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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地面的樓梯有些陰暗，但一到車站出口，迎面而來的陽光幾乎讓他睜不開眼睛。

他不辨方向地隨意散步，遇到感興趣的店就走進去繞繞，有時則逗留在櫥窗外看著裡面陳列的物品，因為沒有方向，也沒有買什麼東西的預定，他只是隨興觀察街道的模樣，不斷和路人擦身而過。

覓路前往附近的神樂坂赤城神社──神社這種建築物好像充斥在日本市區各處，雖然沒有什麼宗教上的堅持，往往來到一個街區就很自然地會想尋去看看，除了他本身喜歡鳥居和寺院的建築形式，和神社散發出來的氣氛也有關吧！手機地圖上的巷弄曲曲折折的，實際走進去時，才發現裡頭的道路真的彎來彎去，而且似乎沿著地勢而帶有一點坡度。他想起台北的寶藏巖，也想到港島前往半山區的那一段路，雖然房子的外觀截然不同，行來倒有些熟悉感。

他想，感到熟悉的大概是這雙腿吧！那種走路的感覺被雙腳記住了，於是能用相似的心情散步其中。

不過他也是個容易迷路的人，尤其面對這種方向不明確的小徑，很容易拐錯彎就失去方向，所幸最後仍讓他找到了赤城神社門口的鳥居。雖然鳥居本身是朱紅色，卻隱身在樹木的葉隙間，讓他差點看漏了。

爬一小段階梯來到主殿，掠過他身旁一個上班族模樣的男人往一旁的「手水舍」洗淨雙手，接著重新回到殿前奉納參拜，整個過程流暢自然，不像他這樣的外國人，做起來總有種生澀和做作。他想起上午在香取神社時，外國男人看著他的表情，是不是在對方眼中，華人做起這些動作都顯得流暢自然呢？

神社旁邊有家咖啡廳，書上花了點篇幅介紹，但他從窗外瞅了一眼，裡頭似乎以貴婦名流居多，自己短褲、T-shirt、背包，加上一身的汗臭味，與裡頭的氣氛好像格格不入，只好離開這一帶繼續探索街道。不過他的確走得累了，不知道是因為獨行或是因為剛才的上坡，正巧看見前方是白銀町的社區公園，便轉進去找了地方坐下來。

小公園裡有不少母親帶著小孩子逗留，讓小孩們自己去玩各種設施，媽媽們則在一旁交流著彼此的生活，偶爾才抬起頭留意一下小孩的狀況。一個小女孩提著小水桶越過他身前，到有水龍頭的地方提水，帶點卡通人物的走路姿勢讓他忍不住露出微笑，結果小女孩再次經過他身前的時候竟往他瞧了一眼；沙地區做出了幾處凸起的城堡般的沙堆，護城河般的渠道圍繞在四周，散落各處的有顏色鮮豔的小鏟子、釘耙和灑水器，小孩們或蹲或坐，日常的光景讓他覺得十分舒服，忍不住靠到椅背上閉目養神。

耳邊聽著小孩的童言童語，媽媽們的叫喚聲夾雜其中，還錯落著不知名的鳥叫聲，明明置身異國，聽到的也全是陌生的語言，卻讓他有種回家的感覺。

喝了幾口水，重新望向公園的入口，竟發現一個有點熟悉的背影從那兒離開。

但他說不上熟悉的是什麼，明明衣服的顏色略有不同，穿的是長褲，背包也有些許差異，但他還是忍不住站起身跟了過去。

那個人毫不遲疑地在巷弄間穿行，走路的速度不快，但邁開的步子很大，所以他要跟上仍花了些力氣。他明知對方現在應該是在東京晴空塔，也許正從塔上俯視著整個東京地區，卻因為些許的熟悉感而忍不住跟著這個外國男子，連自己想做什麼都不知道。

男子帶著他──不對，是他自己擅自跟著對方──一路前進，身影不斷消失在轉角處，在他趕過去時才又出現，但下一秒又彎進另一個轉角；迷宮般的小徑像是不斷生長的樹根，路面有時是柏油，有時是水泥，有時鋪著棋盤式的石板，有時則是排列成扇形擴散開來；他一邊尋找男子的蹤影，一邊留意腳下的路徑，偶爾還得爬上幾段階梯，而眼前似乎總有新的場景，層疊變換，交替延伸。

這就是神樂坂的巷弄風景，還保留著的石板路與黑色圍牆，讓人感受到些許復古味，沿著巷弄開啟的店鋪或食堂仍帶有濃濃的懷舊風，隨處可見低矮的屋簷，木製燈箱，古樸的拉門，手寫的文字像是保留著過去的時光，又或者迷失在時光之中。

他終究失去了男子的身影。站在路口時，他忍不住覺得好笑，懷疑起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拿出手機定位，跳動的指標一直無法明確地找出他的位置，索性就收起地圖，抬頭看著指標向前。書上說這附近有個筑土八幡神社，還有若宮八幡神社和毘沙門天善國寺，他猜測著可能的方位，一度繞出街區之外，又跟著人群重新走回神樂坂中心的商店街，也真的找到了這幾個神社的位置，還順路逛了幾家賣古董玩具和手工藝品的小店，總算找回原來的悠閒心情。

對於自己剛才的失控，他試圖想找一個合理的解釋，卻逃避著那個最根本的可能性。故意略過對方的牽手，躲避對方的擁抱，婉拒同行的邀約──他害怕那個已經心動的自己，覺得情況不該繼續往那個方向發展，愛情不該來得如此輕易。

他來到附近的飯田橋站，岸邊高樓築起的天際線略顯突兀，和適才的街區風情有些不同，沿著神田川有幾列鐵道並排，列車的聲響隨著鐵軌往遠處延展，消失在視線到不了的地方。他走上牛込橋朝四周張望，從這兒看不見東京晴空塔。

愛情不該來得如此輕易。

他翻開旅遊書，「東京大神宮」的名字列在紙頁上，裡面供奉了掌管姻緣的造化三神，因此常有祈求戀愛與婚姻的人會到那兒參拜。他不奢望伸手可得的愛情，若必須誠心祈求，那何妨一試。

藏身在巷弄裡的東京大神宮意外地難找，他繞錯了好幾次路，明明抬頭看見指標提示著方向與距離，卻總在轉角與小路間迷失；他無法確認正確的方位，對路標的指引缺乏信心，連帶懷疑起自己的愛情的信念──

直到看見神宮前的鳥居。

小心地穿過熱絡的參拜人群，穿著制服的女學生與上班族模樣的女孩們群聚在小廣場上的，寫著求籤流程的檯子，掛滿繪馬的木架，擺上好幾種籤筒的木桌，和繫著結緣木片的竹牆，廣場彷彿散發著某種強烈的氣場，對愛情渴望，對感情彷徨，對緣分焦慮的人們，他們誠心地按圖索驥，一步一步地完成祈求的流程，投注全付心力期待一段理想中的愛情。

他有沒有這個決心呢？

他站到販賣區前，櫃檯上方的牌子貼著所有的御守，還寫了每一種御守所具備的功用，除了有些和交通、身體健康與學業有關，大部分是求取戀愛姻緣的；鈴蘭花、招福小鎚、鑰匙、鈴鐺、葫蘆，不同造型似乎都有其意義，在愛情中感到迷惘的人，或許在這些選擇之中也同樣感到迷惘，更何況是他這種只懂得部分漢字的人。負責販賣的神職人員笑著朝他詢問需要什麼，他收回視線，轉而盯著桌上擺放的各式御守，最後挑了一個鑰匙造型的。

他知道自己總得去打開什麼，一條路、一個房間，一疊紙箱。或者，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