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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晚餐時段,他想起一整天沒吃什麼像樣的東西,但肚子卻不是很餓,好像因為一個人出國,胃也配合著調整成某種隨時待命的狀態,些微的緊張感取代了該有的飢餓感。

因為剛才坐了很久,他突然想走走路,於是翻開了旅遊指南,尋找著附近的景點。

秋葉原。又是個當年去過的地方。

那個地名勾起了一些事,關於當年造訪的理由,關於他感興趣的東西。關於那封信。

信裡頭是前男友送給他的禮物,一張博物館的票券。對方很瞭解他,知道什麼東西能引起他興趣,即使一開始看到那封信時他有些生氣──或者是某種吃醋的情緒──卻不得不承認那的確是他會想去的地方。只是,他為什麼得聽從那個人的安排呢?這是他自己的旅行啊!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看自己想看的事物,把當年的回憶重新抹去、覆上新的記憶,為什麼非得讓那個人進來攪和呢?

但他終究沒能把那封信刪掉,只由著它躺在手機的記憶體一角;他掙扎著不去想,不再打開,卻還是找了家Lawson把票領了出來。

當年會逛到秋葉原去,除了朝聖御宅族的大本營,他也有想買的東西,一些在日本當地會比較便宜的玩具公仔和週邊商品。男友拗不過他,雖然覺得他這個年紀了還收集這些玩具很幼稚,卻也愛他赤子之心的這一面。不過逛著逛著,男友反而比他還要著迷,在那些仿舊的人物塗裝和場景擺設的玻璃櫃前逗留了很久,他幾乎以為對方打算搬一組回家,那可不是他們的行李箱能帶得回去的。

他以散步的方式從上野走到秋葉原,途中經過御徒町時還發現了一個叫「2k540」的街區,只可惜正好遇上當天休息,只能記在筆記本裡另覓時間再來;街區位在高架橋下,裡頭的店舖似乎以設計師的手作商品為主,感覺是那個人會感興趣的──記下來的時候,他竟不自覺地想到這一點。

旅行是個創造新的回憶的過程,卻無法抹去舊的回憶,反而讓彼此連結、互相牽繫。

站在神田萬世橋邊望著河水流向遠方的鐵橋下,列車以高速劃過視野,從右到左,出現復又逝去,感覺心裡的許多想法也跟著被一遍遍地翻出、閤上,像被車行帶起的風所吹動的紙頁,已經乾涸的回憶凝結固著,而此刻正經歷的一切卻還來不及寫上去。眼前紅磚橋下的商場正是新的風景,服飾、精品與餐館透出嶄新的氣味,而視野的另一側則是當年和那個人一同走過的秋葉原街區,動漫大樓與專賣店、鋼彈和女僕咖啡廳召喚著歷史悠久的御宅迷們;新與舊並陳、交雜,彷彿正在形成一個新的世界,混進來的舊日風情卻依舊在線的另一頭拉扯著,那裡頭有他不願承認的,對前男友的眷戀。建築的陰影隨著夕日西斜而爬行延伸,他忍不住埋頭躲進橋下的商場中,避開一路追趕著自己的過往回憶。

買了張明信片,他坐進走道底端的餐廳,要了啤酒和點心後,低頭寫起明信片。

開頭寫了前男友的名字,卻在第一句時就猶豫起來,終於還是把那幾個字塗黑,重新開始。

給自己。

入口的啤酒帶著些許苦味,勉強嚥下去之後倒因為那股冰涼而清醒不少,於是拍了張啤酒的照片,連同明信片正面的神田萬世橋風景,發到Facebook上。

「緊鄰著秋葉原的新地標,神田萬世橋的mAAch ecute,為一個人的日本乾一杯。」雖然語氣和用字上盡可能地表現出開朗的樣子,卻無法打從心裡認同那樣的自己,甚至盯著「一個人」三個字時,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還不到晚餐時間,但餐廳裡已經有好幾桌客人了,有情侶模樣的兩人用餐,也有多至十數人的公司聚會,熱烈的交談與昂揚的吵鬧聲像在對比著他這一桌的安靜──一個人喝著啤酒,一個人寫著明信片,自來水筆無聲地在紙面上滑動,而濾去外面聲音的落地玻璃則映著獨坐的自己。透過窗子,可以看見外頭的天色慢慢變暗,遠方的鐵橋襯著漸層色的天空,陽光慢慢隱沒,彷彿可以感受到一點微涼的空氣。於是他結了帳,推開連接外面走道的玻璃門,坐到外頭的座位上望著落日發呆。

腦子裡響起一點旋律,那是他下午唱給外國男人聽的歌,他輕輕地哼了起來,期待它再次帶給自己力量。

一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他才終於站起身離開。河水潺潺,波浪聲被城市的人車聲響切成片斷,破碎地在耳膜裡重組成新的曲子,聽著那個樂音,他緩緩地朝著車站的方向走去。

回到旅館時,他幾乎累得不想再動,躺在狹窄的床位上試著什麼也不想。步行了一整天的灰塵與汗臭像嚙著皮膚一般有些難受,吐出的空氣盤旋在不到一公尺高的天花板,盤桓在身邊那種侷促的窒息感,像是無論如何都逃不出去的。自己。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去洗澡,去洗澡。」他在心裡朝自己喊,終於累積了足夠的氣力坐起身。

換上旅館提供的衣褲,帶上更換的內褲之後,他搭電梯到二樓的大眾湯。昨天已經習慣過整個流程,這一次算是駕輕就熟,把東西放進置物櫃後,光著身子走進霧氣蒸騰的玻璃門後。

因為湯屋是二十四小時開放,一般而言不太會有某個時間特別多人的情況,他找了個淋浴的位子先洗了澡,像要搓掉一層自己似地用力擦洗,再讓盛滿溫水的木盆當頭淋下;閉氣的時候有種位在深海中的錯覺,耳膜像被摀住了,只留下某種低頻的殘響。

他的近視很深,沒戴眼鏡時整個世界都糊成一片,望著身邊也只能辨認出一具具肉色的輪廓,更別說要欣賞身材,所以他只是專心地洗澡,讓自己從頭到腳都渙然一新──如果愛情也可以像這樣,用力洗淨就一切如新,該有多好?對於自己的胡思亂想,他搖了搖頭甩掉一頭的水氣,閉著氣把冷水開大,讓略低的水溫淋向全身──這是他一點個人的怪癖,喜歡在泡溫泉之前先用冷水沖洗全身,再一股作氣地埋進熱水裡,享受針刺般的酥麻扎遍周身。他感覺得到熱水有如無數支貼著自己的手指,溫柔地按壓著全身的每一吋肌肉;終於卸下背包的肩膀,走了一整天的雙腳,和已經有些僵硬的腰臀,他閉起眼睛感受,直到熱氣竄進胸腔、往心臟侵逼進去。

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靠到略高的台階上,望著前方坐著的兩個男人發呆,但其實他什麼也沒看進去。

重覆了幾次這樣的入水和出水,發紅的皮膚像是總算得到滿足,即使仍有些意猶未盡,他還是站起身轉往蒸氣室待了一會兒;裡頭空間很小,相對而坐時總無可避免地碰觸到對面男人的膝蓋,那個接觸讓他憶起下午和外國男人合照的時候,竟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回到置物區,他脫下手腕上的鑰匙開了置物櫃,赫然發現自己忘了帶浴巾。

旅館的浴巾是統一在一樓的大廳自行取用,他昨天是在回旅館時先拿了衣服和毛巾、浴巾才上樓,但今天卻只拿了衣服。往左右觀察了一陣子,但一旁只有回收箱,並沒有提供新的浴巾,而光著身子且溼淋淋的此刻根本不可能走到樓下拿新的浴巾,就連要走出置物區到外頭的吹整盥洗區都有些為難。他慌張地四下張望,加上語言的不便,除了尷尬地在附近走動尋找之外,完全想不到其他辦法。

正當著急之際,一旁竟有個東西碰了碰他。

他轉過頭,一開始是盯著那團東西,確認了那是一條浴巾後,才想起什麼似地抬起頭。

對方面帶微笑地盯著他看,再次把浴巾往他這兒推過來。

「You……this towel……」他不曉得該說什麼,腦子裡迸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That’s ok.」似乎知道他英文不好,男人也沒多解釋什麼,只以肢體語言表達,要他使用那條浴巾無妨。他看著對方,身上穿的正是旅館提供的衣服,那和之前見面時的感覺都不一樣,但笑容依舊,嘴巴周圍的鬍子依舊,而且神情似乎更顯輕鬆。不過下一秒鐘,男人的視線往下掃視,雖然很快地又回到他的臉上,卻已經讓他意識到此刻自己的處境。他還來不及表達謝意和羞赧,男人已經揮揮手往外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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