注意也臉上的表情。

我停了幾秒鐘,消化了一下自己剛才說的,用力地吐了一口氣再重新開口。

「而且現在應該引入的綠建築概念,在他的建築上也完全看不到。我知道當然不能強求當時的建築師去考慮這一點,但要說到和當代的連結,應該可以從這方面去檢視吧!」

說到這裡我才想到該看看他的反應。他注視著我,臉上的表情不像是生氣,反而帶了一點笑意,還有些若有似無的什麼。那讓原本稍嫌冰冷的空氣升起一點溫度,靜止的時間重新流動起來。

「我當時其實有很多理論可以反駁你,但最後決定放你一馬。」他站在台上細數著和我認識的經過,還不忘趁機補一槍。

「對啦、對啦!你當然有很多道理可以反駁我,你最會講道理了。」我沒好氣地這麼回他,雖然是玩笑的語氣,裡頭不免帶了一點情緒。台下的人全都笑了,他們聽到的只是兩個大學好友間的鬥嘴,卻聽不出當中有過一番波折。

考慮請他當婚禮上的致辭人時,我掙扎了好幾天,我們的交情自然不在話下,而且論外表和口才,他也是那個場合上的不二人選。女友知道我打算找他致辭時,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她一開始以為我會請公司老闆或業界的大老來擔任這個角色——如果我這麼決定,她雖不至於反對,但可能會三不五時損我兩句,說男人的世界就是這麼八股。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他有這麼多問題啊!我都要嫁給他了,現在才講,我要怎麼反悔啊?」一旁的老婆突然高聲向台上的他喊,全然不像個新嫁娘該有的樣子。台下的人又笑了,大家要的不就是這樣,即使是傳統八股的婚禮流程,也得有些亂了套的情節穿插其中,權充酒足飯飽之餘的笑點。

老婆朝我眨眨眼,我也笑了,回頭再看看台上的他,回憶起讓我們亂了套的那天。

設計課的小組作業,我們去了青田街的一家咖啡館,即使是夏日的週末午後,人也不算多,是能夠好好討論的小店。

他點了熱拿鐵,我猶豫了一會兒之後點了冰美式,在他還一點一點、小心地吹涼才啜進嘴裡時,我已經將整杯咖啡喝得剩下兩公分左右的高度。冰美式的吸管是鐵製的,約五公分的地方彎出一個弧度,我一邊喝一邊留意著那根吸管的造型時,就聽到飲料見底時的空氣振動聲。

「你一下就喝完了。」無意義的一句話,但他應該只是想找話聊。

「對啊!好渴喔!」我隨口應了一句。他的嘴彎出一點弧度,勉強算是在笑,身上的背心是雙色橫條紋的樣式,白色一道藍色一道,而靠近領口的部分被汗水漬出一圈略深的顏色。順著那個位置往胸口和手臂看去,他有著還不錯的肌肉線條,但不是健身房刻意練出來的那種,比較像是打籃球才長成的樣子。腋下可以看到一點毛髮竄出來,不過分張揚、不劍拔弩張的那種長法。那讓我想起剛上台北時約出來見面的大學生,渾身的毛髮恣意生長,頭上、胸口、腋下、手臂和小腿都覆著長而捲的毛髮,脫了衣服褲子之後,連肚臍和下體也是,給我的印象就像動物園裡的黑猩猩。

不過和大學生就作過那一次,我記得過程中老是得挑出舌上的細毛,不得不中斷了好幾次。

「他們好慢喔!沒一個準時的,等一下要先唸他們兩句。」他用手搧搧風,往店裡左顧右盼,還不時彎腰在路過的店貓身上摸兩下。

我還沉浸在以前約過那個大學生的回憶,不怎麼在意他的回答。

和他會分在同一組,似乎是教授刻意的安排,否則以那時的氣氛來看,我們應該不太會有多少交集——這麼說並非意味著他是個難以相處的人,同學們對他的評價其實還不差,雖然在某些事情上會過分堅持,帶了一點獅子座難以妥協的性格,動不動就會用道理壓倒對方,但並不是個無法開玩笑的人。

會這麼想,原因應該是出在我身上。簡單來說,他是我的菜,即使同性戀的議題在校園裡並不是什麼禁忌,但我並不想在同學之間曝露這一點。

「如果十分鐘之後他們再不到,今天的討論就先取消吧!你女朋友不是問你什麼時候會結束?你就可以直接去找她啦!」我看看手機上的時間,隨口回應著。

「她已經和朋友約好去看舞台劇了,結束好像還會和劇場的朋友一起去慶功,所以我今天就只有你們了……不對,嚴格地說,依現在的情況看來,我就只有你了。」他一臉真誠地看著我這麼說,渾然不覺自己剛才講出了什麼讓人尷尬的話。

也許覺得尷尬的只有我吧!但有那麼幾秒鐘,我真的因為他的那句話而有些動搖。但也就像剛才說的,他是個有女朋友的人,一個直男。

我拿起冰咖啡想喝,企圖掩飾那一刻的不自在,但吸了一口才想起裡頭只剩冰塊。

「哈哈哈,你是不是害羞了?你臉紅了耶!」該死的直男講話就是這麼不會看情況。

「幹,害羞你的大頭鬼啦!你再亂哈啦我就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反正我的飲料已經喝完了,你就慢慢地享受一個人的熱拿鐵,慢慢喝啊!」我作勢要收拾桌上的筆記本,他慌亂地伸出手來壓著那些討論資料。

「小氣鬼,一點玩笑都開不得,留下來啦,萬一他們都不來,我們兩個人找個什麼地方去約會好啦」他刻意強調了「約會」兩個字。直男就是學不乖。

「好喔!掰掰啦!」我放棄收拾被他壓著的資料,拿起背包就站了起來。平常的自己並不會這麼情緒化,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碰上他我就難以克制自己的反應,即使腦子裡有個聲音勸自己不要在意、把玩笑話就當玩笑看待,但就是會有一股熱血湧上來淹沒過那個聲響。

推開木門,外頭灌進來的熱浪讓整個人輕輕搖晃,眼鏡覆上一層淡淡的白霧。

我站在門口深呼吸幾次,試圖壓下剛才翻湧上來的情緒反應,一邊思考著該往哪邊走。其實在站起身的時候我就已經後悔了,但要重新坐下來總有些難為情。我有些著惱自己剛才的舉動,覺得自己很不像自己,在他面前簡直像個任性的小孩,逾越了一個普通朋友該有的表現;我們的交情並不足以讓自己這麼反應,但同樣的,他說出口的話也有些過了頭。

也許就是那個彼此都不像自己的午後,才讓一切都亂了套。

「我想,他和我的老婆以後應該會變得很要好,因為她們會湊在一起抱怨她們的老公。誒,我們也算是認真的好男人啊!就只是喜歡週末喝個兩杯,除此之外應該沒什麼好挑剔了吧!」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還往他的妻子那兒看了一眼。人群裡有個人舉起手比了個讚,但沒幾秒鐘就改成倒讚。

一起喝酒,應該是我們斷了聯絡的幾年之後才開始的交集,至於為什麼會重新聯繫上彼此,卻也是因為酒的關係。

那天他追了出來,見我還站在門口時有點訝異。我轉頭看著他,發現他也盯著自己的時候,兩個人同時笑了。

「對不起,我態度不佳。」我先開口。

「我的玩笑也過頭了,抱歉。」他抓抓後腦,低著頭向我賠不是。

並肩站在店門口,高出我一個頭的他遮住了一些陽光,我落在一部分他的陰影中,一點異樣的情緒從那些半明半暗的交接處升了上來。我壓抑著想往他那兒看的衝動,而他在想什麼我無法猜透,但兩個人就這麼安靜地站在咖啡館門口。

我看地上兩個人的陰影,挨擠著的短短的灰色塊像伸不出去的什麼被收攏在腳下,和陽光形成明顯的交界,像彼此對抗著什麼;我試著晃動了一下自己的影子,一次次地試圖越過那條界線,但沒幾秒鐘整個地面的顏色突然覆上一層深灰,我還思考著那是什麼意思的時候,豆大的雨點已經急促地在腳邊落了下來,耳邊也響起了類似蟲鳴一般的雜音。

「怎麼這麼突然!」我聽見他喃喃說一了一句,一隻手突然擋到我身前把我往後推了幾吋,兩人幾乎是貼著大門站著。

「應該只是午後陣雨,一會兒就會停了吧!」他像是自說自話般,抬起頭看著天空。我注意到雨滴落到他手上,上頭的毛髮簡直像因著雨水而恣意生長,和膚色產生鮮明的對比。

「嗯。」我順著他的話應了一聲,想起早上出門的時候,室友才歡呼著梅雨季終於結束,可以開始期待颱風了。為什麼梅雨季之後就會有颱風呢?我思考著這個問題,回想起小時候究竟有沒有因為颱風放過假,但想到的都是些清理校園積水的印象,和同學間趁機打鬧玩水的畫面。

好像是高中吧!班上負責的是中庭的環境整理,我和幾個同學原本還認真地清理一地的殘枝落葉,有人不曉得哪根筋不對,開始玩起散落各處的水窪,簡直和小學生沒兩樣,偏偏那時又下起了一陣毛毛雨,最後搞得每個人都一身溼,紛紛脫了制服上衣晾在一旁,光著上身繼續再戰。我和另一個同學索性靠坐在雨豆樹下,看他們在細雨中繼續瘋狂地互潑泥水。雨豆樹上的蟬鳴有些無力,似乎在為夏季的尾聲留下一點什麼。

我轉頭看著那個同學,平常只是聊天打屁、再熟悉不過的一個人,那時在我眼中卻明顯有了些不同。

那也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和他們的,不同。

「哈哈……」他突然發出笑聲。

「怎麼了?什麼事這麼好笑?」我象徵性地出了點力想推開他的手,但那隻手卻固執地擋在我身前。

「沒有啦!我只是想到你上課提過的,在那個入口萬一遇到下雨的話怎麼辦。好像真的需要一個停留的空間喔!」他一邊說,一邊側身過來把我往他那邊又拉近一些。

我沒回答,只覺得眼裡的他和高中同學像是重疊在一起。那時候,是雨豆樹為我撐起了一個屋簷,而現在則是咖啡館門口的,這個窄仄的頂棚。

或者,為我撐起屋簷的其實是他。

送客的時候,我和妻子站在門口負責當人型立牌,讓每個親戚朋友靠過來合照。

終於是婚禮的尾聲了。雖然並不是整場婚禮準備過程最累的一天,但一想到可以把這件事完結,疲累感似乎已經迫不及待地攀到身上的每一處。我強打起精神,堆起笑容應付著每一次的快門,但眼角餘光總不時撇向還在同學桌談笑喝酒的他。

每次喝酒的場合,我都會暗自計算著兩人的瓶數,留意著不可以超過他的數量,再藉故說自己已經沒法再喝。多數的朋友通常在這時都已經各自散去,只留下我們還像在比拼一般地不肯先說要回家。我們兩人的酒量應該在伯仲之間,多數時候我其實還清醒著,就算腦子已經無法好好地思考,但意識的某一處仍維持著一點理性,因為我不想因為喝醉而失去感覺的能力,不想錯過每一次他喝醉之後無法控制的舉動——

他靠過的臉頰、呼出的熱氣,他貼上來身體和覆上來的嘴唇,那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想毫無感覺地接受。即使知道那時的他並沒有自制能力,我卻沒有阻止,更甚者,我也順應著他,躲在酒醉的面具下恣意地放肆自己的慾望。

就像那一天,淋著雨跑回他外宿的小套房。外頭的雨水快速地擊打著窗玻璃,室內的乾燥機轟隆作響,脫下來的衣服在烘衣機裡轉動,以相似的頻率加入這場雨天的合奏。我身上只圍著浴巾,而他也只穿了平口褲坐在一旁,兩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翻看原本要討論的資料。我想像、也知道有什麼會發生,那種預感沒什麼道理好解釋,我甚至期待著,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阻止,該不該趁著一切還沒有發生的時候先劃出界線。

最後,我沒有阻止。身體的本能反應越過了理智的防線,淹沒在一室的轟隆聲響中。

那並不是我們唯一且最後一次發生關係。

「你知道,我有女朋友,我愛她,而且我會結婚。」那是第一次結束之後,他對我說的話。

「還有,我不是同性戀。」他停了半晌,才又補了這一句。

我環視整個房間,烘衣機停下來之後,室外的雨聲似乎也跟著小了許多,我的視線最後落在他的身上,赤裸著的身體也有不算少的毛髮,但沒有那位黑猩猩大學生來得誇張。

「你笑什麼?」也許是因為我突然發出笑聲,他有些手足無措。

「只是想到一些以前的事。」我停了幾秒鐘,思考一下該說些什麼,也思考著我們兩人的關係和剛才發生的事。

「你放心,我也不是。所以你不用介意剛才的事,我也沒打算放在心上。」我決定說謊。同學之間偶爾會聊起同性戀的話題,也有意無意地會觸及同性婚姻的立場,我記得他說過,他對同婚沒有意見,但不認為在有生之年會有通過的一天。那時候他引述了一些國外的經驗與案例,分析了不同國情與社會傳統之間的比較,以一個自稱「不是同性戀」的人而言,他算是閱讀了不少相關資料。那讓我有些訝異。

我站起身到他的書桌前坐下,架上擺了不少系上科目的參考書籍,我隨意抽出一本翻了幾頁,上頭密密麻麻地手寫了許多註記和不同顏色的劃線,看來他這個理論派的背後的確是下了不少功夫。

「你的背看起來很性感耶!」身後的他忽然出聲。

「這是一個剛才說『我不是同性戀』的人該說的話嗎?」我轉頭朝他笑。

他臉上一紅,害羞地別過頭去。

合上書本,我重新坐回他身邊,比起他多毛的身體,我身上幾乎沒什麼明顯的體毛,在他旁邊尤其能看出對比。也許是被我看得有些難為情,他拉過被子稍微遮掩了自己的私處,卻又不想表現得太明顯,於是那動作顯得有些笨拙。

「誒,我……我可以再讓抱著你嗎?以一個『不是同性戀』的身分?」他很為難地說出口,目光雖然放在我身上,但顯然不曉得該停在哪兒。

我點點頭,主動靠了過去。

和他這樣的關係維持了兩年多,但並不是頻繁地發生關係,畢竟他是有女友的人,無法有太多時間留給我。而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賭一口氣,或者只是想圓自己那時的謊,我也開始和女孩子交往,只不過不像他總是固定一個女朋友,大部分的女孩不太受得了我不甚熱情的應對方式,和我那副總是可有可無的態度。畢業前夕我和第五個、還是第六個女孩分手後,也同時對他提出了分開的決定。

而他則是乾脆地出國念書。

再見面,已經是他回國工作的第四年,他在國外拿了碩士,在國外累積了一些工作經驗後回國任職,原來的女朋友已經成了老婆。他的人生似乎不斷地往前走,而我呢?雖然一樣念完了研究所開始工作,整個人卻像停在畢業前的那一刻,提出分開、揮手再見,遠遠望著他飛到世界的另一端,而自己則像是被遺棄一般地留在台灣。

「攝影師,幫我和他拍一張兩個人的合照吧!」他提出這個要求,而妻子則大方地退到一邊。

他的手原本是搭在我肩上,但只停留了一下馬上轉而環住我的腰,全然不管在場其他人的目光。我賞他一個白眼,推了幾下卻紋風不動,只好配合著這樣合照。

「再靠近一點,臉頰貼近一點啊!」或許是當他醉了,在場的人全都不以為意,還慫恿著要他作些更親密的動作。他一臉緋紅,同樣來者不拒地配合著那些人的要求。我想起每一個我假裝喝醉實則清醒的夜晚,想起我們背著他老婆的那些荒唐、近乎偷情的舉動。我也想起在酒吧遇見的那一晚,我帶了一個男人,而他則是自己一個人。那麼想著時,感覺背上已經汗溼一片;夏季已經過了將近一半,要不是她說要當什麼六月新娘,誰想選在這樣的天氣辦婚禮。

「大嫂,看來我等一下要把你老公帶出場啦!」他朝我妻子這麼喊。

「可以啊!你老婆也同意的話,我樂得輕鬆喔!」妻子這麼說完,我轉頭朝她露出苦笑,卻看見她和他的妻子並肩站在一起,狀似親暱地在咬耳朵。

她們是不是看出了什麼?

我心底一涼,同時聽見他在我的耳邊呢喃了幾句。我猛然用力推開他,明知道那樣舉動有些粗魯,卻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不要推開我啊!」他靠過來坐到我旁邊,完全不把我的男伴放在眼裡。吐出的酒氣簡直像可以熏昏一頭大象,我只好避開來跟服務生要了一杯水。

「你喝醉了。」我把水杯舉到他眼前,但下一秒他卻搶過去朝自己頭上淋下去。

我和男伴都嚇呆了,慌忙地拿起桌上的紙巾幫他擦,但那個溼淋淋的模樣卻同時喚起了我記憶中的他。

印象中我沒有看他喝得這麼醉過,但畢竟我們一塊兒喝酒的時間也只有大學時代,中間空白了這麼多年,甚至有好些年我都沒有想起他了。不過重新見面,他除了留起鬍子、看起來成熟一些,外表上倒是沒多大的變化,一眼就能認出是大學時那個人;剛剛對上眼的時候,男伴還偷偷在我耳邊嘀咕著「是菜耶」;在外表至上的同性戀世界,他的確是個第一眼殺手。

我的那個夜晚算是毀了,還好男伴也只是第一次約出來見面的人,彼此不會給對方壓力。倒是躺在沙發上說著醉話的他,還真成了我那晚唯一的壓力來源。話雖這麼說,再見面仍讓我很激動,很想馬上把他抓起來,問問他這幾年過得怎麼樣?在社群軟體上知道他畢業了在國外有了工作,但刻意的忽略沒讓我再往下追究下去,如今真實的他就在眼前,反而急切地想知道他的所有事情,他的工作、他的感情,他的一切一切。

然而,面對一個醉漢,我什麼都沒辨法問。

最後我讓他在我的床上過夜,自己則是窩在沙發上。睡前,我花了點時間坐在床緣,好好地端詳著他的臉,想從裡頭找尋任何一點陌生的地方,好像可以從那些陌生之處看出他這幾年的變化。脫掉他的鞋子、鬆開他的領帶,我努力克制著自己不去碰他身上的其他地方,儘管那具身體還留有過往的熟悉感,但我仍清楚地知道,我們的關係已經不同了。

從我提出要分開的時候起——不,也許是在我謊稱自己也不是同性戀起,兩人的關係就走上不同的劇情了。

台灣同婚通過的那一天,我傳了訊息給他。

「順便告訴你,我要結婚了。」我沒讓他有讀訊息和回應的時間,直接再傳出這一段話。

「來參加我的婚禮喔!」我又補了這一句。

其實他見過我當時的女友,只是以我過去的交往經驗,他應該從來不認為我會踏入婚姻吧!他以前說過,台灣的同志婚姻應該不會那麼快通過,還會有好長一段路要走。我當時不置可否,但沒說出口的是,即使通過了,我終究還是要踏進異性戀的婚姻中,那是早就和家裡的人講好的條件。

選在同婚通過之後才走入婚姻,或許就是我消極的反抗吧!

所以我結婚了,找了他來致辭,辦了一場看起來盛大隆重且不違傳統儀式的婚禮;他如期赴約,一如每一回我們約著喝酒的夜晚,以清醒的乾杯開始,以彼醉我醒的身體溫存作結,也像是儀式一般。
會場外似乎下起應付著梅雨季那般的毛毛雨,我笑著送走每個前來恭喜並合照的親戚朋友,一隻手舉起揮動,另一隻手則牽著今天之後成為我妻子的女人。

「其實,包括現在這一刻,每一次我都很清醒,我知道我們在做什麼。而且我知道你也一樣。」

混著雨聲,他剛才說的話似乎還在耳邊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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