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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utbound06  

第一晚睡得並不安穩,或許還不習慣膠囊式旅館的小床位,也不習慣幾乎完全沒有隔音功能的隔板和竹簾,總在臨近睡眠的邊緣聽見外頭的聲響;翻身、囈語、碰撞,甚至還有人利用半夜整理行李。他以為自己是個不怕吵的人,在什麼樣的環境下應該都能睡著,沒想到事與願違。

也許是單身的日子真的過得太久了,曾經那些日子習慣了旁邊睡了一個會打呼的人,自己應該早已練就對噪音的容忍力,甚至覺得那個規律的呼聲像是催眠曲。他記得剛分手的那段日子,面對過於安靜的房間常會覺得少了什麼,非得打開收音機,聽著平常不會收聽的節目,讓陌生的聲音陪伴自己入睡。

哪時候停止了那個習慣呢?他忘了,好像某天睜開眼睛,才意識到自己前一個晚上沒有開收音機。

睜開眼睛,一夜的不安穩似乎沒什麼影響,連有沒有真的睡著都不確定,但坐起身時並不覺得睏,只有腿上殘留著昨天走了一下午的疲累。

下樓吃了早餐,抬頭看看一早的綜藝節目,看著螢幕上的人笑卻不曉得笑點是什麼,只好滑開手機查看訊息。昨天貼的晚餐照片下方有不少個「讚」,卻只有聊聊幾則回應,有人說他是出國買醉,有人提醒他別喝太多,也有人語帶曖昧地暗示著某些性的聯想;他哭笑不得,一杯酒只買到了那些過往歲月的回憶。

揹起背包,下意識地調整了揹帶,他走下樓,在櫃檯寄放了卡片並換回鞋櫃的鑰匙。櫃檯換下了另一批陌生的臉孔,臉上是日本人特有的過分客氣與笑容,他回以微笑,以最少量的對話完成出門的寒暄。

外頭的陽光不錯,一掃昨日微雨的街景,因為是週間的上班日,路上來來往往的多是上班族打扮的男男女女,急促地穿梭在人行道和斑馬線上。他走到附近的車站入口,按照昨天稍作研究的路線指標,順利走到山手線的月台。上了車,一路站到日暮里站下車,整個過程都非常順利,因為不需要轉車,他可以很放心地觀察車上的乘客,偷看那些穿著西裝的日本上班族,在心裡悄悄為他們的長相服裝打分數,享受這點一個人旅行的樂趣。

日暮里站的出口不多,走一段樓梯、轉個彎,眼前就是個和新宿全然不同的街道風貌。

對谷根千這個地方他其實還有點記憶,但當時他只是跟著對方的腳步,並沒有特別留意路線或指標,這次是一個人,走起路來總有些戰戰兢兢的,完全不對這兒的氛圍。不過才走沒有多久,他就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一來這兒的道路並不複雜、道路尺度頂多是往返的雙線道,二來大部分的人都往同一個方向走,自己一樣只需要跟著別人的腳步即可,於是他才放下心來好好欣賞。

谷根千是谷中、根津和千駄木,三個地名的合稱,保留了很多日本舊時代的老街風情和下町文化,而往前的這一段斜坡叫御殿坂,斜度不大,沿路大多是住家,只錯落了幾間牙科、便利商店、點心舖等,見到右邊有個寺廟一樣的建築,他立刻繞過去看了兩眼,漢字寫著「大黑天經王寺」,大黑天不知是何許人,但總之是間寺院,雙手合十膜拜總不會錯。不過寺院裡靜悄悄的,幾乎聽不到什麼聲音,讓他也忍不住躡起腳步不敢發出聲音,感覺自己簡直像隻貓兒──想到這兒,他忽然記起上次造訪這個地區,一路上好像也遇過好幾隻貓,印象中街區就是以「貓」作為其中一個行銷重點。他很喜歡貓,卻不曾養過貓,主要是因為租屋處的房東不希望房客養寵物。

「好,以後我們結婚了,家裡就養一隻貓。」

那是前男友給他的承諾。

當時聽到對方口中說出「結婚」兩個字,他感到的錯愕多於驚喜,好像那應該只屬於飄浮在天上的泡沫,或一座建在空中的城堡,可遠觀、可夢想,伸手卻不可及。他不曉得其他的同性戀怎麼看待婚姻這件事,但他的確一直奮力支持著這個方案,渴望有一天真能實現,不過內心深處卻同時埋伏著另一個念頭,覺得那個目的無法在他們這一代成功,社會還沒有成熟到足以接受的地步;他甚至覺得婚姻無用,覺得他們努力爭取的可能只是一個殘敗的制度──這個想法或多或少是受到前男友的影響。所以當他聽見對方提到結婚,提到他們可以有個家時,並沒有多少真實感,反而覺得那像是個警訊,似乎暗示著他們即將走到某個結局的分歧點。

往前張望,視線的盡頭可以見到谷中銀座散步道,對那兒他就很有印象了,畢竟他們曾在那條小街上逗留許久,除了吃炸豬排和棒狀甜甜圈,還買了明信片寄給對方。

「幹嘛這麼麻煩,還要互相寄給對方?不能就寫一張寄給兩個人就好了嗎?」男友不懂他的玩心,挑明信片時還發起牢騷。

「就是要寫給對方才有意思啊!不好意思向對方說的話,透過明信片寄給對方,你不覺得這樣很甜蜜嗎……誒,所以不能給對方看喔!」他看男友張嘴想說話,立刻就猜中對方的心思,連忙先開口堵住對方的意見。

「真是小子孩心性。」男友還是忍不住咕噥了一句,不過仍然乖乖地選好明信片付錢,而且連選了什麼圖案都不讓他看到。

那趟旅行回台灣後,他一直期待著接到明信片的那一刻,當時店裡有好幾張的圖案他都很喜歡,手繪的貓咪、素描風格的建築物、下町風情的浮世繪等等,他好奇對方會選哪一張,也好奇對方會對他說什麼。後來男友說他收到了,還埋怨著把他的肚子畫得太大,一點也不像;但他的信箱裡卻一直沒有來自日本的明信片。

站在階梯中段時他停下腳步,對著前頭的牌坊拍了張照片,打算上傳到Facebook打卡,腦子轉動著該寫些什麼留言;不少撐著陽傘的婦人經過身邊時會轉頭看他一眼,看的時候還露出笑容,那讓他在意起自己身上的服裝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或者是不是和這個地方太格格不入,但沒多久他就發現她們不是在看他,而是離他不遠處,一隻坐在欄杆陰影下的白貓。

原本的難為情立刻被這個發現的驚喜所取代,他走了過去,小心翼翼地彎下身子看著那隻貓。貓兒端坐在石階邊,瞇起眼睛像睥睨著眼前的一切,有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但他一看見貓就會忍不住想摸,於是仍舊大著膽子伸手過去;白貓也不閃不避,依舊不動如山,任由他的手指碰觸,而他也更進一步地撫摸起牠的頭頂和脖子,就像他以前對待其他貓兒那樣。

「喵……」

細微的叫聲傳來,白貓仰起頭像在享受著他的撫摸,沒多久竟歪起身子躺了下來,以一種毫無防備的姿勢放任他的觸摸,還由著他在肚子上搔癢,連聲低鳴表達牠的陶醉。

幾個女孩子聽見貓叫聲被吸引過來,幾聲「かわいい!」的驚呼配著連續拍照聲,也依樣畫葫蘆地伸出手來,他趕緊退了一步移出那個小圈子,在心裡默默地和白貓道別。

那一年他寄給男友的明信片就是隻手繪貓,貓兒仰躺在紙面中央挺起肚子,似乎在懶洋洋地享受日光浴,於是他在背面同樣畫了個光著上身的男友,露出啤酒肚一臉陶醉。他想像著對方收到的時候會心一笑的嘴角,和對方讀著那些旅行的心情文字時無可奈何的表情。

那是男友在愛情中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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