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You stay here, too.」男人似乎有意等他， 掀開泡湯區的布簾來到外頭的販賣機旁，對方正坐在其中一張籐椅上。販賣機裡賣的是咖啡牛奶和果汁牛奶，似乎是日本人泡湯之後的標準飲品，他昨天買過一瓶，倒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

他朝對方點點頭，卻不自覺地感到難為情，總覺得自己老是在最糟糕或最沒有防備的時候被對方看見，接受對方的幫助，如果那算是緣分，命運之神也太為難自己了。

「Thanks for your towel.」或許是出於預感，他覺得對方會在外頭等他，所以在吹乾頭髮的同時一直想著該向對方說什麼，第一句當然是道謝，接到浴巾的那一刻，除了訝異於竟然會再一次遇到這個人，最大的感觸還是一種獲救的激動，腦子裡跑出一句電影台詞──駕著七色雲彩的蓋世英雄，當時這個外國男人的給了他類似的感覺。

他很想再多說一點什麼，但那些英文單字擠在腦子裡卻湊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看著對方傻笑，右手摸到了口袋裡的手機，他趕緊取了出來，找出下午的合照拿到對方眼前。

「Oh, our photo.」男人盯著照片，而他則盯著男人的側臉。他發現自己此刻的目光很像是過去的前男友，這個男人是前男友喜歡的類型，雖然不是他的菜，卻有股無法形容的吸引力。他試著想詢問對方這兩天的行程，但話還沒出口，對方卻逕自把手機裡的照片往前後滑動。

男人對貓咪咖啡館的照片發出驚呼，連聲問著那兒是什麼地方，而滑到谷根千的照片時，他眼睛一亮，還把自己的手機也拿了出來。

原來男人也去過谷根千。

他們一塊進了電梯，兩人分住在不同的樓層，於是各自進住宿區拿了旅遊書出來，再一同下到三樓的交誼廳。各自在販賣機拿了杯飲料，找了個座位後，他們就開始用簡單的會話和比手劃腳交換著彼此旅行的路線安排。男人似乎到過日本好幾次了，除了東京之外，還去過大阪、京都、北海道，谷根千的照片是一年前拍的，這兩天都和當地的朋友在東京附近漫無目的走動，而明天打算搭車到立山黑部的合掌村，一天來回。對方大方地讓他看手機裡的照片，裡頭有好幾次旅行的記錄，不過以數量來說並不算多，通常是記錄一些場景和人物，甚至不會明確地拍出某些地方的特色，帶著一點隨興的味道。

前男友也喜歡拍照，還買了一部專業的數位單眼，出門旅遊時背包裡也會多放一、兩個鏡頭作替換，對於地點與人物的取景、角度、構圖有他的講究與堅持，那符合他一向的嚴謹個性，就算沒有什麼出版攝影集的打算，還是會慎重地處理每一張照片。對什麼事都要投入最大的努力，是那個人要命的個人原則。

對愛情，他是不是也投入了全部的努力呢？他有時候忍不住會這麼想，卻從沒有拿這個問題問過對方。

他往後一張張翻看照片，熟悉的上野公園出現在螢幕上，還沒看到兩人的合照，卻先發現了其中一張拍了自己躺在樹下的身影。

「Will you come with me?」男人突然冒出這一句。

「With you?」他一時之間沒弄懂對方的意思，於是男人指了指地圖上合掌村的位置，又指著他和自己，然後食指和中指在地圖上作出走路的手勢。

一股暖意自心底升起，讓他幾乎想衝動地點頭。

「But I……」他其實還沒想到什麼理由，只是下意識地先拋出一個否定句作為緩衝。

「Oh, you have other plan.」男人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失望的神色一閃而逝，讓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他翻動旅遊書，指著博物館介紹的那一頁，上頭另有一些英文字說明，男人很快地讀了一遍，理解地點點頭。

如果男人的邀約是在那封Email之前，他會不會就此答應呢？即使如此，他也可以不理會那張博物館的入場券，那個景點本來就不在他原來的行程預定中──但他根本就沒有什麼預訂的行程啊！他所擁有的，只是那些舊日地點所劃出來的路線圖，帶著他重新走過那些地方，重新記起那些過去，重新忘記那些日子。

那些他認為應該忘記，也以為已經忘記的。

「It seems a wonderful place. Fujiko F Fujio museum. Doraemon? Manga?」像是發現了關鍵字，男人的眼睛一亮，伸手往一旁的書架抓了幾本漫畫下來。

「Do you know this, Kochikame? It’s very very funny, and I like it most.」他看著對方手上的漫畫，竟是台灣動畫台也常播放的「烏龍派出所」，這部漫畫和眼前的男人一點也連結不上。他不確定這部漫畫有沒有英文版，但以漫畫角色而言，對方的外型應該要選北斗神拳或足球小將吧！這種充滿亞洲人笑點的漫畫他真能看懂嗎？

他接觸的日本動畫不少，雖然也要求前男友陪他一起看，能讓對方接受的並不多，太通俗或純搞笑的內容尤其不合對方的意，連帶地要他也少看這一類的漫畫或動畫。他從大學時代就開始收集漫畫，偶爾也會買VCD或DVD，後來和男友住在一起時，大部分都裝在箱子裡沒拿出來看，只有少數男友也能接受的才能擺到客廳的書架上，排進他們休閒時間的娛樂之一。不過他不覺得委曲，一方面處身愛情之中的人總願意退讓，而另一方面，兩人共處的時間足以取代那些花在動漫與漫畫的時間。

更何況，男友還願意陪他去秋葉原。

而今天，男友還送了他一張前往藤子F不二雄博物館的門票。

不過，男友已不再是男友，成了前男友。

「Are you all right?」男人見他不再說話，關心地問了一句。

「I’m fine. I just think of some memories.」

「About what?」

「About my boyfriend.」男人問得很自然，而他也回答得很順；那個英文字竟很自然地脫口而出，幾乎沒有經過用字的挑選與思考，甚至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

「Your boyfriend……」男人複述了那個單字，他聽到之後，想了幾秒鐘才發現自己剛才說了什麼。

「Umm, 那個boyfriend, 我是說, I mean……I don’t have boyfriend, 誒，要怎麼說啊？我幹嘛說男朋友什麼？」他的自言自語中混合了中文和英文，纏夾不清的說話方式讓對方頗感有趣，那雙眼睛竟一直盯著看，還不自覺地露出微笑。

為了看手機和旅遊書方便，他們坐在靠牆的同一側，又因為漸漸升溫的好感而靠得很近，偶爾碰觸的手臂和大腿也帶有某種不言可喻的親密。但他被自己說的話嚇到，整個人往後退了開，撞到靠背時發出了不小的聲響，而惹來附近住客們的目光。

「Don’t worry, it doesn’t matter to me. I meant your sexual orientation, you are gay, not gay, or something else.」男人拋出成串的解釋，但他卻沒能聽懂多少，倒是裡頭「gay」那個單字像被特意標明的關鍵字，於是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小心向一個陌生男人出櫃了。

他沮喪地垂下肩膀，有好一陣子沒有發出聲音，也不敢抬頭望向對方，雙眼只盯著桌上的書和手機。手機的螢幕慢慢變暗，頭頂的電視機發出陣陣笑聲，那是整個交誼廳裡唯一的聲音來源，其他客人都安靜地著電視與漫畫，或低頭專注在手機上。

「Hey boy, hey……」男人突然用手指戳戳他的手。

對方竟用「boy」稱呼自己，他忍不住苦笑，以自己的年紀絕不會是個boy，而且真要比較，他的年紀或許還更長一些。正猶豫間，一隻毛茸茸的大手竟往自己肩上繞過了來，將他整個人包起來似地往那一側拉近。

他抬頭看著對方，男人一臉認真，澄澈的雙眼是深邃的藍色。

「Me too.」男人指著自己，彎起的嘴角是一抹頑皮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