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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要回台灣的消息在朋友圈子裡傳了開來,有些人怕我知道這件事,在聊天時避免提起有關他的事,卻擋不了臉書上消息的散佈速度。事實上,就算不是他們或者網路,我也早就從男友那兒得知這個消息。

和男友交往半年了,感情說不上穩定,對我而言至少是個不錯的開始,停擺許久世界總算又開往前運轉,或者用幾個朋友喜歡使用的、略帶情色的比喻,我這個荒廢的港口總算有大船要停進來──言外之意就不解釋了,至於那是不是影射了我和男友的角色關係,也不是重點。要我說的話,我覺得比較像是重新有飛機降落,一度空盪盪的停機坪有了點生氣,而我則等待著某個人入境,從那扇大門的彼端。

這麼形容究竟和大船入港有什麼差別?要我說的話,就是種氣質上的高下之分,如此而已。

我和男友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幾乎每天都會見上面,上同一間健身房、偶爾一塊兒吃飯或喝咖啡,假日看場電影或展覽,也會忍痛買很貴的票去看劇場表演。我們的喜好並不完全相同,他喜歡手沖咖啡而我偏愛加了牛奶的拿鐵,他不會錯過好萊塢大片而我則老是挑冷門藝術片,他喜愛喜劇勝過會讓人落淚的悲劇──即使有著種種差異,我們還是在一起了,容忍著彼此的不同,接受對方也試著被對方接受,像打磨著兩枚不甚咬合的齒輪,我們給了彼此一段時間互相適應。

於是,在咖啡館裡我們各行其是,但會交換喝個一兩口;電影我們會以輪流的方式陪對方去看,這次被美式英雄片轟炸耳膜之後,下一次就坐進小廳裡體驗心靈的感動;至於劇場表演則沒有這麼大的問題,很多表演都是笑與淚並存,並不能一味地用喜劇或悲劇二分,不過在買票之前我們會好好地討論並說服對方,畢竟票價實在不便宜。

男友和翊是大學死黨。

這一點在交往之初我就知道了,我和男友第一次見面也是在翊的生日party上。他是個交遊廣闊的人,喜歡被一大群人圍繞,也喜歡成為當中的焦點;他享受鎂光燈,也擅長在那樣的場合中扮演主角。我算是他朋友的朋友,一個邊緣的角色,事實上應該不太可能和他產生任何關聯,頂多在那個場合裡陪著一堆人舉杯,如此而已。原本慶生會之後的續攤我沒打算參加,卻因為一點差錯而被迫出現在包廂裡。

「不好意思,我找一下……唔,我找他,你們繼續唱歌,不好意思。」我閃躲著眾人的目光,往包廂裡朋友坐著的那一區磨蹭過去,但大包廂裡人實在太多,難免的推擠竟把我帶到翊面前。

「誒,你是壽星吧!生日快樂,不好意思,我只是來找……找他。」我指了指和他了隔了兩個人的朋友那兒,有點難為情地不曉得該把視線投向哪兒。他注視著我,眼神因為一點醉意而有些渙散,泛紅的臉頰看上去帶了點可愛的稚氣。他朝我笑,嘴角竟透出一絲邪氣。

「那個,我們車錀匙拿錯了,我來跟他換。」因為被那個眼神注視著,我有些緊張,忍不住又補充了幾句,即使知道周圍沒什麼人在注意我這兒,仍不免覺得尷尬。

「既然來了,就唱首歌吧!當作是祝我生日快樂。」聽他講話的音調就知道他喝了不少,但至少一字一句都很清楚,而且他說話的神情讓人難以拒絕;這麼說有點膚淺,但一個長得好看的人對自己提出要求,實在很難說出個「不」啊!我剛想隨便找個理由捥拒,一旁的朋友卻起哄地說「他很會唱歌喔!替他插播,那個伍思凱還是優客李林,他幾乎每一首都會唱」。我當時只想親手掐死這個講話的人,誤交損友的結果就是這樣,而在他大力地宣傳之下,竟引得不少人回頭觀望,點歌的指令也接力般地傳到點播機那兒。

「這樣就更要唱了,我生日最大,誰把麥克風傳過來吧!」他一聲令下,潮水般的擴散出去後,麥克風立刻就被這陣浪潮給送了回來。螢幕畫面一變,熟悉的前奏響起,我只能硬著頭皮上場。

那就是我和翊認識的契機,雖然沒有因為那一首歌就變得多熟,卻也讓兩人的距離拉近不少。有什麼唱歌的聚會時他會找我,偶爾吃飯的場合也會傳訊息來問一聲,連他和幾個人規劃到泰國旅行一個星期的計劃,他也打電話來詢問我的意願。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熱衷於邀我同行,畢竟在他的那一群同志朋友的圈子裡,我並不是頂活躍的一個,長相普通、話不多,個性也不夠開放,即使加入話題也總是慢上幾拍,總要他花點心思拉我一把。

但他說過,他就喜歡我這樣的個性。

也許一個活在鎂光燈之下,享受人群簇擁的人,反而不需要另一個同樣醒目的人。他所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在燈光亮起時默默待在他背後,而在燈光熄滅之後還能陪伴他的人。

在泰國那幾天,我和他第一次發生關係。我想同行有不少人都和他有過不同程度的身體接觸,對他來說,那些接觸並不帶有什麼愛情的重量,是不需要論及交往壓力的,我以為自己於他也是同樣的關係,即使在理智上我如此說服了自己,在情感上我仍忍不住深陷其中。

因為他是第一個入境我的感情世界的人。我的初吻,我的第一次。

「這是你的第一次?」即使刻意表現得老練,自己在互動時偶爾透露出的生澀仍騙不了他。我搖頭又點頭,漲紅了臉不敢看他。

「到底是還不是啊?」他邪惡地笑著,一邊動手捏向我的敏感部位,我閃躲著想討饒,身體卻讓他壓著無法自在行動。渡假小木屋裡燒著異國的薰香,白色的薄紗垂墜在雙人床四周,電視機還開著,雖然聲音關小了,但陌生的泰文刻意揚起的尾音仍聽得很清楚。處在這樣的環境裡,好像會拋棄羞恥心與矜持,以最赤裸的自己面對。

我沒說話,被他觸碰的地方敏感地讓身體起了反應,喉嚨不由自主地發出聲音;他整個人往我身上壓了過來,龐大的身影遮住了頭頂的燈光,像吞噬了所有視覺。

「他要我去接機,你去不去?」男友趁著作愛之後的擁抱時間問了我一句。被那樣環抱著,卻聽到這個讓人為難的問題,著實讓我冒出一點冷汗。

「你去就好了,他是你的死黨啊!」我轉動著身體,感覺男友手的力道加重了些,緊箍著不讓我離開。

「你還會在意他啊?」他那麼問。我把那句話視為某種試探。

「不會啊!但他找你接機,我應該沒必要一起去吧!」我小心地挑選用字,盡量不讓某些情緒性的字眼和口氣出現在回答中。我沒說謊,也認為自己的說法應該是合理的、中性的,不會引起他過多聯想或附會的。他的手指動了動,摳起我小腹上淡淡的起伏紋路,一路往下撥弄著陰毛;我知道他欲言又止時就會這樣,做些沒什麼意義的舉動。

我思考著男友的想法。他要男友去接機,當中是不是提到我了呢?還是他其實是要男友和我兩個人一塊兒去接機,只是男友故意這麼問,想試探我的反應?又或者男友答應去接機,但自己想帶著我同行,從那個場合裡觀察我會怎麼做?這樣聯想下去實在沒完沒了,以男友的個性,他不是個這麼複雜的人,就像他愛喝純粹的手沖咖啡,愛看聲光刺激的動作大片,他的世界是成立在直覺單純的感官之下,否則我們當初也不會交往了。

想到這兒,我有些心疼起男友,也為自己這番心機感到慚愧。

「那我一起去好了。好久沒見到他了,打個招呼也好。」我裝出輕鬆的語氣這麼說,同時雙手覆在他手背上,動手把他的手掌翻過來緊緊握住;他的手掌很大,粗糙的掌紋和厚繭刮著手心時總會給我某種安心感,就像小時候被務農的父親握著一般,對於他,除了愛情上的依賴之外,或許還存在著一點對父親的依戀。當時第一眼見到他,我只覺得這個男人好大一隻,慶生會上幾乎沒人比他高,而當時在ktv包廂裡,他就站在最靠近門口的地方,我第一個詢問的人也是他,因為只有他的高度能一眼環視全場,最快找到我想找的人。

和翊交往時,相對於翊的活躍,我通常是待在角落裡注視,觀看他在人群中散發光彩──我喜歡那個閃耀的他,眩目地映在眼中的模樣一直令我著迷──同時也等待著活動結束,兩人一起離開的那一刻。而那時候會陪在我旁邊的,就是他。因為身材的優勢,翊經常把他當成是可以控制全場秩序的人,也很放心把我丟到他身邊照看,翊很清楚他的個性,卻不夠瞭解我。

「時間我再告訴你喔!」男友把臉頰湊近,我側過頭去和他接吻,心裡卻不免因為剛才答應的事而有些起伏不定。

男友的房間有面貼著大塊軟木的牆,上面釘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明信片,有我從東京和京都寄給他的,有他嫁到德國的姊姊四處旅遊時寄給他的,此外除了一些朋友出國稍來的之外,大部分就來自經常出國的翊。

待在他的房間時,我常常會逗留在牆邊翻看明信片上的圖案,或讀著上頭的文字,也有意無意地留意起翊的明信片──他對男友寫了些什麼,又去了哪些地方,是不是曾在片段文字中提到我。男友不在乎我翻看那些明信片,對於感情,他認為沒有什麼需要隱瞞或迂迴的,即使是他私人的信件。

但看著那些明信片時,我偶爾會睹氣地想,那是翊寄給他,而不是寄給我的,我又為什麼要知道寫了什麼?

一旦落入這種想法,其實就代表了自己有些在意,我騙不了自己。

翊抵達台灣的時間很早,男友和我不得不請一天假特地過去機場。

坐在車上時,我承認自己是有些緊張的,感覺就像第一次和翊到泰國旅遊,或那一晚他要我到他房間的情況,那陣緊張讓我有些罪惡感;坐在這麼愛我的男人旁邊,我到底在想些什麼?不是都分手了,而我也決定要和現在的男友好好經營未來,我們不是一起試了這麼久了嗎?

罪惡感伴隨著某種心靈出軌的刺激,如同害怕犯罪卻渴望犯罪的人,我們不是在試探自己的底限,只是享受著那種微妙的不平衡。

「你要不要再睡一下?太早起了,這傢伙幹嘛搭一大早的飛機?」男友連聲抱怨,同時溫柔地望著我。

「你忘了有時差,所以他不是搭一大早的飛機啦!」我提醒他,倒不是刻意為翊辯護,但因為方才自己那番掙扎的心思,說這些話不免帶著一絲心虛。

「說得也是,那我錯怪他了。」男友笑著,把視線重新轉回前方。天空下起細細的雨,在視線前方留下密密麻麻的雨點,以一種帶有節奏的聲響敲擊著窗子。我看見雨刷動了起來,一陣一陣地劃過前方的車窗,那感覺像抹去了心上那些凸起的疙瘩,卻在下一秒又重新附著上來。

我覺得心煩意亂,轉過頭不再注視前方,只專心注視著旁邊飛逝而過的雨水。水漬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的水線,車窗上方留下的一道細縫傳來陣陣風切聲,當中也夾雜著車輪滑過積水路面時的聲響,像輾壓著什麼似地發出刺耳的頻率,簡直像和著窗上滑過的水線,往心上一道道地劃過。

一點焦躁爬了上來,我大口地吐著氣,但下一秒鐘車窗卻緩緩地升起,封住原本留著通風的細縫。

男友沒說話,卻像察覺了我心中那陣騷動。窗子全部關上後,隔絕了外頭所有聲響,只留下雨點擊打玻璃時發出的沉悶聲音;唱片的歌聲適時地插了進來,緩和了過於單調的空氣。我陡然鬆了一口氣,很自然地閉上眼睛,即使沒有半點睡意,卻讓我想靜靜地感受這一刻,感受男友陪在身邊帶給我的安心氛圍。腦子裡想起了一些往事,那些我還和翊在一起的日子,但我想到的不是翊,而是當時一直陪著我的這個男人。

我問過他,為什麼會甘心一直跟在翊旁邊,不覺得整個焦點都在翊身上,自己只會被當成配角嗎?

他歪著脖子想了想,認真的表情看起來略有傻氣,卻讓人有些著迷。那也是我第一次好好地端詳這個男人,以往只會注意到他高大魁梧的身材,從不曾好好地觀察他臉上的五官。或許我也一樣吧!待在翊身邊,我大概也是個不會被注意到的存在,不會有人在意我臉上的表情或我在想些什麼,即使他們知道我和翊在交往中,也沒多少人會看好我們能在一起多久。於是那樣的問題竟帶了點同病相憐,問的對象是他,其實某部分也在為自己尋找答案。

「我以前沒想過這問題,但也從來不認為自己要當什麼主角。而且,我覺得他並不是真的那麼享受被注視的滋味,總有必須離開那些人、退回只有自己的時候。我覺得身為他的朋友,我能夠做的就是陪著那時候的他。」他的回答給我一種愛情的錯覺,讓我以為他其實對翊抱著朋友之外的情感。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怎麼回應他的說法,卻在那些話中找到某種似曾相識。

「你不也是這麼想嗎?」他突然追問了一句。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會被他反問,也因為從來不會有人在意我的想法,面對這個問題竟沒什麼心理準備。

「我嗎?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唔,因為我喜歡他,所以成為什麼角色都沒關係,因為最後回家、陪著他的仍然是我。」說那些話時,我約略暗示了對他剛才那番回答的懷疑,但他卻渾然不覺。

「一樣啊!我和你。我作為他的朋友,或你做為他的情人,圍在他身邊有這麼多人來來往往,但你知道自己絕對是他最後可以依賴的人。他這個人其實沒有表面上看來那麼堅強,其實很需要有人陪伴的,而且,我相信你一定會做得比我好很多。」他誠摯的語氣打動了我,而且當中的無私讓人一點也感受不到嫉妒,我從不知道藏在他這樣一個大個子的心裡,竟有如此柔軟善感的一面。

雖然時間還早,入境大廳已經擠滿了人,似乎有什麼外國偶像或球星要到台灣來,於是吸引了粉絲們前來接機。

我們望著上方的飛機時刻表,正前方的入境大門陸陸續續有人推著行李推車走出來,身上不合時宜的服裝和臉上略帶疲憊的神色,像在區隔著兩個不同的世界。男友坐在身旁平靜地在手機上瀏覽新聞,我則頻頻望向門的那一端,想像起他走出來的樣子,想像畫面裡的翊疊合起記憶中的模樣。

在出國前最後一次見他,已經是我們分手的半年後。

不是來自翊的通知,而是男友──不過他當時還不是男友──打了電話說有個餞行party,希望我有空可以參加。

「他知道你邀我去嗎?」我不安地問。只見他略顯猶豫地笑了笑,抿著嘴唇的樣子就像那一晚。

「他說了,我想邀誰都可以,全都交給我幫他決定。」像是怕我有所懷疑,他出示了手機上他們兩人的對話。隔了這麼久,我沒想過會和祤再有聯繫,即使透過他的通知而連接上,於是仍有些不真實感。

「可是,他應該不知道……」

「他什麼都知道。」他打斷我,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他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那是屬於我們兩人的祕密。那一晚送喝醉的翊回家之後,我不想留下來過夜,就要他順便送我回住處。而和他之間發生關係也只有那一次,只是發生的契機究竟為何,我到現在仍不太明白,或許他也一樣吧!只是在開回住處的路上,我們又聊了一些事,關於翊、關於他、關於我,而引申自當晚我問他的那個問題,在彼此心中似乎都留下了一點什麼。

我說我有點餓,於是我們繞到夜市買了點吃的喝的,然後我邀他進房。

需要人陪伴的不只有翊。身為在最後陪伴他的兩個人,一個是他的朋友,一個是他的男友,我們在這樣的氣氛下產生某種彼此依賴的心情,渴望在對方身上找到自己存在的位置;那個想法和愛情有些不同,卻以身體作為追求的線索。

「飛機降落了。」身邊的男友突然冒出這一句,把我從記憶中拉了回來。

那天晚上,這個男人並不是真的入境我的感情世界,我好像只是想在茫茫人海中抓住一個確定的線索,一個我能夠在感情世界中落實的線索,就像飛機降落,終能腳踏實地的那一刻;我們只是正好同處在這個空間中,在彼此身上找到相似的部分,那個出發點都是來自翊,我們很清楚,於是當中的罪惡感也被悄悄地淡化,退到理性之後。

「那他應該快出來了。」我回了一句,不自覺地握了男友的手。他的掌心黏膩,溫暖地包覆著我有些發涼的手。

我慶幸著在一年之後能和他重新聯繫上。我和翊的關係並不是因為那次出軌而結束,但我和他之間卻因為那晚的事而漸行漸遠;他一方面覺得尷尬,另一方面也不想讓我為難,於是選擇了自己從三個人的場合裡淡出。

「來了,來了,嘿,這邊。」男友想打招呼,舉起握著我的手往那一方的人揮動,那個確實存在的力道清楚地標誌著我們這一刻的關係。那個人看見了,疲憊的臉上綻出笑容,張開口說了些什麼,夾在嘈雜的人聲中聽不清楚。我在他臉上找到了一點當年的熟悉感,不過感覺上已經和過去有些不同。

接機的群眾間中起了一陣騷動,潮水般的人流往身前推擠過去,在偌大的入境大廳中,分隔著翊和我們就像彼岸與此岸,過去與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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