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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utbound04  

那陣心煩意亂被片刻的休息撫平之後,他坐起身,查看了一下手機上的訊息,幾個朋友在他先前發出的照片下按了讚,也有些人擔心地問了幾句,似乎怕他會迷路或者出什麼狀況。讀著那些簡短的關心,他一邊小心翼翼地退出床位,站上走道伸伸懶腰。

身上還穿著出門時的衣服,剛才櫃檯說過可以換旅館提供的制式服裝,但他還想出門,不想把這一個下午就耗在旅館裡。

時間已經接近晚餐時間,他以為自己只躺了一會兒,沒想到時間過得比想像中快。花了一點時間整理旅行的大背包,換上自己平常會揹的電腦包,只帶了些必要的東西:旅遊書、護照、手機、行動電源、相機、筆記本和鉛筆盒,順便把電腦帶上,準備待會兒放到樓下的置物櫃裡。其實他不太確定什麼是必要的東西,過去依賴著那個人,自己從來不用為這些事傷腦筋,但這一趟只能靠自己。

走出旅館大門,仍是來時那種潮溼的天氣,雨倒是停了,只地上仍覆著一層水氣。

上回到新宿來,原本打算在某家對方找好的拉麵店吃晚餐,但因為距離車站有段距離,他的肚子又餓得不得了,只嚷著想早點吃晚餐,無計可施之下,只好在車站附近的麥當勞解決晚餐。當時對方有些生氣,但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就消了氣,只是嘴上仍不停叨唸著一定還要找時間去那家拉麵店,都來到日本了還吃麥當勞,怎麼想都不甘心。

但他從來就沒有這種執念,在什麼地方、吃什麼東西,對他來說都沒有多大差別,倒不是對食物缺少熱情,而是因為身邊有對方陪著,對他而言那就足夠了,他喜歡那一刻只有兩人獨處的感覺──當然身邊也有其他客人,只不過語言不通,感覺上就彷彿只有他們兩個人──一起出門旅行,處在某種此刻只有對方的心情,那一刻就是全部。

他們晚餐後去了高島屋的台隆手創,搜刮了不少有趣的文具和小東西,再一路散步往東京都廳前進。搭著電梯直上45樓,隔著窗玻璃環視整個六本木、銀座的夜景,他們留下了以那些大樓燈光為背景的合照,對方搭著自己的肩,但他卻大膽地摟了對方的腰,一陣扭捏之下仍留下了那個紀念。幫他們拍照的學生模樣的女孩似乎有所察覺,但遞回相機的時候只是微笑地看著他。話說回來,就算她說了什麼,反正他一句也聽不懂,至於剛才那個被他摟著的男人,拍完照就尷尬地閃到其他地方去了,只把拿回相機的工作交給他。

他依著地圖和記憶找到了那間與他們失之交臂的拉麵店,站在店門口時卻覺得舉步維艱,甚至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尋到這兒來。窄門外排了幾個等著進去的客人,深色布幔上寫的是他少數認得的日文單字,也許是他看起來太像個觀光客,有幾個人把視線投向他,但沒看幾眼就重新回到手機螢幕上。

某個念頭突然升上來,他倏地轉身,加快步伐遠離那家店。

在這個小街區裡東拐西繞,路過各式各式的餐廳料亭,拉麵、生魚片、定食、披薩、中華料理,有人朝他喊歡迎光臨,那個詞在台灣也常聽見;但他只是尷尬地回以一笑,然後就低著頭匆匆走過。他不知道自己要往那兒去,沒有目的某種意義來說是種自由,卻也意味著那一刻的茫然。

一塊木頭招牌吸引了他。

原木的底色是鮮紅的日文字,但當中有一個漢字是「底」,他不清楚合起來是什麼意思,但那個漢字讓他停下了腳步。小小的木門往外敞開,昏黃的燈光帶著和煦的暖意,而圍繞在門的四周則是綠色的爬藤植物。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歡迎光臨)」走進去時,女孩的招呼聲突然從旁邊響起。他嚇了一跳,吞了幾次口水後鎮定了下來,朝她比了食指表示自己只有一個人。

坐到櫃檯的位子,他環視了整間店,小小的店面大概只有八坪不到,比他在台北的套房還小,除了環繞著櫃檯的座位,就只擺了四張桌子。但擁擠的空間卻充滿了濃濃的回憶氣味,那感覺很奇妙,明明耳邊聽到的是陌生的語言,牆上張貼的是異國的文字,而且充斥在店裡的菸味和酒味也不是他習慣的氣氛,但那時在心裡冒出來的念頭就是「懷念」,而那個念頭讓他覺得安心。

站在前方的酒保並不像一般pub的裝扮,而是穿著隨便的上衣,略長的頭髮看去有種日劇角色的味道,帶點放縱不羈的形象。酒保和一旁的中年客人不斷聊天,偶爾揚起的笑聲盪得整間店像在晃動,感染著他也放鬆了下來。他翻看菜單,英日文的名稱至少能看得懂一些,於是他點了一道「林先生的飯」,想了一下之後又加點了一杯啤酒──這樣的氣氛適合來上一杯啤酒,即使他不是好酒的人,前男友的影響之下倒也練出一些酒量。

店裡的客人似乎以中年上班族為主,原本坐著的一對男人和之後進來的兩個散客都是這樣打扮的人,而且他們似乎都是熟客,酒保見到他們都會揚起手招呼,談話之間還會和他們乾上一杯。

伴著啤酒而來的是一碟小菜,一塊看起來像生鮭魚,另一塊則像是硬麵包塊,上頭的白色沾醬嘗起來像義式的白醬,但裡頭還混和著某些略帶辛辣味道的綠色碎末。大著膽子嚼了幾口,依舊分辨不出是什麼,但還不至於難以入口,尤其混著冰涼的啤酒入喉,什麼味道全都被鮮辣的酒氣蓋過了,整個人也在店裡的輕搖滾音樂中微微搖晃起來。

端上來的飯倒沒什麼特別,只是牛肋肉和高麗菜拌上醬汁淋到飯上,吃起來味道鹹了些,但在啤酒的助陣下也沒多大差別,反而在口中溢出一點甜味。他記起上次旅行,他跟前男友抱怨日本的食物味道都好重,不是太鹹就是太甜,對方還說他根本就不懂吃,哪分得出這些差別。

「你連到日本都可以在麥當勞吃得津津有味了,給你吃什麼美食還不都一樣。」對方似乎還對那晚的事耿耿於懷,雖然想抗議對方諷刺他的味覺,也只能好聲好氣地哄著對方,說下次要吃什麼都聽他的,就算再餓也不敢有意見。

那時候前男友開心地笑了起來,還語帶威脅地確認了這是出於他的意願,就差沒有立下證書簽名劃押了。

他們的愛情也來不及簽名劃押。

但就算真的立下什麼證書,又能保證得了什麼?異性戀的愛情有結婚證書為憑,但那樣的憑證也無法保證什麼,還不是有一堆人結了又離,或者變心、出軌,重新和別人訂立另一紙愛情憑證。像他們這樣的同性戀,沒有婚姻的束縛,有的只是口頭上的承諾,脆弱地像無法約束任何事,卻也因為只能依靠著承諾,反而讓他們更珍惜彼此,更用力地想以行動維繫雙方的關係。前幾年同志圈子用了許多力氣想通過同志婚姻,於是他也去參加了好幾場座談會,還跑到立法院門口參與排字的活動。男友那時候總嘲笑他在白費力氣,認為不必為了那個沒什麼用的婚姻關係而如此熱衷;對於這件事,他們一直抱持著對立的觀點,這並非意味著男友不想有個穩定的關係,只是單純地覺得要依靠異性戀建立的「婚姻制度」根本沒用,於是只冷冷地看著他一頭熱地投入。

為了這件事,他們有過幾次不大不小的爭吵,到最後雙方都覺得觀念不同無法溝通,索性不再討論有關婚姻的議題。

分手之後,他終於能夠站在對方的觀點看這個議題,也約略覺得當中有一些道理存在。他不想變成像對方那樣對同志議題漠不關心的人,卻又無法說服自己為什麼需要婚姻──他明白那關乎基本人權,與需要與否無關,卻開始質疑起制度的存在意義。

腦子被這些雜亂的想法衝撞著,一時之間有種回到過去和對方辯論的場合,卻只是自己腦中的小劇場,一人分飾兩角地各自表述。某種感傷的情緒悄悄地爬上來,堆積在胸口發熱,就像在口中漫開來的啤酒味惹得臉頰發燙,他用力扒了幾口飯,想沖淡那個氣味引發的一點情緒失控。

隔壁的中年上班族突然大聲說了句什麼,似乎想起了某件開心的事,又或者已經接近喝醉的緣故;那人重新要了一瓶酒,還吆喝著酒保和服務生也拿個杯子把酒倒滿,連坐在一旁的他和另一個男人也跟著受惠。

那酒和自己剛才點的不一樣,顏色比較深,苦味也更重了些。他笑著端起杯子道謝,用並不流利的日文說了「謝謝」,就著杯緣嚥了一大口。苦澀滑進口腔沖入喉嚨,那團酒氣反芻般地重新湧上喉頭,一股辛辣逼得眼淚差點流出來。

「元気がありませんね. 大丈夫ですか?(精神不太好喲,不要緊嗎)」身旁的男人突然拍拍他的肩膀,一臉擔憂地望著他。他嚇了一跳,張著嘴巴卻不曉得怎麼回答。

「あなたは日本人ではないですか?台湾人ですか?」後面那句他聽懂了,點頭的同時指了指自己,模仿著日文的發音說了「台灣人」三個字。對方笑著點點頭,似乎也不曉得該怎麼繼續接下來的對話,空著的一隻手指指他手上的啤酒,比手劃腳地問他是不是頭痛──或者對方的意思是頭暈還是醉了,反正那個動作應該是差不多的意思。他搖搖手,勉強自己露出微笑,接著馬上又喝了一口來表示自己沒事。

男人看了他的反應,鬆了一口氣之後也朝他舉起杯子,挑了挑眉毛後大口地喝光了杯子裡的酒。他們無言地交流著某種心情,雖然語言不通而無法交談,他卻能夠感受到某種被理解的溫暖與輕鬆,好像壓在心裡的重量藉著那樣的表情而一點一點地釋放,身體也不自覺地隨著音樂和醉意而淺淺地搖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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