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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拍了好看的照片，他迫不及待地把通訊軟體的大頭照都換上，Facebook、Line、Twitter、Plurk，每一次只要滑開手機，就得把這幾個應用程式跑個一輪，檢查有沒有新的訊息，看看什麼人又發表了新的照片文章，順便回應一些和自己有關或感興趣的話題。這個動作得花上十到二十分鐘，甚至還更久，得看當天有沒有什麼大事件發生，或者哪個網路紅人又帶起了什麼風潮，星座、小測驗、政治人物失言、偶像明星八卦，他並不會細讀每一篇文章內容，只讓手指快速地瀏覽一遍，在眼裡留下一點印象。

看見自己的圖案換成新的照片，他帶點自戀地看了很久，等著其他人注意到，為這個更新發表一些評語。

想了一會兒，他決定也把其他的軟體換上新照片，jack'd和Scruff，他裝在手機裡的兩個圈內交友程式，還特地藏在某個群組裡的次頁，非得點開之後再滑到第二頁才看得到，那樣的私密換來一點心安。

手機被外甥女打開過，說是為了開他的無線網路分享，當時嚇得他冒出一身冷汗，又不能在第一時間把手機搶回來，腦子裡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才故作鎮定地伸手要回手機：

「我來開，開啟熱點的地方不好找。」他故意慢條斯理地一個字、一個字說，卻發現自己伸出去的手在微微發抖。

那時外甥女剛上大一，對同性戀的話題有了些認識──說是認識也不太對，充其量只是會賣弄某些專有名詞，沒理解多少內涵，刻板印象倒是學了不少。他聽過她和母親聊過這類的話題，雖然只是茶餘飯後的閒談，卻讓一旁的他聽得膽顫心驚，深怕話題燒到自己身上，例如：

「舅舅，你怎麼還沒有結婚？」

或是：

「人家說這個年紀還不結婚的男生都怪怪的，外婆，你看舅舅是不是也怪怪的？」

諸如此類的問題，在他的想像裡反覆出現，雖然他早就想好了好幾套說辭，卻缺乏回答的練習，不曉得該以什麼樣的表情和語氣應對。所以他除了密碼這道關卡之外──密碼就是他的生日，別說外甥女猜得到，其他家人大概也都能破解──就是藏起那幾個程式的位置，雖然想過要上什麼程式鎖或修改圖示，無奈那兩者難度太高，暫時還做不到。

雖然安裝那兩個程式有一段時間了，他並沒有收到多少聊天的訊息，頂多是那種想一夜情的邀約，或一看就不太正經的對話開頭，嚇得他根本沒辦法回些什麼，但第一時間倒是會點開對方的照片欣賞一番，裸照、無頭照、重點部位照，甚至生活照或風景照，他都有興趣點開來看，總覺得那樣觀察一個陌生人是件有趣的事，好像可以藉此理解一些對方的想法，汲取一點同為「同性戀」這個身分的親切感。雖然在現實生活裡也有幾個圈內的朋友，但出現在那些軟體上的人總會給他異樣的感覺，或許是神祕，或許是新鮮，甚至還帶有一點未知的興奮。

剛換智慧型手機的第一天，他就一直考慮著該不該裝交友軟體，那時在討論區上看大家沸沸揚揚地說起那個軟體的神奇之處，好像一旦裝了就可以脫離單身之路，於是他垂涎了很久，卻在換了手機之後猶豫了起來。

他很害怕自己成為那種刻板化的同志形象，即使論述上告訴他，沒有一個同志該被化約成某種類型，也沒有哪個類型該受到非議或批判，但他就是怕，不想活成大家口中的「一看就知道是同性戀」或「你們同志都怎樣怎樣」；倒不是他多在乎個人的獨特性或與眾不同，或許追根究底，他只是對自己沒有信心，對同志身分的認同不足吧！

但他還是點了安裝的按鈕，然後看著小圖示慢慢由灰色變成彩色，出現在手機桌面的一角。

雖然前一刻還躊躇了半天，一裝好軟體倒是迫不及待地點了進去，註冊帳號開啟畫面，接著，成排成列的男人照片就鋪在整個畫面上，看得他竟有些害羞。

「誒，可以點附近的人嗎……還有配對功能耶……這個小圓點是什麼意思？喔，離線中……咦，所以可以知道誰正在線上嗎？那其他人也會看見我正在用這個軟體囉！我都還沒打什麼簡介耶！」他看著畫面一個勁兒地自言自語，猜測著畫面中各個按鈕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點進去試試，像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什麼都好奇，什麼都想碰，卻也什麼都擔心。

要放進個人簡介裡的照片讓他挑了好久，他一向不愛自拍，頂多和朋友出門時讓對方幫自己拍照，所以自然不會有什麼養眼的或裸露的照片，最大的尺度應該是以前到海水浴場玩滑水道的獨照了，但那張照片上的自己狼狽得很，即使現在回頭點出來看，胯下還依稀留著當時被強力水柱沖刷的疼痛感。最後他選了幾張出國時拍的照片，雖然笑得不夠陽光，至少裡頭的太陽很大，陽光夠強。

看自己的照片出現在畫面左上方的位置，而其他男人的縮圖依照距離遠近一個個浮現，0.01m，0.2m，2.5km，漸次拉長的距離像拋出手的線，等著什麼人拉住線的那一端，發現他的蹤影。

開頭幾天就有三、四個人傳了訊息給他，有兩個人距離他不到一公里，而最遠的一個竟是在中國上海。他禮貌上地每條訊息都回覆，即使對方只是簡短的「Hi」，他也不厭其煩地想一些話應對，通常是從對方的照片來發想，看對方外表如何、穿著如何、拍照的地點或主題等等，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說話不至於公式化，展現一點交友的誠意。

但那些用心卻一個個石沉大海。

唯一一個聊了很久的竟是那個上自上海的中國人，但對方的話題卻從同志心情慢到國家認同與主權等等議題，讓他不曉得該如何繼續。

「難道你不覺得台灣和中國都屬於同一種文化，同樣是中國人嗎？」對方咄咄逼人地想探詢他的想法，他只能在這一頭盯著問題苦笑。他有論述的能力，也有自己對於國家認同的定見，卻不想在這個平台上討論。

於是他這次當了那個讓話題石沉大海的人，關上對話框，重新等待另一個陌生人的問候。

第二個軟體是在將近一年後才安裝的。那天他去一場演唱會，晚上七點開始排隊等待入場，而排在前面的是個可愛的男人，微胖的體型，但人卻小小一隻，倒是揹了個很大的背包；從他站著的位置可以望見對上的頭頂，也可以越過肩膀看見對方盯著的手機螢幕。

那個界面有種熟悉感，雖然和自己用的不太一樣，排列的方式與照片的內容倒十分接近，而左上方印著白色的粗體英文字，他想，那應該就是軟體名稱。

上網搜尋了一下，他發現這也是圈內人會用的另一套交友軟體，只不過使用的族群有些不同──不曉得是什麼人為這些應用程式作族群的分類──看著眼前的男人，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點了安裝鈕，懷著一點期待的心情等待著。但不曉得是自己的手機連網速度或附近的頻寬問題，下載的過程一直不順利，進度圖示像卡住了一般只是死命地轉圈，但隊伍倒是持續往前推進，排隊的人一個個驗票進場，眼前的男人轉進入口的看板之後，消失在漆黑的場地裡，手機上的圖示也像死去了一般沒有動靜。

但他終究安裝好了第二個交友程式，只不過比起上一次，這個軟體安靜得多，他像被棄置在整面照片牆上，連照片上的臉都得黯淡失色。

他在兩個交友平台上幾乎不會主動找人，總是靜靜地螯伏著等待，不擅於開口是原因之一，害怕被無視也讓他怯步，於是寧可讓其他人主動發現他，願意主動對他說話，那至少暗示著別人對他有意思，第一印象不錯。雖然他不是很喜歡自己這樣的個性，卻很難改過來，即使見到真的很喜歡的對象，他也僅止於點進對方的照片瀏覽，閱讀對方寫的自我介紹，瞭解對的聽的音樂、讀的書或興趣嗜好，會讓他覺得自己離對方近了一些，那種暗戀的心情像是回到高中時代，那個青澀又不擅表達的自己。

不過那個時代沒有網路，沒有手機，能辨認同類人的方法少之又少，所以他的喜歡的確都停留在暗戀的那一步，他不曉得怎麼跨出去，也沒有勇氣跨出去。

即使到了今天，有了這麼方便的交友管道，他也不再是當年那個什麼也不懂的高中生，但情況似乎沒有多大的改變，即使討論版上許多人瘋狂地尋人與自介，拚命地發表心情故事，猜測著誰是同性戀或著迷於某個偶遇的天菜帥哥，他依究只是潛在水底下，觀看著那個世界裡的眾生圖像，閱讀那些文字中透過出的心情愛欲，偶爾才浮出水面點個推文或回上一兩句，簡短的文字又很快地淹沒在文字之海中。他習慣於這樣低調的自己。

這麼一想，到底手機上的這兩個交友程式該不該留著呢？總是這樣安靜地等待著，算是交朋友嗎？

不過他也只是偶爾這麼質疑起自己。手機裡還是躺著那兩個圖示，他等著偶爾響起的訊息提示音，等著終有一天會有所改變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