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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長和他在一起的同時,也和那個女孩交往著。

他告訴阿和,他是個男人,男人就該和女人交往。

「那我算是什麼?」阿和傻傻地這麼問,他一直以為淋浴間的那一次是兩人的開始,他終於可以向對方坦誠自己的暗戀,也以為對方同樣這麼想。

「你嘛……就是個很會叫的男人啊!」學長避重就輕地回答,一邊翻過身來壓著他,已經疲軟的下體突然又重新恢復精神,抵著他的小腹。阿和的雙手被對方抓著,側過臉去不想盯著對方。

「轉過來看著我,我操你的時候,你要看著我!」學長朝他臉上吐氣,淡淡的菸味鑽進鼻腔裡,混著唾沫的氣味像要深入腦子裡,他只好轉回頭面向對方。那張臉的確是自己喜歡的人,稜角分明、眼神銳利,望著自己的時候就像利刃一般可以穿透一切,那副不可一世的態度讓阿和深深著迷。

他們還是隊長與隊員、學長和學弟的關係,球隊裡只知道他們交情好,知道這個隊長挺照顧阿和,卻沒過分想像他們的關係──或許有一、兩個人有些猜測吧!但只要學長擺出隊長的架子臭罵阿和一頓,或和「大嫂」一同出現在球場邊,很容易就消弭了那些流言蜚語。加上「同性戀」的話題在當時的氛圍中還沒那麼開放,校園裡偶有聽聞卻不曾聲張,大部分的人總視其為禁忌而少有討論。

但阿和會寫下他們每一次相處的情形。

他並不是特地買了日記本記下這一切,而是找了手邊的某本原文書,寫在每一行的間距位置,那些文字密密麻麻的,看上去就像一般的中文注釋或筆記,更何況是一本冷門的參考書籍,室友和他又是不同科系,不可能有人會注意到裡頭的祕密;尤其阿和還刻意隱藏了學長的名字,只以代號稱呼對方,讓這個祕密更加隱晦。

有一次教練要阿和幫忙送參賽資料給學長,他走到宿舍,上了樓,迎面見到了一個男孩朝他這麼走過來。那男孩身形微胖,頭一直低低的,經過時不知道是有心或無意,竟往阿和撞了一下,還渾然不覺地就這麼離開,連聲道歉都沒有說。

阿和抱著被撞的左手,回過頭想說些什麼,望著那個背影時卻愣住了。

他無法確定那個熟悉感從何而來,感覺在球隊上見過,卻不能十分肯定,加上男生宿舍裡那樣的身材和背影比比皆是,並不會引起特別的注意,但阿和就是覺得有些異樣。他往前追了過去,但沒有出聲叫住對方,只是悄悄地尾隨著,一直到男孩在另一個房間站定,掏出鑰匙開門,他終於看見對方的長相。是阿和認識的人。對方也是羽球隊的,但因為彼此分級不同,沒什麼機會對打,頂多見面時會點頭示意,聚餐時禮貌性的寒暄,對這個人並沒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他敲敲自己的腦袋,試圖從中喚醒更多記憶卻徒勞無功,只好回過頭重新走到學長的寢室。

「是你啊!這個時間怎麼會來,該不會是餓了,想要學長餵你吧!」學長赤著上身坐回電腦前,房間裡響起一串打字聲和他的笑聲。

「教練要我跑腿啦!給你,比賽的資料。」阿和站到他身後,聞著對方身上淡淡的汗臭味。

「喔,Thank you。校際盃又要開打了,怎麼樣,這次有沒有把握啊?」

「單打就算了,如果是和學長搭擋,我還有點信心。」阿和老實回答。

學長大笑了幾聲,一邊伸手往腋下抓了抓,順手拉了拉褲頭。

「你這樣不行啦!教練要我帶你,就是希望你可以獨當一面,什麼都要學長罩你怎麼可以?犯錯要學長罩你,比賽要學長罩你,連上床都要學長罩你,這樣不行喔!」他回頭露出詭異的笑,阿和「哼」了一聲,轉身就想離開。

「都來了,不陪我一下?不是要我罩你嗎?」學長伸出一隻手來抓著他,接著阿和就整個人被環抱著動彈不得。阿和對於某些部位的碰觸十分敏感,而學長很清楚這一點,立刻就往這些地方進攻逼他就範。

隨著對方手指和舌尖的挑逗,阿和輕輕吐著氣,呼吸卻漸漸紊亂不受控制,接著衣服被撩起,一陣揉捏讓他無法克制地叫出聲來;他感覺一股熱氣自身體內部升起,漸漸漫至全身。

「我就喜歡你這樣,很容易就進入狀況……進入,狀況。」學長附在他耳邊,語帶雙關地不知道是誇獎或是挖苦他。

「哈……嗯……門……門沒鎖……啊……」他一邊喘氣,一邊吃力地吐出那幾個字。

學長帶著他往門邊移動,鎖上門之後又箍著他往床邊走,身上的衣服也跟著被一件一件地剝除,卸去了那些防備,阿和終於放肆地叫了出來。他其實很氣自己總是如此容易被對方擺佈,就算原本沒有做愛的打算,也會在那陣挑逗之中潰堤;他很清楚對方並沒有真的把他當成情人來對待,對學長來說,他頂多算是個「物品」,想要的時候可以玩玩,同時滿足某種男人征服男人的快感。但他內心總懷抱著一點期待,期待對方可以在這樣的相處之中有所改變,能夠重新看待兩人的關係──或者至少,對方會漸漸覺得離不開他,離不開這段關係。

那是個可笑的期待,阿和知道,卻仍然這麼想。

他們做愛的地點,從寢室房間、球隊辦公室到淋浴間,有時也會到外頭的MTV包廂,或找個小旅館的房間,換個場所等於換種心情,學長似乎覺得這樣可以產生不同的感受。最大膽的一回,是有一次參加比賽,他們趁著中午休息時間在外校體育館的廁所,那時學長剛贏了早上的單打,想從阿和這兒得到附帶的獎勵。

「可是這裡人來人往的,被聽到的話怎麼辦?」說著這些話時,阿和還得拚命壓抑自己的音量,一邊對抗學長的撫摸傳來的陣陣酥麻。

「這樣才刺激啊!你看你都興奮成這樣了。」學長的動作沒有停,像故意似的加快頻率往阿和的身體推進,一隻手還幫著他自慰。阿和不爭氣地屈服於一波波堆疊而上的快感,配合著對方的身體而扭動、迎合,同時豎起耳朵留意門外的動靜,明明怕得不得了,那股激情卻因為一點門板開關的聲響而重新燃起,而且燒得更加熾烈,彷彿自己已經被馴化成一具做愛的身體,他渴望更多的撫摸,更深的插入,以及,更嚴重的犯罪,期待因為這些罪而將自己推向更加不可預期的高潮。

學長慢慢習慣了這樣練球的分量,在他身上也能看出一點運動產生的改變。最大的改變的就是身材,雖然一時之間還沒辦法回復當年的樣子,那圈肚子倒是縮了不少,跑動起來靈活了許多,只不過已經變圓的臉頰仍然瘦不下來。

而他們的交集也慢慢從羽球發展到其他事情上,偶爾吃頓飯是常態,阿和也到過學長家裡作客,見到了對方的老婆和他口中的剋星,一個七歲的小女孩。

阿和並不想和學長的家庭有太深入的牽扯,而且他一向不擅長交際,這種家庭聚餐更是敬而遠之,尤其是小孩子,他不曉得該怎麼跟這個族群相處。不過說來奇怪,在家族或朋友之間,他一直是最有小孩子緣的那一個,常常哭鬧的嬰兒到他手上就笑了,尤其幾個小孩子湊在一塊兒玩的時候,還會把「阿和叔叔」也拉進去,把他當成了同一國的伙伴。有幾次同學會,他就這麼自然地被當成臨時保姆,其他人樂得輕鬆,但他只能叫苦連天。

「我女兒嬌得很,你要忍耐一點,我就是沒辦法不寵她,連我老婆都受不了我這一點。」學長搖搖頭,但臉上的表情十足是幸福的。

「就像人家說的,上輩子的情人嘛!」被這麼一說,學長竟臉紅了起來。

「這話可不能在我老婆面前提,她是個醋罈子,平常我多看哪個女人一眼她都有意見。雖然被一個女人這麼強烈地佔有感覺還不賴,但我是個男人,你知道的,男人也是有些七情六慾的嘛!」學長眼神朝他看,裡頭藏了一些未竟的餘韻,但阿和不想點破;他逞強地覺得,如果自己先說破,就會成為輸的一方。

輸贏。是啊!他的確把這次的重逢視為一場關乎輸贏的比賽──每一場羽球是比賽,每一次交談是比賽,甚至每一次眼神交會都是勝負之爭。

「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啊!被一個女人管得死死的,這樣我更要見識一下什麼樣的女性可以綁住你了。不過話說回來,和自己的小孩有什麼好吃醋的,你也講得太誇張了。」他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話題不著邊際卻一直圍繞著學長的家庭打轉。也許阿和表面上不想涉入對方家庭太深,內心深處仍忍不住打探,像要彌補這十幾年的空白;或者那也和勝負有關,知己知彼,他不該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利用的資訊。

走出車站,步行了大約十分鐘,漸漸遠離了熱鬧的市街,轉到略微僻靜的巷子。他們停在一扇懷舊的紅色木門前,學長掏出鑰匙,才轉動幾下,裡頭已經傳來叫聲。

「爸比回來了!」伴著叫聲,阿和側過頭看見學長綻開笑容,接著右邊那扇門開啟,一個小小的身影飛撲到學長身上。

「小公主,爸比好想你,你有沒有想我啊?媽咪呢?」父女兩人就這麼上演著一幕溫馨的親情劇,全然忘了站在一旁的阿和。

小女孩用力地點點頭,朝房子裡頭指了指,眼神才閃過站在一旁的陌生人。

「爸比的朋友,叫阿和叔叔。」

「阿和……叔叔。」小女孩並不怕生,元氣十足地叫了那一聲,立刻拉著學長的手往裡頭走。阿和在後頭把大門關上,對著那扇門深吸一口氣,像以前上場比賽之前為自己打氣那樣。

小女孩展示著今天在學校裡完成的作品,用色紙做的燈籠,用蠟筆畫的「我的爸爸」,還有聯絡簿上,老師貼上的大拇指貼紙。介紹那些東西時,小女孩也沒冷落一旁的阿和,會把東西湊到他面前問問他的意見,臉上露出一副等著被人誇獎的表情。

學長的老婆走出來打了聲招呼,剛看到對方的臉,阿和被一瞬間的似曾相識嚇了一跳,那張臉疊合了記憶裡的某個人,但仔細地看又有些許不同,而且對方也沒有顯露出任何異樣。不過阿和對長相的記憶不是那麼有把握,尤其是女人,她們總可以利用化妝或髮型就變成另一個樣子,即使是公司裡每天見面的女同事,偶爾還是會誤以為是別的公司過來洽公。不過那些女同事很喜歡這樣的阿和,覺得他個性單純有趣,尤其阿和的長相和身材都不錯,總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想接近他,而阿和只是裝傻地應對她們的好感,畢竟他不想在職場上透露自己的性向,也不想造成彼此之間的尷尬。

「打擾了,我是逸坤的大學系上學弟,小他兩屆,以前一起打羽球的。」阿和站了起來,記起自己買了一盒點心過來。

「我知道,他跟我提過。幹嘛這麼客氣?誒,你沒跟人家說不用帶什麼禮物,一頓家常便飯而已,這樣我反倒不好意思了。」她轉頭數落了兩句,學長一臉無辜地雙手一攤,無從辯解。

她說話的時候態度從容,雖然口中說不好意思,但神情裡讀不出多少那樣的成分,只是笑著接過點心盒,同時拉著小女孩到廚房幫忙。也許是因為看到有點心,原本不甚情願的小女孩竟順從地跟了進去,客廳裡只留下他們倆。

「大嫂……她……」阿和忍不住先開了口,學長像是早料到他會問,立刻搖了搖頭。

「不是她。」

「長得很像,剛才一瞬間我嚇到了。」阿和瞪大了眼睛望向廚房的方向,腦子裡拚命想記清楚當年那個女孩的模樣,那個同樣被他稱為「大嫂」的女孩。

「當然像囉!她們是姊妹。」學長淡淡地回了一句,彷彿不想再多作解釋,低著頭隨意翻看起女兒的作品。

吃飯的時候,即使知道那麼做不太禮貌,阿和仍無法克制地將視線投向那女人。學長努力地在餐桌上帶話題,加上小女孩一搭一唱,這頓飯吃起來沒有什麼壓力,反而讓阿和感到放鬆,彷彿自己真的融入了這個家庭,慢慢地阿和不再在意女人的長相,畢竟是過去的事了,而且她們是不同的人,眼前的女人和他們當年的三角關係無關。一點關係也沒有。

但,她們是姊妹……

阿和甩開腦中的想法,配合著學長的話題回應幾句,該笑的時候也跟著笑,今天他只是個客人,該盡到身為客人的義務。

最先察覺學長和阿和之間存在暖昧關係的人,是她。

待在球隊兩年,和同一群人處在一塊兒,儘管他們以為保密到家,也盡量不在眾人面前表現出任何情愫,甚至還刻意地在人前保持距離,連一點眼神的交流都小心翼翼,以為瞞得過所有人的眼睛,卻低估了那女孩。

也許處在不同的位置,看待事情的態度與投入的心情本來就有所不同,那女孩所有的心思都在學長身上,她眼裡只有學長,只關心學長的一舉一動,自然感覺得出當中的些微差異。哪個人和學長更親密,或哪個人和學長疏離了些,細微的改變都意味著什麼;她感覺得出來,只是需要知道,為什麼。

也可能是阿和自己作賊心虛吧!在那之前,他一直把對方當成「大嫂」這個身分,他們對同一個人有好感,於是自然而然地視彼此為盟友。一旦阿和和學長的關係改變,那個「盟友」的身分也起了一點變化,像是原本處在天平兩端的人,有一端突然傾斜了,不可能渾然不覺。

「等一下練完球,大夥兒一起去吃飯,飲料就隊長請客,不過你們不准點四十元以上的喔!」不曉得是不是故意說給女孩聽的,學長的音量有點大。

「大佬,你忘了人家大嫂等了你那麼久,拉這麼多人去當電燈泡啊!」有人發出不平之鳴,但顯然是挖苦的意味居多,畢竟學長請喝飲料,「利」字當前自然不能錯過。

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投向女孩。

「大家一起吃飯才熱鬧。」她應了一句,臉上仍帶著淺淺的笑意。

「大嫂就是大嫂,夠大器。」

「大嫂大器,大佬也不能太小氣啊!大佬,飲料上限提高到五十元吧,這樣我的奶茶就可以加珍珠了。」

大夥兒七嘴八舌地起鬨,看在阿和眼裡竟有些不是滋味,自己像是個局外人一般,只能看著他們兩人成為話題的焦點,被認定的一對,而自己註定得站在一旁,什麼也不是,而且他也因為學長默認的態度而升起些許醋意。

「趁機揩油啊?幹,四十元就是四十元,要加珍珠自己出錢。」學長擺出隊長的架子,挺直了腰桿瞪著那個隊員,一隻手還作勢揮動球拍,發出「咻咻咻」的威嚇聲。

「不然我跟你一起出錢吧!難得一起吃飯。」她淡淡地說完這句話,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蓋掉了所有人的嘈雜。隨之而來的是眾人的歡呼聲,像要掀掉體育館的屋頂似的,如果對方不是女生,這群人大概會把她舉起來拋接吧!

阿和突然舉起手。

「那個……大佬,我和人約好去圖書館,要……要討論報告,所以這次就不參加了。」他隨便找了個理由,目光下意識地躲開大嫂的方向。

「誒,討論報告也不必急啊,飯還是要吃的吧!你想想,五十塊可以點你愛喝的那個什麼,什麼奶綠的,大家一起去才熱鬧啊!」學長過來搭著他的肩膀,巨人般的身形包圍過來。阿和吞了吞口水,卻不敢抬頭看著對方。

「抹茶奶綠要五十五塊。」他直覺地這麼回答,聽來有些無厘頭,但他一點都不是為了搞笑。

學長愣了半晌,一時之間不曉得該怎麼回答。

「五十五……吼,五十五就五十五啦!學長請客,可以了吧?」學長用力地拍他的背,力道之大暗示他已經有些動氣。這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們兩人身上,阿和感覺得出來,恐懼中卻又有點竊喜,好像自己終於扭轉了局勢。但很快地,他從那股得意之情中感到了些許罪惡感,對學長,對大嫂,對那樣任性的自己。

學長留下阿和一起收拾場地,要其他人先到餐廳去。女孩本來也想留下來幫忙,但學長要她先過去張羅大家點餐,有意無意地把她也當成這一餐飯的主人,當中的隱喻可想而知,想當然地所有人都會如此解讀。但從阿和的角度,他想的卻是能和學長兩個人在體育館裡獨處,他支開了所人──包括那個女孩──只留下阿和,那是他們共有的親密時光。

將球網摺好,把球一一撿點收回球筒,他們一塊兒走回器材室。一進門,學長立刻從背後環抱住他。
「五十五塊的珍珠奶綠,是不是?多出五塊錢就用這個來抵。」學長的雙臂使勁地箍著他,一邊不安分地滑進阿和的球衣和球褲裡;阿和聞到對方身上強烈的汗臭味,感覺後頭有個東西頂著自己,脖子和耳朵被一團熱氣包圍著。

「五……五塊錢,才沒……才沒這麼便宜……」他斷斷續續的回答裡夾雜著幾聲呻吟,轉過頭和對方的舌頭交纏著。學長很快地脫了阿和全身的衣服,以舌頭靈活地挑逗他每一處敏感帶,惹得阿和不斷顫抖地發出意味不明的哼叫;他知道學長喜歡聽他的叫聲,於是更賣力地演好那個角色。

「幹,幹死你,看你以後還敢不敢給我難看,操。」聽著那幾句粗口,阿和竟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一時之間他分不清楚真正的自己究竟是什麼模樣,而他們所處的地方又是哪裡;對於同性之愛,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無法公開的關係,只被當成發洩的工具,自己卻像受虐狂一般沉溺在這種情境中──

這真的是他要的嗎?

但他沒有餘裕去思考這些事,很快地又被另一波情慾的浪潮淹沒,他伸出手想拉下對方的褲子,眼神迷離地望著那張笑著的臉……

「嘿,大佬,你們怎麼搞那麼……」

聲音自外頭傳來,在器材室的門被推開之前,學長瞬間從阿和身上彈起,同時抓起一旁的背心,拉上自己的褲子退到一步之外。

「靠!阿和,你想做什麼?我可不是那種人。」學長突然破口大罵,在阿和還來不及反應時,門已經被打開,進來的幾個人愣在原地,看著底下躺著的阿和。

阿和腦子一片空白,盯著他們幾個人,又把視線轉向學長,但對方卻躲開他的視線望向別處,一邊把衣服套上,走到那幾個隊友身邊。

「這……是什麼狀況?」

「我也不知道,一進來阿和就說要沖個澡,結果卻跑過來拉我的褲子,還說他喜歡我。幹!嚇得我老二都縮回去了,你們……還好你們有回來。」阿和聽著學長一字一句地說,卻沒辦法把那段話翻譯成可以理解的文字,只能一直盯著對方。

「是大嫂叫我們幾個回來幫忙,想說多點人也比較快收拾完。不過,沒想過是幫忙這個……」

「幹,不是吧!阿和?你是gay嗎?」一個隊友爆出這一句,那個單字用力地打進阿和腦子裡,讓他稍微清醒了些。

「先……先把衣服穿上吧!」另一個隊友過來把衣服遞到阿和手裡,阿和機械式地接了過來,卻遲遲沒有下一個動作,只有眼神還是一直盯著學長。

「你……你自己搞定這裡,順便整理一下……嗯,整理一下器材,弄得亂七八糟的,我先到餐廳去,看來今天非得叫杯啤酒壓壓驚了。喂,先走了。」學長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門後,有個人本來想留下來幫忙,也被學長么喝著離開;那人回頭看了一眼,目光裡流露出的同情讓阿和有些不堪。他看著最後一個人把門關上,留下自己一個坐在房間裡。

器材室裡靜悄悄的,身邊的球具飄散著撲鼻的灰塵氣息和陣陣霉味,混在其中的還有刺鼻的汗臭,在無風的斗室裡釀成更濃烈的氣味,又酸又腐的,刺激著鼻翼像要叫人泛淚;阿和心想,那裡頭應該也有學長的氣味吧!

他用力地吸了一口,嗆得胸口一陣難受,終於逼得自己流下淚來。

小女孩纏著阿和幫她畫圖,還翻了自己筆記本全新的一頁遞到他面前,阿和往前面幾頁翻了翻,上頭有許多可愛的塗鴉,耳朵缺了一角、小小的身體爬滿條紋的貓,一頭卷髮、戴了副大大的眼鏡的女性,灑滿不知道是什麼碎屑的蛋糕、卻鑲了一顆比例明顯太大的草莓──童趣的觀點完整地呈現在這些圖畫裡。裡頭照例有全家福的圖畫,很明顯就能從衣著辨別出他們,而上頭的女性總讓阿和想起當年的女孩。

「你就隨便畫個什麼就好,這孩子就愛鬧。」學長附在他耳邊小聲地說,怕被女兒聽見。

「不要吵阿和叔叔,你自己畫。不好意思,這孩子被她爸爸寵壞了,想什麼就要什麼,每次我要管她,她就會躲到她爸爸後面。」學長的老婆板起臉孔,眉眼嘴角竟更加像極了她。

「沒關係,畫張圖而已。你要我畫什麼?唔……這樣好了,我畫你爸比好了,畫他現在的樣子。」阿和本來就覺得無所謂,聽到她那麼說反而故意想唱反調,一種沒來由的反抗心理。他拿起鉛筆,眼神投向癱坐在沙發上,咬著蘋果的學長。

「好啊,好啊!畫爸比。」

阿和瞇起眼睛,像補捉鏡頭一般很快地將眼裡的影像定格,動筆在紙上畫起來。

「你看,這個圓圈就是他的頭,眼睛和嘴巴大概就是這樣。再畫一個大一點的圓是身體,我們在這個圓裡頭再疊一個圓,這就是你爸比的……」

「肚子!」小女孩興奮地叫出來,隨著阿和勾勒輪廓的鉛筆而漸漸展露笑顏,連一旁的女人都發出輕輕的笑聲。

「喂,爸比的肚子有這麼大嗎?」學長發出抗議,其他三個人同時把視線望向他的小腹,審視一般的目光逼得他用力地縮起小腹,摒住呼吸脹紅了臉,而那副表情反而讓他們都笑出聲來,最後連學長本人也忍俊不住,用力吐出那口氣之後跟著大笑。

圖紙上Q版的學長慢慢成形,加上蓬亂的頭髮、鬆開的領口、拿著一瓣蘋果的右手和撫著肚子的左手,笑起來的嘴,微微瞇起的眼睛──畫著那個人,好像自己也以雙手重新撫摸對方身體的每一處;阿和腦子裡想起大學時代的某一晚,和學長、大嫂一起去看的電影,行駛在大西洋的巨型郵輪,陰錯陽差地撞上冰山而沉沒,當中有一幕男主角為女主角作畫的鏡頭,像兩人慾望的委婉投射。他忘了當時為什麼是三個人一起進電影院,到底誰是多出來的那一個,但他記得學長在黑暗中曾經探過手來摸索他的大腿,那讓當時的他相信,自己的確是被對方愛著的。

他記起了自己也畫過對方,在那本原文書的空白處,他寫下當時看電影的感想,也在上頭加了圖像;憑著腦中的形象一筆一筆地畫,就像要完整地將對方掌握在自己手中。

離開的時候,小女孩已經完全變成阿和的崇拜者,直嚷著要他下次再來幫她畫畫。阿和有些手足無措,不曉得怎麼回應她的熱情,只能報以尷尬的微笑。

「謝謝你,我女兒被你哄得好開心。」學長送他到附近的車站,途經靜謐的巷子時,突然停下腳步。
沒聽見對方的腳步聲,阿和也跟著停了下來。

「阿和……那個,我……」聲音響在微涼的空氣中,阿和沒答腔,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喇叭突然自身後響起,車燈閃逝而過,映出對方臉上的表情,像電影中的停格畫面,和盯著那張臉,看著光線慢慢斂去,四周再次安靜下來。

「阿和,我……對不起。」學長的聲音輕輕的,彷彿放慢了速度的播放器,一字一字清楚地落到耳中。

對不起。

突然聽到那三個字,阿和竟有些動搖。從那一夜到現在,自己似乎一直在等待從他口中聽到這句話,而這些年的心情轉折早讓他看淡當年的事;處在那個時刻,那個情境之下,誰都會想要自私地替自己尋找出路,他只是存著一絲希望,希望自己能找到一個原諒對方的藉口,讓兩人重新連結上。然而一天一天過去,從期待到放棄,終於彼此斷了聯絡,硬生生把那段關係畫上句點。

他說了,對不起。如今真的聽見了卻沒什麼真實感。

「對不起?只是一張圖畫……」阿和想裝傻,試圖平衡情緒和理智上的失真。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沉默落在兩人之間,像因為這樣的夜晚而更深了些。

「我一直沒有忘記你,一直想著你,你知道我很後悔……」

「你結婚了,你有了小孩,別再說這些話。」阿和打斷對方,勉強自己露出笑容。只是面對面的時候,他看見對方臉上滿是苦澀,一絲報復的快感竟摻雜了些不捨。

兩人再度無語。

一直到學長畢業,他們沒有再私下見過面,對方刻意避開那種場合,而阿和也是。或者該這麼說,阿和在球隊裡被一股無形的阻力隔絕開來,雖然他還在隊上,還是參加固定的練習,卻遭到其他人若有似無的排擠。分組練習、收拾場地、隊上聚餐或淋浴時間,他明顯地感覺到自己被推開、排斥在外,而帶頭那個人似乎就是學長。

關於他是同性戀的流言蜚語在隊上傳開,不少人帶著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就好像他是個異類,或他身上帶著未知的病菌般。雖然有幾個人還是會同他說話,陪他練球,偶爾投來的視線還是與過去不同。

倒是大嫂成了唯一會找他聊天的人。

阿和無可避免地把她當成一個「勝利者」,覺得對方是舉起勝利旗幟前來施恩,表達同情。他厭惡著懷抱這些想法的自己,卻無法純粹將對方視為善意。

「我也喜歡逸坤,所以我懂你的感受。」她幽幽地這麼說。

不,你不懂,你不會懂,你不可能懂。

阿和在心裡如此吶喊,但臉上的表情只是漠然;她怎麼可能懂一個同性戀的心情,那除了愛情之外,還有太多的義無反顧和豁出一切的勇氣,甚至,當中還有遭到背叛與遺棄的複雜心情。那一刻,阿和突然明白了,其實對方一定察覺了他和學長的曖昧關係。她懂的是這一點。也因為他們都喜歡學長,才會使勁地想把學長拉離另一個人,拉近自己身邊;他自己也一樣啊!總想藉著某些機會讓自己和學長獨處,讓學長更愛自己一點,討好對方,委曲自己,以為愛情就是犧牲。

想通那一點,敵意似乎也沒那麼深了,但他還是無法釋懷。

「你有沒有想過,逸坤對你……我是說,你對他懷抱的念頭是不正常的,尤其他又是隊長,你的行為在球隊裡只會讓他的處境難堪。」

「我沒打算讓他難堪,而且喜歡一個人有錯嗎?你不也說你喜歡他,我和你一樣,我們只是單純地表達自己。」他本來不想多作解釋,但或許因為沒有能夠聊這些話題的對象,於是一股腦兒向對方拋出這些想法。

「我沒說你錯,我只是說,這樣的喜歡是不正常的,而且只會帶給逸坤困擾。你說你喜歡他,至少該為他著想吧!如果只是自私地表達自己的喜歡,而沒有為對方設身處地,你覺得這樣算是真的喜歡嗎?」她應該早就想好這個論點,用「異性戀的學長」當作一切對話的中心,等於封鎖了阿和能夠反駁的可能,畢竟要推翻對方的說法,就要把自己和學長發生過的關係攤開來,但他怎麼能說,說了又有誰會相信?

會有這個想法,意味著阿和很清楚自己和學長的關係仍是隱晦的、無法公開的,也意味著他仍在意學長,無法因為對方的所做所為而真的恨他。

「我不想和你辯論男人之間的感情正不正常,我想我們的結論永遠不會有交集,在你看來,我大概就像失敗的小丑,那樣一個可笑的角色吧!你說你是真的為他著想,我衷心希望真的是這樣,希望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會站在他的角度考慮。」阿和放棄地吐出那些話,不想再轉頭看對方的表情,於是抬頭望了場上正在練球的學長,發現對方也不時轉頭看著他們這邊,四目相對的時候,還不小心發生了失誤,狠狠地咒罵了一聲。

學長離校那天,阿和也收拾了自己房裡的東西,想將那段過去徹底地打包丟棄。

他在房裡藏了一些有關學長的東西,對方的球衣、對方的毛巾、兩人的合照和一起買的紀念品,他一股腦兒裝到箱子裡,封上膠帶搬到樓下的垃圾堆置區。唯一捨不得丟的,是那本記下了過往點點滴滴的原文書,尤其那本書是學長送他的,封底還簽了學長的名字,畢竟兩人讀了相同的科系,參考書籍總會用得上,但誰又想得到裡頭是阿和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阿和曾想過要偷偷把書還給對方,那個想法裡頭帶著一點惡意,想像著對方看見裡頭的文字圖畫時會覺得愧疚,或者,至少能因此記住他。不過,如果他真的這麼做,對方也只會把書丟到垃圾筒甚至燒掉吧!因為那不只是阿和的祕密,也是關於他的。

想到這一點,阿和笑了,重新把書塞進架子的最深處,也把那個人塞進記憶的最深處。

沒了學長的球隊,他覺得自己再待下去也沒有意義,雖然還是喜歡打羽球,卻覺得當中少了什麼能讓自己全心投入的動力了,提出要退隊的時候,教練也沒有多說什麼,或許他也從其他人口中聽到什麼流言了吧!阿和覺得無所謂,至少這是他大學時代珍貴的一段,能認識一個喜歡的人,找到自己感興趣的運動,還談了一場自以為是的戀愛,某種意義上也算值得了。

收拾個人的櫃子時,他用力地擦掉被某人寫在上頭的,淡淡的「gay」字樣,慣用的球拍、兩筒勝利藍標的球,握把布,替換的球衣,盥洗用品等等,有幾個隊友過來跟他道別,基於禮貌或同情,他並不在意。

「其實,我不覺得你……唔,我想說的是,加油,你要好好的。」說這幾句話的人吞吞吐吐的,於是阿和抬起頭盯著對方的臉,他認得對方,那天晚上這個男人也在,在這個器材室,看著阿和全身赤裸地躺在地上;阿和記得對方還幫他把衣服遞過來,記得學長喊了一聲,於是對方跟著走出去──

阿和突然記起了那個背影。

當時的情況太突然,於是自己一直沒有好好回想,但某幅影像卻像烙印似地停在腦子裡,一直到這時候才想起來。他看過的,那個背影。他重新注視著那張臉,圓圓的輪廓、憨厚的五官、微胖的身材,像是永遠帶著歉意的表情。

阿和道了謝,說自己一定會好好的。他伸出手握住對方舉起來替自己打氣的手,那個手掌好大,手心好溫暖,他覺得自己會一直記得這隻手。

「你記得這本書嗎?」某一次結束練球,往捷運站的路上,學長突然掏出一本破舊的原文書。

阿和看了一眼,立刻認出了封面。

「怎麼會在你那裡?我一直以為我弄丟了。」阿和接了過來,翻看了裡頭的內容,上頭的確是自己的筆跡,重新看著上頭的文字,忍不住一陣臉紅心跳。

「本來就是我的書吧!你忘了,是我送你的──不過送給你就應該是你的了,只是當我看到裡面的內容,就忍不住把它帶走了。」學長老實招認,有一次他回母校找朋友,正好是和阿和同寢的室友。他在書架上發現到這本書,好奇地拿起來翻了翻,就偷偷帶了回去。當時除了想留作紀念之外,也怕這些內容萬一不小心流出去,會讓自己的處境有些尷尬。

「後來你就一直留著?」

「其實結婚之前一直留著,後來結婚搬到新家,家裡的人幫我整理東西時,把一些舊書拿去賣,等我想起來的時候才發現這本書已經不在了。不過反正裡頭的內容並沒有指名道姓,有我簽名的地方也被我塗掉了,我想想應該也沒什麼要緊,就沒怎麼在意。」學長搔了搔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阿和翻到簽名的那一頁,塗改的痕跡很明顯,一瞬間竟有些失望。

「有一次陪老婆到二手書店找書,正好在架上看到這個書名,當時看到的並不是我這本,但那一刻想起了這件事,竟無法克制地興起了想找回這本書的念頭。結果後來就常常上二手書店,想說碰碰運氣,沒想過找到以後要幹嘛,也覺得能到的機會應該很渺茫。倒是沒想到竟然會因此遇見你,說起來,大概是這本書連結起我們兩個的緣份吧!哈哈哈……」

「緣份嗎?」阿和喃喃地唸著這幾個字,手中無意識地翻動紙頁,讀起夾在原文字句中一行行的蠅頭小字。翻到畫著學長那一頁時,自己倒忍不住臉紅了。

也許緣份真的是存在的吧!所以幾年之後,阿和重新遇上那個男人,握手的時候,他記起了對方手掌的溫度。是緣份串起了他們。

「總之,這本書還是還給你吧!隨便你怎麼處置。對我來說,我那時候只是想要找到它,但找到之後好像就結束了,反而對『擁有』書本身沒有那麼強烈的欲望。很奇怪吧?費了那麼大的功夫,跑遍各大二手書店,真的找到以後就像任務完成了……」學長一點一點地慢慢訴說自己的心情,和阿和重逢之後,仍持續地跑遍二手書店尋書,那樣的學長究竟在想些什麼呢?只為找到,不為擁有的心情,阿和發現自己好像也懂得那種感覺。

阿和曾經想利用機會,也許在某次練球之後,把學長帶到旅館裡,勾引對方上床,在最後一刻之前讓自己逃走,同時使計讓對方的老婆到旅館目睹一切。

他也想過讓學長為了當年的事後悔,重新和他建立起地下情,瞞著學長的老婆發展不倫的關係。但阿和並不打算真的和對方做愛──至少不是真的投入感情、重溫舊情那樣的做愛──他只是想叫對方忘不了自己,然後自己再從容地抽身,從此不再聯絡。

但一切畢竟是空想,就算腦子裡想過千百遍的報復手段,要真的實行仍有難度,他過不了自己那關,關於道德、關於舊情,也關於他現在的戀人。再者,他無法肯定自己在那樣做了之後會不會無法自拔,重新陷入這個男人的情感之中,他害怕背負那樣的罪惡感,破壞了學長的家庭,也破壞了男友對自己的信任。

許多思緒在腦中來來回回,彷彿時間一下子帶著自己從大學時代一路走到現在,阿和想起許多事,也想通了許多事。也許就像此刻的自己,因為重新遇上學長,他才會想要為當年的一切做些什麼,於是積極地拉著對方練球,企圖介入對方的家庭之中,想讓對方重新記起自己的好,為過去的一切感到後悔……

但是,那些心情卻在某一個時間點瓦解了,或許是那一句「對不起」,或許是因為確認了對方還記著自己,為曾經傷害他而後悔──於是很多事都變得不再重要,學長進入婚姻、有了小孩,而自己也有個固定的男友,並沒有糾結在過去的感情中。

只為找到,不為擁有,他想要的只是為陷入過去的自己找到出口,而不是重新製造傷害。

「謝謝,書我就帶走了。」他瀟灑地揚起手上的書。

「你還好吧?我是說,關於這本書,還有……還有以前的那些事……」也許是看阿和剛才沉默了很久,學長不放心地問了一句,而且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欲言又止的神情讓阿和記起他們重新見面的那一次。

「你放心,我會好好的。」阿和那麼回答,那是他答應過某個男人的。他記得。

 

(照片:古今書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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