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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往公園的另一側走去，原本想就此繞回車站附近逛逛，卻在抬頭看見「三鷹之森美術館」的時候改變了主意。既然整個公園一直往那兒延伸，沿著公園走過去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吧！

他還這麼想著，腳步卻已經依照這個念頭動了起來，開始往美術館的方向走。

路過停靠著一整片天鵝船的船塢，路過開著白色花朵的樹群，路過隱身在樹木間的咖啡館和池間的神社，樹林間的步道讓他不自覺地放鬆，腳步也跟著輕快起來。一開始是走在公園內部，爬了一小段台階後，依著指標的方向，他不知不覺地往柏油路的方向彎了過去。

走在種滿了行道樹的人行道上，左邊是公園的林地與球場，右邊則是車輛通行的道路，而沿著道路的另一側則是低矮錯落的房子，但一路上遮蔭都不錯，而且這一帶似乎規劃為文化散步道，路上會有指標、地圖與文字說明，在上頭散步的感覺並不讓人疲累。人行道上偶有自行車通過，這兒的人行道不寬，也沒有人車分道，但往來之間倒不覺得特別擁擠，大家也會很自然地放慢速度彼此禮讓。

指標上的距離漸次縮短，抵達美術館門口時，他竟有種陌生的感覺。

美術館正在進行內部整修，於是他只是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工程車輛進出時朝他喊了一聲，他趕緊讓到旁邊，沿著圍籬往裡頭觀察，但除了主體建築有些許記憶外，因為整修而圍起一部分外觀，感覺像是另一個地方。

抬起頭，從他這個角度自然也看不見屋頂上的機器人。

重新走過那些地方，以自己的腳步抹除過去，重新建立回憶。他的確重新走回了這個地方，但對於過去已經沒有那麼在意，就算建立起新的，他也不認為可以完全擺脫過去的羈絆。或許就是為了印證這一點，他才會繞到這個地方來吧！想通了這一點，他突然覺得這趟旅行似乎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那些曾經一起到過的景點，六本木之丘、明治神宮、淺草或築地，對此刻的他而言都不是必須拜訪的地方了。

他走到馬路的另一側，重新看了一眼美術館的大門，接著頭也不回地往市區方向走回去。

走回市區時雙腳終於感受到一點疲倦，接近晚餐時間，人開始多了起來，原本就熱鬧的吉祥寺商圈充滿了絡繹不絕的人潮，逛街的、用餐的、拉著行李箱採買的，和像他這種漫無目的晃蕩的人擠在四通八達的巷弄間。他排隊買了牛肉丸，一邊吃一邊往附近的八幡神社前進，即使腳已經痠了，他還是喜歡繼續走路，好像只要雙腳移動、持續地往前走，自己就可以完成什麼，距離什麼也更近了些。

那個「什麼」究竟是？他不知道，但似乎沒那麼重要。

神社裡靜悄悄的，也不知道供奉的是什麼神明，但他只是想找個對象表達感謝，而供品則只有手上這個吃了半顆的牛肉丸。

「不好意思，不過我很有誠意喔！」也不管神明懂不懂中文，他朝著奉納的箱子裡投了銅板，心想反正沒有別人在，索性放大了音量這麼說著。

合掌拍了兩下，聲音被吸入真空似地融入這個場景的安靜之中，吸入這個亙古以來持續守護著人們的信仰之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直到胸口再也容納不了一點氣息而咳嗽起來。

走回喧鬧的人潮之中，打量起一路上的餐廳小吃，如果是以前，對方一定會事先作好功課，把想吃的美食列成一個清單，不過既然現在是一個人，就往另一個方向思考吧！他這麼想著，於是捨棄了街面上招牌鮮明或人潮熱絡的店面，而轉往巷弄裡的小店。一路上經過很多陳列著餐點模型或美食照片的店家，彷彿刻意計算好的拍照角度與擺設方式──拉麵上的筍乾與海苔的擺置，披薩上起司牽絲時冒出的白煙，或蛋包飯剖面時溢出來的半熟蛋液，他雖然對食物不太講究，潛移默化之下還是會受到誘惑；食物曾是他們上一次日本旅行的索引，加深他們感情的路標。

不過方向已經改變了啊！他必須走出自己的方向。

窄巷裡有家小小的店，頭上的招牌有中文書寫的「餃子」兩個字，腦子裡浮現日本節目上常看見的蒸餃。他在門口探了探，有點不確定該不該走進去，因為是很地方性的小店，感覺進去的人不會是觀光客，以他支離破碎的日文和英文不曉得能不能應付。

「招牌上有中文，應該……沒問題吧！」他這麼安慰自己，還出了聲替自己打氣，在深呼吸幾次之後終於推門走了進去。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歡迎光臨)」熟悉的音調揚起，他抬頭對上穿著白色制服的服務生，臉上露出一點吃驚的表情，大概察覺到這是個觀光客吧！連串的日語襲來，但輔以肢體動作倒還能理解，於是他坐到空出來的吧台位子，而最裡側四人座位子的一位歐巴桑則指指他背上的大背包，提醒他可以放到一旁的櫃子裡。

「ありがとう。(謝謝)」他小心地應了一句，放好背包之後重新坐到位子上，抬頭看著上方的菜單。他記得拉麵的講法，電視節目常聽到，但上頭的「餃子」都是中文，他不知道該怎麼講，又沒有菜單可以用手指定。

打開的店門走進一個矮胖的客人，坐到他旁邊的位子上之後很快就點了拉麵和餃子，那個發音似乎和中文很像，但語速太快實在無法確定，他只好含糊不清地用中文的發音點了拉麵和餃子，說出口的同時總覺得其他人都往他這兒看。這間店小小的，除了他坐的吧台區之外，後方就只有四個四人座的位子，排成一排地四張桌子局促得很，留下的走道也只能為難地彼此讓道通過，交談聲與點菜聲清楚地在耳邊蕩來蕩去，炒飯、拉麵與餃子的香氣飄散在整間店裡，而熱氣一陣陣地自面前的料理區飄出來，只能靠桌上的冰水壓制住一些。

他很快就喝光了一杯水，忍不住起身再要了一杯，但汗水還是不斷從額頭冒出來，感覺背上也已經溼成一片；店裡的風扇轉得很吃力，聽得到空調的運轉聲，但似乎起不了什麼作用。

「你的醬油拉麵，餃子。」服務生用不太標準的中文朝他招呼，同時端上一碗麵和五個煎餃。

「謝謝。」他很自然地用中文回答，投以一個不太自然的笑。

拉麵的擺盤的確不怎麼美觀，微黃的麵條也沒有像一般照片上呈現的，在泛著油光的湯汁裡若隱若現，反而是大喇喇地和筍乾、豆芽菜混合著， 浮出湯汁表面而形成一座小山。倒是煎餃看起來很誘人，但也不是像美食節目會看到的，用麵粉水連出一整片麵皮──

不過味道並不差。

拉麵的味道不重，偏清淡的醬油味滲進麵裡頭烘托出鹹甜味道，筍乾輕脆爽口，雖然豆芽菜有些扣分，卻無損整碗麵的口感。煎餃比想像中大，飽滿的內餡咬下之後會滲出肉汁，溢出的香氣添了一點食慾。因為來之前才吃了牛肉丸，煎餃又分量十足，他原以為自己會吃不下，卻還是滿足地喝完最後一口湯，還要了第三杯冰水。

冰水入喉，一掃湯麵下肚的熱氣。走出店門時，他才記得回頭拍了張照。

店門口掛著寫上店名的紅色燈籠，開著的一小扇窗子負責外賣與收銀；巷子窄窄的只有一、兩公尺寬，低矮的頂棚吊掛著燈管和看板，錯落的招牌往巷底延伸，即使是漸暗的深處依舊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