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等到第二部接駁車才坐上去,剛才的情侶似乎還是覺得不安──或者想逃避他這個怪人──即使第一部不是他們想搭的哆啦A夢主題,仍趕著上車離去。
第二部車是淡藍色車身,那顏色直接讓他聯想到漫畫主角。趁著前面的人上車的空檔,他趕緊繞到車頭與車尾拍了照,接著才喘著氣趕在最後一刻上車。司機似乎習慣有這樣的人,臉上只是掛著淡淡的笑容,不急不徐地等他翻找身上的suica。
車上的座位都套著淺藍色的布套,上頭有各種漫畫相關的圖案,他走到最後方的位子,旁邊坐了兩個日本女孩,對著車上的設備不停地拍照,拉環、下車鈴、車廂上的廣告單等等;兩人的神態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親密,總讓他聯想起一些過去的畫面。車子走在他剛才已經繞過的街區道路,他斜靠著車窗,看著外頭的小鎮風景在眼前流逝,但腦子空空的,好像留不住任何片段殘像。
下車時,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陽光依舊刺眼,他瞇起眼睛,退到博物館外側的陰影下。
「すみません,これはあなたのスマホですか(這是你的手機嗎)?」女孩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他轉過頭,因為聽不懂對方一長串的日文是什麼意思而有些謊張,但一看見對方手上的東西,連忙往自己的口袋掏摸。
「あ……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謝謝)。」他連忙用力點頭道謝,兩個女孩看著他的反應,掩嘴笑著離開。
前男友總笑他粗心大意,他竟忍不住想,如果對方在身邊的話會怎麼數落他?不,對方根本不會讓他有機會把東西掉在車上,一定會在下車時檢查過一遍。
打開手機,他突然很想傳訊息給對方,但對方不在他的好友名單裡,只有Email可以聯絡。他看著Facebook上朋友在他照片上按的讚和回應的話,昨天放上去的啤酒照片下,有朋友打趣地說:
接連兩天買醉,是有多想失身啊?
那則回應有不少人按讚,他查看了一下,赫然發現那個人的名字也在清單中。他猶豫著要不要點進去查看,猶豫著要不要發出好友邀請──只要這個動作執行了,他就可以發出訊息向對方分享剛才發生的事,他懷念起對方佯裝生氣地嘮叨的表情,也懷念那些話裡透露的關心;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像是溺水的人,拚命地想抓住一個救命的浮木,但那個浮木該是那個人嗎?
他突然想起昨晚的吻,額頭上似乎還殘留著那個觸感。
拿著手機往排隊的地方走,他用手機拍了博物館的外觀,把照片發上Facebook。
「來到夢想中的世界。謝射。」打上最後那兩個字,他的手指停在螢幕上,不確定該不該就這麼送出去,雖然是看起來有些突兀的結尾,但他相信不會有多少人在意。
不過,如果他看到了,應該會懂。
排在他前面的就是剛才撿到手機的日本女孩,她們笑著朝他點點頭,馬上回過頭繼續專心地拍著牆上櫥窗裡佈置的漫畫場景,於是他也同樣把注意力放到上面,暫時拋開了剛才那堆混亂的想法。櫥窗裡裝飾的是一些漫畫裡的場景,有些似乎是博物館內部空間的縮小展示,他一邊拍一邊看著裡頭的人物公仔,其中有一個是前男友送他的生日禮物──手上拿著兩個銅鑼燒、正張開大嘴的哆啦A夢一臉滿足的表情──那個公仔還被他放在書架上。他看著櫥窗裡那個面對著一大盤銅鑼燒的哆啦A夢,在那張臉上的是單純的開心。他希望自己也能笑得那麼單純。
十點一到,大門準時的開啟,他隨著隊伍魚貫入場,先是在玄關處停留了一會兒,聽工作人員講解館內規則,包括室內展區不能拍照、不能大聲喧嘩等等。所有人似乎都屏息以待,只等著另一扇門打開,走進那個夢想中的世界。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能和那個人一起來。即使這個想法很不爭氣,無法否認的,那個人已經確實影響了他的這一趟旅行,這一個行程。
隨著第二道大門開啟,沓雜的人聲迴盪在小小的人櫃檯區,換票、領導覽機、詢問寄物與洗手間的對話聲來來去去,他抬頭看著側面的「歡笑牆」,上頭是計多漫畫人物大笑的表情,張著嘴拉開弧度,簡單的動作,做起來卻格外困難。不過一走進展區,裡頭的一景一物很快就吸引了他的目光,原畫或複製彩稿,平台的物件展示,漫畫家的抽屜,作畫過程的3D模擬,他無暇去想別的事情,只是不斷地被一張張熟悉的畫作觸動,那牽起的不只是童年的記憶,也是種美夢成真的激動。
「喂,你來看這個。」他幾乎想這麼叫,才發現沒有那個人在旁邊,這是他一個人的旅行。
走過每一個展室,看著漫畫家的生平,那些過去以許多物件被記憶了下來,放映機、明信片、點子簿、分鏡稿等等,每個物品都承載著某些記憶,而走過轉角,看著漫畫家的房間以原本的模樣被保留下來時,他感動地差點想越線過去觸摸那些物品。不斷堆高的書架往天空延伸,他抬起頭,覺得眼睛被一點模糊的光芒刺痛,幾乎要泛出淚來。
他手邊也有許多東西,屬於他的,屬於前男友的,或屬於他們共有的,那些東西分別記憶了某些事,而不是單純地作為一種紀念。分手的時候,他想過要把那些東西整理一番,然後把不屬於他的東西交由對方帶走。
「你留著吧!」對方溫柔地這麼說,語氣裡似有一絲眷戀。
他想回答些什麼,猶豫著應該表現出倔強或釋然。
「如果不要了,丟掉也沒關係。」對方補了這一句。語氣淡淡的,像在談著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不要了,丟掉也沒關係。
送給他的玩偶和公仔,不要了,丟掉也沒關係。一起買的成對的項鏈,丟掉也沒關係。旅行時仔細收集下來、貼到筆記本上的車票、門票與收據,丟掉也沒關係。交往的那些年,不要了,丟掉也沒關係。
但他從沒有說過自己不想要。是你不要了,不是嗎?
但最後他什麼也沒丟,只是全都塞進箱子裡收了起來,而唯一擺出的則是那個作為生日禮物的公仔。他知道自己不是個灑脫的人,分手將近兩年了,他還對某些過去念念不忘,也才會期待這樣的旅行可以改變些什麼。在這中間有幾個朋友也曾經想拉他出門散心,要他報名健身房或什麼瑜珈或皮拉提斯的課程,甚至還幫他繳了一開始的報名費,但他往往去了幾次就不了了之,倒不是真的興趣缺缺,他只是覺得,那些不是此刻的他需要的。
從展室走到二樓的戶外空間,陽台上有個樵夫之泉的場景。
「這個還給你吧!留在你身邊比留在我身邊好。」前男友把盒子放到桌上。印象中那是個晴朗的下午,左側是明亮的落地窗玻璃,桌上有兩杯咖啡,他的卡布奇諾和對方的耶加雪夫。
「他不想要你留著嗎?」他口中的「他」,指的是對方的新男友。
「和他無關,我只是覺得你留著比較好。你不是很喜歡這個公仔嗎?」前男友搖頭,表情裡讀不出是不是有所隱瞞。盒子裡是他情人節時送給對方的公仔,是漫畫裡出現在樵夫之泉的人物。他一直覺得這個人物和前男友有些神似,收到的當下對方似乎有些意外,而且一度懷疑他是想拿這個公仔的體型暗示什麼。
「我喜歡它,是因為他長得有點像你。」他笑著這麼回答。對方沒有答腔,只是轉動著盒子,重新看著裡頭的人物五官。他盯著前男友的舉動,又接著說下去:
「你不要的話可以丟掉或賣掉,怎麼處置都關係,我知道你對這種漫畫人物的東西沒興趣,不過送給你就是你的了,我不打算拿回來。」他說得斬釘截鐵,像要藉著這樣決絕的方式揮別兩人的關係。前男友沉默了很久,抬起頭又看了他一眼,才把盒子收回身邊的袋子裡。
他端起杯子了一口,卡布奇諾上頭的奶泡已經消退萎縮,混進咖啡裡帶出不自然的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