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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utbound23  

回新宿的路上,他故意提前幾站下車,雖然今天已經走了不少路,卻還是想趁著天色未暗到附近逛逛。明天就要離開日本,即使不抱著要走遍每一處的想法,仍想盡可能地到些還沒去過的地方。

已經徹底和原來旅行的初衷不同了,索性就更徹底一些。

他在東新宿站下車,一路走回旅館所在的新宿,途中經過了歌舞伎町,便繞進去逛了一圈。那兒的氣氛很不一樣,路上見到一些類似視覺系打扮的男人,後來看見他們走進牛郎店才恍然大悟,抬頭看見偌大的看板上列出成排的男人照片,好幾個都是類似的打扮化妝,雌雄莫辨的五官讓他有些訝異,自己簡直成了鄉下土包子。

有一段時間他很排斥女性化特質的男人,雖然交友的條件上並沒有直接寫上「拒C」,還是會下意識地從照片上篩選,直到後來接觸了許多同志議題,也參與了幾次遊行,才漸漸打開心胸,說服自己要改正這些刻板印象。而讓他改變的契機,應該是來自某一次在同志看板上讀到一篇文章,提及某個有點陰柔特質的男性廚師;內容是什麼他已經忘了,卻記得自己回應了那篇文章,自以為持平地說了一些看法,希望同志的形象不會因為這些人而被定位成陰柔、女性化 或娘娘腔。

「你這麼說的時候,自己不也變成一個同樣歧視的人了?人本來就有各種面相,有各種人格特質,你憑什麼用自己的觀點決定同志該是什麼樣子?這樣你和那些霸凌娘娘腔的人又有什麼不同,還在這裡故作中立客觀,可笑。」回他文章的人說得不太客氣,他嚇了一跳,趕緊回頭去看看自己說了些什麼。

後來他又回了一篇文,檢討著自己的確因此站到那個歧視的位置而不自知。他贊同對方的說法,同時為自己說的話道歉。

那篇文章就這麼不了了之,沒什麼人再回應,而當時的看板系統也沒有推文或噓文的功能,討論的熱度自然難以持續下去。不過他的確因此好好檢討了自己的態度,身為同志卻又歧視另一群人,讓他打從心底感到自我厭惡。他開始去看相關的書籍文章,積極地參與討論和座談會,認真地看待同志議題,甚至是其他弱勢族群的議題。

不過,在他回文道歉文時,有個人寄了封信給他,在信裡對方說很佩服他這種敢於認錯的勇氣。

他們後來交往了一年多,那是他的初戀。

歌舞伎町的街道裡有許多色彩鮮豔的店家,即使是一般的食堂或雜貨鋪,似乎也刻意地用色彩吸引著往來遊人,霓虹燈和彩色燈泡充斥在每一處招牌和看板上,眩目刺眼的反光文字、十八禁的圖案、中性打扮的男人照片與穿著清涼的女性圖像,大喇喇地宣告著這個地方特有的文化。

在這樣的街區行走其實有些壓力,似乎提醒著他身為一個外國遊客的自覺,那種疏離感尤其深刻。他跟著人群走過馬路,脫離了這一帶的聲光刺激,總算找回了一點熟悉的街道印象,而他的確也離旅館很近了。

拿了衣服和浴巾,搭電梯上到六樓的住宿區,把所有東西一股腦兒丟到床上,他也將自己丟到床墊上;走了一天的確有些累了,身體和心都是。他想起今天一整天都沒有上Facebook,也沒有分享什麼照片或文字,於是就維持著趴睡的姿勢滑起手機。先查看今天拍的照片,裡頭有他和男人的合照,也有他幫對方拍的獨照,盯著那張臉看了半天,嘴角竟不由自主地上揚。

選了準備發上去的照片,是他在龜有時對方幫他拍的,一張他坐在兩津堪吉雕像旁的個人照。他開了Facebook,先瀏覽了今天的新發文,習慣性地往下滑動時,看見一張東京晴空塔的空景;那讓他留意了一會兒,果然是男人發的照片。

下一張則是對方站在瞭望台上的照片。似乎是請路人幫忙拍的,男人背對著鏡頭,雙手圈成筒狀、放到眼睛前作出望遠的動作,而玻璃窗外的東京鳥瞰圖有些模糊,像消融在過曝的白光裡。

「Tokyo Skytree. Wherever you are, I hope I could see you.(東京晴空塔。無論你在哪,我希望我可以看見你)」

那是照片上方的文字。他按了讚,忍不住點進對方的帳號裡,在那張照片之後果然還有別的發文,還包括了他們在龜有公園裡的合照,但沒有附上任何文字。他一樣點了讚,卻不自覺地感到難為情。

發了龜有公園的照片後,考慮了一會兒,他又另發了一張在東京大神宮的照片。

「來求姻緣。不過現場好像只有我是大叔,旁邊都是學生族和年輕女性啊!」他這麼寫,企圖用後頭的玩笑語氣沖淡前面那四個關鍵字。

因為暫時不想動,他就這麼窩在床上一邊上網一邊打盹,連什麼時候睡著了都沒有自覺,醒來的時候手機電量早已發出警示,他翻了身,往背包裡掏出充電線接上,同時伸了伸懶腰,轉動已經僵硬的脖子。看看時間已經接近十點了,他起身換了褲子,抓了浴巾就前往樓下的泡湯區。

這個時間的浴池沒什麼人,模糊的視線裡只見到池子裡坐了三個人,淋浴的地方也只有一個人。他仔細地洗了身體,用力搓著皮膚上的汗垢,沖水的時候,他閉起眼睛讓洗髮的泡沫從頭頂往下沖,木盆裡的熱水讓毛孔大張,發紅的皮膚給人一種大汗淋漓的快感。趁著那感覺還未消退,他趕緊走向浴池埋進水裡,讓脖子以下完全浸泡在熱水中。

「哈,好舒服喔!」他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反正這時候人少,不會有人注意他在自言自語。

池子裡的人走了幾個,擾動的熱水感覺又升高了點溫度,他忍耐著那股灼熱,閉上眼睛想像自己是坐在瀑布底下,就像老派武俠片裡修練內功那樣。

「Is it meditation training?(是冥想訓練嗎)」聲音來自身旁,不知道什麼時候,旁邊竟坐了個人。說話聲響在潮溼的湯室裡混了點回音,聽起來有些模糊,他睜開眼,發現身旁坐的竟是那張熟悉的臉孔。對方重新問了一次,臉上的笑容在水霧中看來迷離曖昧。

「What is meditation training?(什麼是冥想訓練)」他聽清楚了問題,卻不懂那個單字,只好模仿發音反問回去。

「Umm……like this.(唔……像這樣)」男人閉上雙眼,模仿起打坐神遊的表情,還合起手掌擺動著脖子,就像電影中常見的印度舞姿勢,讓他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大概瞭解對方的意思,雖然自己不是在冥想,卻開玩笑地樣畫葫蘆,也學起男人那付模樣。

湯室裡盪著他們的笑聲,混在水聲裡像被放大了幾倍,其他人都離開了,但外頭還可以見到有人走動的身影,被毛玻璃濾成一個個顫抖模糊的形體。水波搖晃,透明的水色裡可以看見彼此的身體,他只能盡量讓視線遠離對方,同時慶幸自己的近視夠深,不至於因為看見對方某些部位而感到尷尬。

不過男人倒是很大方,倚在池邊時毫不顧忌地坦露身體,也不會迴避他的目光。

走出湯室時,男人帶著笑問起他有沒有帶浴巾,他難為情地點點頭,搶先開了寄物櫃拿浴巾圍在腰際,然後才故作鎮靜地開始擦乾身體。期間男人有意無意的肢體碰觸總讓他小鹿亂撞,他想起在東京大神宮求來的御守,差點要管不住自己的身體反應,於是草草穿好了衣服到外頭吹頭髮。但男人只是好整以暇地跟過來,頭髮吹完還拿吹風機往自己的鬍子上細心地吹整,一邊得意地順了順胳腮鬍。

依著前兩天的習慣,他們又下到三樓聊天,男人問起他今天的旅行,也說起今天到東京晴空塔的經歷,即使語言不通,兩人間好像自有一種對話的默契,搭配肢體語言,聊起天來竟還蠻愉快的,也不似之前那麼生澀彆扭。

知道他隔天就要回國,男人臉上露出一點陰鬱的表情,深邃的瞳孔彷彿又更暗淡了些。

「I have a previous engagement with some friends tomorrow……it’s a pity.(明天我和幾個朋友有約了……真可惜)」

他想快點轉移當時的氣氛,於是重新把話題拉回今天去過的神樂坂,剛才看男人對這種老街的巷弄似乎很感興趣,想給他看看照片,才想起手機放在樓上的住宿區充電。他說要上樓拿,對方也起身跟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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