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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半開的老式紗門,眼中見到的是成堆疊得像座小山一般的舊書,認得出來的有童書、傳記、財經和心靈勵志書籍,其中有幾本還是他讀過的,童書是為了送禮物給姊姊的小孩而找過幾回,至於其他幾類的書則是為了工作上的需要或應酬聊天作為話題,他並不會自動自發地去看那些書系。

不過這樣一座書「山」讓他嚇了一跳,總覺得書就是應該待在書架上、安放在一層一層的格子裡,露出書背、排列整齊,不管是一般書店或二手書店,難得看到像這樣隨興堆成一座山的模樣,不但書名辨識不易,要抽出其中一本也是難上加難。阿和皺了皺眉頭,因為灰塵的氣味而下意識地吸了幾次鼻子,抬頭看了一眼櫃檯後的老闆。老闆倒悠閒,或許根本不怕有人偷書,又或者處在這樣隨興的空間裡反而自在,於是垂著脖子頻頻點頭,完全沒意識到他走進店裡。

頭頂的電扇發出老舊的聲音轉動著,卻沒有帶起太多空氣的流動,阿和反而覺得自己的呼吸聲還來得刺耳。

「那個……那個,老闆……」他囁嚅地發出一點聲音,發現喉嚨乾乾的,像有什麼東西黏在喉頭,勉強才壓抑下想咳嗽的衝動。

櫃檯後老闆沒有反應,簡直像融入這個場景的一個物件,老店、舊書、安靜的空氣和浮動的灰塵,再加上一個頭髮灰白、打著瞌睡的老闆,彷彿帶人回到六零年代──但阿和並沒有真的生活在六零年代的經驗,只是這麼覺得。他放棄地朝四周看看,除了眼前的書山,兩旁書架上擺的大部分是工具書和藝術類的大部頭套書,朝裡頭走幾步,看見右側有道樓梯通往地下室,雖然盡頭看得見亮光,但樓梯窄仄陰暗,散發出某種不歡迎外人進入的氣味。他又朝老闆看了一眼,總算邁步往下走。

已經夠狹小的樓梯,沿著右側的牆面還是堆了一排書,他小心地避開那些書,一邊留意腳下的階梯,同時調整背包以免碰倒書牆。彎過狹窄的轉角,才覺得眼前一亮,迎面卻又是成堆的書,而且規模比起樓上那座小山還大得多,也任性得多。

阿和倒抽一口氣,一時之間愣在原處無法動彈,被突如其來的碰撞聲嚇了一跳。

「誒!」他本能地發出驚呼聲,往發出聲音的方向看,發現有一具身體緩緩地在書堆中蹭上來。

「抱歉,嚇到你了嗎?這老闆也真是的,書這樣擺,根本不想讓人找到書嘛!」轉過來的那張臉帶著笑,瞇著眼睛的神態有種親切感。男人看了阿和一眼,眼神停留在他臉上幾秒鐘,才又重新蹲下去找書。

「是啊!真的很不想作生意。」他簡單應了一句,開始學著對方一樣蹲下來找書,至於一旁的書山,上頭有張A4紙寫著「請勿動!會倒」,他自然連碰都不想碰。

一邊默唸著架上的書名,一邊和腦子裡想找的書名對照,也許因為知道了空間裡有另一個人在,總算稍稍放下心中的不安。阿和對於在小空間裡獨處會產生些許緊張與不安,那和大學時代的某些回憶有關,雖然不是什麼大問題,仍會盡可能避開那些情況。小空間裡沒有電扇,可以清楚地聽見任何一點微小的聲響,他幾乎可以聽得到男人輕微的喘息和身體與書堆摩擦發出的聲音,於是他刻意地壓低自己的呼吸聲,以一種躡著腳步的姿態沿著書架前進,還好他的身材不胖,即使通道狹窄,仍可以從容地移動而不致於有任何碰撞。

不過,在這種小空間裡聽見一個男人的喘息聲,仍會勾起阿和某種慾望的想像,尤其處於通風不良的悶熱中,那想像彷彿被催化了一般更形濃烈。

正當沉浸在這股胡思亂想的情緒裡,男人那頭竟又出了聲:

「不好意思,冒昧問一下……」

男人的聲音停了幾秒鐘,像是在搜尋阿和的所在處,才又接著說下去。

「我剛剛就一直覺得你很面熟,你以前是不是讀T 大,資工系,唔……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級,資工系八十三級?」

從阿和蹲著的地方看不見對方,但聽完他說的話,阿和嚇了一跳,站起身時還不小心撞到身後的小書山,引起一陣搖晃。

「嘿,小心小心,我可不想被這堆書給活埋。」男人不曉得什麼時候移動到附近,張著手扶著書堆,雖然一點也看不出有倒塌的可能,阿和還是下意識的心頭一緊,不只因為搖晃的書,也因為他從對方臉上找到某些熟悉的痕跡。

「阿和,我真的搞不懂你,明明大家分組對打的時候你的狀況都不錯,怎麼一到測驗或比賽,你就會完全失常?這樣的水準上了球場只能吃屎,連進球隊都沒資格。」綽號大佬的學長立在眼前,高了阿和一個頭的體型像座小山一般,他抬起頭,對方逆著光的身影讓他辨別不出臉上的表情。

阿和是大二才加入羽球隊,他不是那種殺球強力的球員,卻很懂得利用切球和放小球製造得分,再加上體型比起其他人瘦小,靈活的移動能力反而成了他的優勢。只不過,他是那種標準的「練習型選手」,很容易在測驗或正式比賽的時候出狀況,彷彿一旦牽涉到分數的競逐,他就會失去平常心,影響表現。

「對不起,學長,是我訓練不足。」他大聲地應了一句,低下頭不敢再注視對方。

「訓練不足,訓練不足,幹,你也知道自己訓練不足,那罰你每天球隊訓練結束後,給我留下來自主練習一個小時,前半個小時練對牆和對空揮擊,後半小時和我對打。」學長的聲音自有一股威嚴,再加上他一直以來就是隊上的中心戰力,說出來的話很少有人敢不聽。

「是。不過,我不敢浪費學長的時間,我自己一個人練就好。」

「自己一個人能練出個屁來?我都說了,你的技巧夠,問題是出在和人對戰時的心態問題,你對勝負的執著還不夠。」雖然沒有看著對方,阿和還是可以感受到學長正以凌厲的目光盯著他,光想像就覺得自己像是赤身露體一般,等著對方生吞活剝,啃食殆盡。

「可是……」他還想辯駁,卻被對方硬生生地壓下去。

「你是我找進球隊,也是我一手帶出來的,要是你表現不好,我在教練面前也抬不起頭來。反正就這樣,只不過如果和我對打,你還給我看那種鳥水準,就等著接受我的處罰吧!」學長「嘿嘿嘿」地笑了幾聲,聲音裡透出某種讓阿和膽顫心驚的詭異。旁邊幾個隊友跟著竊笑,礙於學長是球隊隊長而不敢笑出聲來,只抱著看好戲的心態。

他並不怕和學長對打,只要不牽涉分數,他知道自己有足夠的技巧應付隊上每一個人,但因為對方是學長,對於他,阿和難以保持平常心。

「處罰,那是什麼?」他小聲地問了一句,但學長只笑而不答,目光中像懷著某種詭計。

能和學長有獨處時間,阿和其實是開心的,即使只是枯躁的練習,他仍可以從中感受到一絲甜膩,或許暗戀一個人就是這樣吧!懷抱著祕密一般的心情,和喜歡的人一起做某件事,自己和對方的眼裡都只有彼此,那是說什麼都無法平靜的;而且這不是平常的球隊練習,沒有其他隊員會在旁邊觀戰,不必在意自己會不經意流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就算因此表現失常而受到處罰,應該也是心甘情願的吧!

偌大的體育館裡只剩下自己對牆擊球的聲響,他一邊調整呼吸一邊移動腳步,保持膝蓋微彎以應付跑動,同時眼神追逐著球,確認能夠打到一定的高度。阿和很喜歡自己練習羽球,雖然大部分的羽球練習必須著重在對打,他仍十分享受這種沈浸在能自我控制、操之在我的感受中,腦子裡可以完全放空,不去想太複雜的事,雙腳的移動已經是反射動作,揮拍的時機與角度也成了習慣,剩下的,只需專注在球的飛行軌跡就好。

學長從關上燈的側門那兒走了過來,手上提了兩袋食物。阿和停下腳步,看著對方從暗處慢慢移往亮著的這一端,光影將那具身體切割出分明的稜角,學長只穿著背心和短褲,壯碩的手臂和腿部肌肉總讓阿和無法移開視線。

「怎麼停下來了,繼續練啊!等一下對打,我會操死你,別以為我會放水啊!」學長走近他身邊,伸出手攪動阿和滿是汗水的頭髮,還拍了他背部一下,才笑著坐到一旁的階梯上,一邊以眼神示意他繼續練習;阿和注意到學長背對自己時渾圓的臀部曲線,那隨著行走而起伏擺動,他想起了廣告裡「微笑曲線」那個詞,雙頰忍不住一陣熱辣。

對打結束,兩個人合作收好球網,把場地稍作整理。

「把東西收進器材室,再出來吃飯,去去去……」話聲未停,學長冷不防拍了他的屁股,還用了點力捏了一下,那舉動讓阿和嚇了一跳。

「幹,練得不錯喔!屁股夠翹,肉很緊實。」學長笑著調侃他,也只有兩個人獨處時,學長才會這樣開玩笑,平常因為要帶球隊,阿和知道他必須擺出隊長的威嚴才能帶其他人。

並肩坐在階梯上,整個體育館只剩他們這一角還亮著,就像是舞台的中心。因為才做完一連串的劇烈運動,阿和沒什麼胃口,拿著筷子的手一直沒動。

「吃不下?」學長停下筷子,轉頭望著阿和,舉起手輕輕撥了撥他的頭髮,抹掉他額上的汗,突然意識到什麼似地又縮了回去。

「嗯,我先去沖澡好了,等一下再吃。」感覺氣氛有些尷尬,於是阿和放下便當,站起身拍拍屁股的灰塵,順手拉了拉運動褲的鬆緊帶和被夾進股溝的布料;他感覺學長似乎盯著他看──他沒有回頭確認,只是有這種感覺。

扭開水龍頭,調整了合適的水溫,阿和把頭靠到牆上,讓蓮蓬頭朝著頭頂灑下,閉上眼睛緩和呼吸。他想著在外頭的學長,想著兩人互動時的某些小動作,心情竟激動得無法平靜下來,有那麼幾次,他覺得學長對他也有情愫,卻不能肯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畢竟他從沒有在對方身上察覺到什麼圈內人的氣息,即使偶有親密舉動,似乎也在男孩子間正常玩笑打鬧的範圍之內,他很怕是自己過度想像而把那些舉動賦予太多的意象。阿和不是個擅長打交道的人,在系上也沒多少存在感,加上因為性向的緣故,他會小心地應付周遭的人,盡量以某種形象和姿態隱藏起自己的另一面,而進入球
隊正好是另一種偽裝,畢竟很少人會把陽剛的運動選手連結上同性傾向──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想起待在球隊這一年多來,和他互動最多的就是學長,而且對方似乎也特別照顧他,就拿今天的練球,大家都有自己的常規計畫和個人生活,許多隊員還不一定能獲得這樣的額外訓練,尤其是隊長親自指導。

想得太多,愈發覺得心情無法平靜,微微發熱的下體更傳來一陣躁動,阿和把冷水開關扭大,試圖讓陡降的水溫冷靜自己。

「嘿,你在作什麼瀑布的冥想訓練啊?」學長的聲音自後頭傳來,回音響在淋浴間的四壁。

「沒有。」他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遮掩起尷尬的身體反應,重新調整了水溫。

學長走到相鄰的蓮蓬頭,扭開水龍頭讓熱水灑下。阿和側著頭看了一眼,學長厚實的胸膛和肌肉分明的手臂映入眼中,眼神再往下,翹起的臀部形成好看的半圓,而眼神閃爍之間,他看見前頭叢生的毛髮和隱身在水幕間的那一處。

「累了吧?要不要學長順便幫你按摩,隊長的特別服務可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喔!」也不等他同意,那雙手就往自己肩上襲來,順著肩膀和背部一路按壓下去;水聲嘩嘩,從頭頂沿著身體滑下,卸去一點學長指尖的力道,卻帶起一陣異樣的酥麻,像塗上身周的潤滑劑,接著,那雙手有意無意地在臀部停了下來,慢慢地越過腰際往腹部移動。

「啊……」那動作來得突然,他失聲呻吟。

「放心,現在沒別人在,你可以盡量叫出來。」學長附在他耳邊輕聲地說,伴著一串狡猾的笑。

「啊……啊……學長,你……」阿和被那一波愛撫惹得心緒混亂,連帶說話也斷斷續續的,聲音連自己聽來都覺得淫蕩,像和自己看過的影片重疊著。

「對,叫出來,操,我就愛聽你的叫聲……」他覺得學長好像成了另一個人,說話的語氣全沒有半點平常的樣子,只有那具身體並不陌生,畢竟每次淋浴時他都盯著學長看,在腦中想像過無數次被那具身體擁抱、包容的情景;他懷疑過學長的性向,也渴望真有坦誠相見的一天,如今美夢成真,卻還是摻雜了一點不真實感。學長的手指靈活,在他的小腹和私處游移,偶爾往上移動至胸部和乳頭,揉捏的力道像在對待一具單純的肉體。

阿和移動自己的雙手,撫摸起背後的身體,凸起的上臂肌肉和紮實的屁股,細細的毛髮在指間中柔順伏貼,他翻過身去,在水霧間看不清對方的臉孔,只能一一以手指確認,以喘息回應。

坐在餐館靠窗的座位,眼前的男人一邊喘氣一邊擦汗,一邊調整姿勢讓自己坐得舒服一些。阿和看著對方,試圖在五官和眉宇間找到往日的熟悉感──那的確是學長沒錯,即使臉變圓了,身形胖了一圈,本來的肌肉成了現在的贅肉,但他的確是學長沒錯。

「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感覺很熟悉,但總覺得不會這麼巧。不過你真的沒什麼變耶!」男人瞇起眼睛打量著他,一邊舉杯喝光了杯子裡的水,招了招手要服務生再來加水。

「怎麼可能沒變,都十……十幾年,快二十年了,老了一點、胖了一點,就是一直沒再長高,哈哈……」阿和試著恢復起平常說話的語氣,但面對的是當年自己喜歡的人──即使對方變了許多──就像以前一旦比賽就會失常,遇上當年的情人,又怎麼保持平常心?

學長大聲地笑了,洪亮的笑聲在餐館的空間盪開來,有幾桌客人還往他們這桌看過來。

「要說變胖,我才是真正的實踐者,你看我都胖多少了?剛開始工作的那幾年還會花點時間運動,一旦結了婚、有了小孩,一切就不同了,就像人家說的,懷孕的婦女體質會改變,我看結了婚的男人體質也會改變吧!」學長自我調侃了一番,像回憶什麼似地撫摸自己的手臂,臉上帶了一點苦澀的笑。

阿和並沒有對這樣改變產生任何失望的情緒,或許因為自己早已和眼前的男人沒有瓜葛,若說有什麼別的想法,或許當中帶了一絲報復的快感吧!

但他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公式化地對學長的說法露出笑容。他們聊了彼此的近況,交換了一些當年球隊的其他隊員的資訊,學長聊起他的婚後生活、老婆小孩,而他則交待了自己的工作內容,故意略過了感情不提。他感覺得出學長似乎想說些什麼,欲言又止的神情清楚地寫在臉上,畢竟他一向是不太藏得住話的人,這麼多年過去,這一點倒是沒什麼變。

「結婚了沒?怎麼沒發帖子給我?」

阿和搖搖頭。

「我體質還沒改變。」他以對方的說法回敬了一句,當中帶著一點言外之意;學長意會似的點了點頭,沒再往下追問。

「還打球嗎?」怕彼此陷入尷尬,阿和趕緊另開話題。

「沒了,我的球拍都不曉得丟到老家哪兒去了,而且你看我這樣子,要打球也挺吃力的吧!」學長張開雙手,挺起了不小的啤酒肚;阿和吞了吞口水,盯著那個小腹看了一眼,其實這些年他的喜好也有些改變,當年著迷於學長那種身材壯碩,肌肉線條分明的體型,如今喜歡的卻是有點肚子,胖墩墩、暖呼呼的肉壯身體。但這些細節不須在對話中坦白,尤其對方已經結了婚,而且當年發生的事,他還有些無法釋懷。

羽球是個很消耗身體的運動,機動的跑位對關節的要求很高,而應球時的瞬間反應也考驗著手眼協調的能力,阿和記起當年練球的情況,地板上充斥球鞋摩擦的聲音,空氣中則響著球拍揮動的風切聲和擊球瞬間的撞擊聲,而落在自己耳朵裡最鮮明的,應該是規律的呼吸中夾雜的喘氣;吞吐之間胸膛起伏,用力之際肌肉鼓起,沒能欣賞羽球飛行時的拋物線就必須快速移回場中央──每一次練完球都是兩腿發痠,雙手幾乎舉不起來,舒緩動作也老是馬馬虎虎帶過。那時候學長是大家仿效學習的對象,練球時他驚人的爆發力和續航力之外,結束後還能一一指正每個隊員的毛病,甚至再上場示範,整個人像有著無窮的精力。

但這樣偶像一般的人終究敵不過時間。時間削去了他身體的線條,也磨掉了他個性上的稜角,對話之間,總讓阿和有不復從前的感慨,他想,或許他自己也一樣吧!誰能夠永遠不變呢?他很想相信小說中寫的,世界上有著不會改變的東西,偏偏很多事情都是在這樣拚命的相信之中一點一點地改變了,像風化的砂岩、磨圓的卵石,或自己一直相信的愛情。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他看著一盤咖哩飯慢慢消失在對方口中,那張臉在咀嚼之間流露著的滿足表情,仍勾起他一點異樣的情愫。

桌上的手機震動,學長看了一眼上頭的來電,朝他作出個道歉的手勢,接起電話。

「對不起,爸比臨時遇到一個老朋友,你打電話回家給媽咪,請她去接你好不好?好,我會帶點心回去,要乖乖的喔!好,掰掰。」

阿和聽著學長以輕柔溫軟的語調講電話,那和當年那個威嚴硬派、強勢粗魯的隊長形象大相逕庭,完全無法理想像是同一個人。一瞬間他突然生出一股怒氣,那情緒沒來由地,卻強烈地充滿胸臆,差點就無法克制地說出些什麼。他說服自己,對方已經是個已經男人,還是個父親……

「我女兒。拿她沒辦法,她一撒嬌我就投降了,唉!」學長一臉無奈,但他看得出當中其實有說不出的甜蜜。

他在腦子裡想像著當年的那個人,想像對方也用這樣溫柔的口氣對他,但無論如何就是不對勁,就像轉動收音機的頻道旋扭,總在某個不注意的時刻就轉得過頭,於是只能發出摻雜著沙沙沙雜音的說話聲,簡直像另一種語言。他曾經著迷於那個說話粗魯的學長,那個待他總是強勢、蠻橫,只偶爾表露一點溫柔的學長,那個不會道歉、不會犯錯,永遠站在較高的位置俯視他的男人。

原來那樣的男人,也會有這一面。

「要不然我下次打球時也約你,我和幾個朋友固定會去學校借場地打球,玩一玩、運動一下,不是什麼正式的練球。而且,我也期待可以電爆學長啊!」阿和笑著提出邀約,並不抱任何期待,只是隨口提一下。

畢竟是待過球隊的人,對羽球還保有一點當年的熱度,對方竟認真地考慮起來。

阿和察覺出自己心裡那一絲不懷好意,竟有一股莫名的竊喜。

當年他們並不能算真的交往,頂多是學長需要的時候,他就作陪,大部分都是等球隊練習時間結束,兩人自願留下來自主訓練,或刻意留下阿和幫忙整理場地。他後來突然意識到,也許當初學長並不是一時意亂情迷,而是早有預謀,他早就察覺阿和對自己有意思,而他也想有個對象可以玩玩,發洩練球之後多餘的精力,以及無法對眾人坦白的,私密的慾望。

而且,學長一直有個曖昧的女性對象,常常會在他練球的時候出現,靜靜地坐在一旁邊看書邊等他結束,被一些隊員戲稱為「大嫂」時也只是笑笑,至少在阿和印象裡沒聽她說過幾句話。學長有時會在中場休息時間坐到她身邊,喝她遞過來的飲料,或讓她用毛巾幫自己擦汗,但兩人之間的親暱動作僅止於此。

不過阿和記得有一回練習,因為學長臨時有事沒來練球,晚到的「大嫂」沒見到人,向躺在地板上喘氣的他問了一句:

「大佬……唔,逸坤回去了嗎?」她的聲音輕輕軟軟的,而且發現自己不小心用綽號稱呼學長時,一張臉立刻就紅了。

「逸坤……喔,學長他今天有事沒來,他沒告訴你嗎?」阿和小心地回答,習慣了球隊裡直來直往的大聲說話方式,和這樣的女生應對時,他忍不住拘謹起來。

她搖搖頭,看了手錶一眼,又朝四周張望了一會兒,最後像是終於放棄似的朝阿和點點頭,默默地往門外走。

和隊上幾個人去吃了晚餐,大夥兒散了之後,阿和跑回體育館拿自己落在寄物櫃的手錶,經過門口時,竟發現那個女孩坐在外頭。那時體育館的燈都已經關了,只有西側的室外籃球場還亮著,但她卻選在另一側沒什麼燈光的座椅區。

「你怎麼還在這?還在等學長嗎?」阿和過去問了一句,女孩像是受到驚嚇般抬起頭,望向他的雙眼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她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盯著他看。

「他還會回來接你嗎?可是都快九點了耶,你一個人坐在這裡沒關係嗎?」聽到阿和這麼說,她才像察覺到什麼似的往兩旁看了看,同時用力抓緊了手上的包包。過了幾秒鐘,她驀地站了起來,朝他輕聲說了句「謝謝」後往學校側門的方向快步走去。

阿和盯著她離開的背影好一會兒,才想起什麼似地追了上去。

「要不要我載你?我先載你去學長的宿舍看看,如果找不到人,我再騎機車送你回去。」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多事,他和這個女孩不熟,唯一的交集就只有學長,而那時候學長頂多算是他的暗戀對象,兩人之間還沒發展出什麼關係,要說有共同點,也許就是他們喜歡的是同一個人,如此而已。但或許就是那個共同點,讓阿和對她產生了某種同病相憐的心情。

女孩盯著阿和的臉,像是認真考慮著他的提議。

「你放心,我……我沒有別的意思啦!只是這麼晚了,你又等了他那麼久,想說至少到宿舍確認一下,你如果不敢進去,可以留在交誼室等,我上去找他。不過我不曉得他在不在啦!因為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有什麼事……誒,反正,你不用怕,我不是壞人啦!」阿和不是個擅長說話的人,因為怕被誤會,講起話來就更不靈活了,只是一個勁兒地澄清自己沒有非分之想。沒想到對方竟被這樣的阿和逗笑了。

「呵,你好有趣,我不是怕你,只是在想這個時間還去宿舍找他,會不會帶給他困擾。」她的聲音輕輕的,連笑起來也像是響起一串風鈴聲,在空氣中盪呀盪的。

她小心地坐上腳踏車後座,阿和費了點力踩起踏板,等習慣之後,車速才慢慢加快。

一些認識的男生看見阿和帶了女孩子到宿舍,七嘴八舌地湊過來想八卦些什麼,等到認出對方是傳說中的「大嫂」,不約而同地噤了口。把她一個人留在樓下的交誼廳,阿和跑上樓去敲學長的寢室,隱隱聽得到裡頭有人聲,卻遲遲沒有人來開門。等了好一陣子,門縫下才透出亮光,一會兒之後門把轉動,學長赤著上身,只穿了件內褲站在門後,一臉睡眼惺忪的模樣。

「敲這麼急,火燒房子啊?有什麼事這麼十萬火急的?」說這幾句話時,學長還伴著幾聲哈欠,滿臉不耐煩。

「大嫂……大嫂來找你,樓下,現在。」他不曉得自己在結巴什麼,也許是因為心裡著急,又或者是因為第一次看見學長這副模樣──他當然見過對方裸身的樣子,淋浴時見過好幾次了,但不曉得為什麼,此刻就是有種異樣的感覺。稍微冷靜下來後,他才發現學長滿頭大汗,身上也是汗涔涔的,可以感受到一股蒸騰的熱氣自他身上散發出來,夾雜著微微的酸臭味;那氣味自阿和的鼻腔鑽入,心上像有什麼在爬動,一陣一陣的。

「她來幹嘛?」

「她今天等你很久,我剛才看到她還在體育館外面,就問她要不要來宿舍看看……」他一邊解釋,餘光一直瞥向學長的身後,直覺告訴他,房間裡還有另一個人。

「多事耶你,好啦!叫她等我一下,我穿個衣服就下去。」大概是發現阿和窺探的眼神,學長很快地關上門,「碰」的一聲,一幅女明星的海報倏地擋到阿和面前。

在樓下等了幾分鐘,學長才慢悠悠地從走道轉角現身,把女孩帶到外頭的中庭。望著他們出去的背影,阿和突然想起什麼,連忙跑回學長的寢室;只是自己究竟期待看見什麼呢?他不清楚,但好奇加上窺探的心理,他想知道當中是否藏著祕密。還沒走到門口,遠遠地就看見那扇門打開,一個男孩探出頭來看了看,接著就出了房間,背對著阿和的方向快步走到鄰近的淋浴間。那男孩只穿著一件內褲,長相看不清楚,但阿和只是停在原地沒有動,心裡交錯著兩樣情緒,他很想看清楚對方的長相,卻又害怕上前確認,而深處隱隱發熱的某種情緒,讓他分不清是喜是憂。

隔天的球隊訓練,學長沒有缺席,而大嫂一樣到場了,一切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只是當阿和與那女孩四目相對時,對方朝他點了點頭,拋來一個淺淺的笑,搞得他尷尬了起來,像真的做了什麼虧心事。

「你臉紅個什麼勁,給我好好練。」

「是。」他把視線重新轉回對場負責發球的學長,那張臉嘲笑似地彎著嘴角,讓阿和心虛地躲開目光,連忙收斂心神,專心應對。

除了女孩,阿和還在意著另一件事,就是昨天晚上那個從學長房間走出來的男孩,他確定不是學長的室友,那,當時處在不開燈的房間裡,他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學長滿身大汗,還刻意擋在門前阻擋自己的視線──

難道學長和自己一樣,他也是……

他心中一凜,幾乎沒辦法握緊拍子。

「分心咧,你在給我思春啊!想留下來特訓兩小時是不是?」對面拋出一串咒罵,阿和盯著對方看,覺得眼前的學長似乎變得不一樣了。

「嘿,寶刀未老喔!還是有一定的水準在嘛!」阿和一邊說話,一邊不急不徐地將球打回去。

「呼……哈……好……好說,好說。」對場的學長吃力地移動腳步,應付阿和攻來的高遠球和小球,這樣交錯的攻擊最能考驗一個人的跑位靈活度。阿和應該是有點故意吧!他瞭解身材在移動上的限制,也想快點確認學長球技有沒有退步,當然,更壞心眼地想看看學長在場上左支右絀的情況,那股惡意幾乎是不由自主的。

才打了半小時,學長已經討饒地坐到場邊休息。

「我都多久沒碰球拍了,你想操死我啊!」聽到學長那麼抱怨,阿和竟有種熟悉的感覺,對方說話的方式總算有了點過去的影子。

「操死你,還早呢!」他惡作劇般地笑了笑,刻意壓低了聲音,想讓對方聽出自己話中有話。

「嘿,想不到風水輪流轉,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啊!」學長朝他眨眨眼──他認得那種眼神、那個語氣,於是他確定對方的確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甚至還語帶挑逗。

只是,阿和還不想這麼早就回應對方。

「你這支拍子很眼熟,很像是你當年那的那支。」大概怕自討沒趣,學長換了話題。

「你還認得!沒錯,是我當年用的拍子,沒想到你記得耶!雖然那時候用起來很順手,但以現在來說,這支拍子的材質太重了,只是我一直捨不得丟。為了今天要帶過來,我有先去換過拍線,握把也重新纏過了,應該還可以吧!」阿和有些訝異,沒想到他會記得自己用的球拍。

學長得意地笑了笑,舉起球拍重新檢視。

「臭小子,你的羽球是誰教出來的?球拍一拿上手就感覺得出來啦!當年還是我帶你去店裡選的,握把也是我教你纏的,我記得你愛用紫色的握把布,超gay 的顏色,還拿這件事笑了你一陣子。沒想到你現在還是用紫色的布……」一提起過去的事,阿和心裡有些發熱,許多回憶瞬間翻湧上來,眼前的人也慢慢地和過去疊合起來。他笑了笑,低頭看了看自己現在用的球拍,紫色的握把布已經有些脫色和綻線,但握在手中就像貼合著自己的掌紋一般;他記起學長教他纏好握把,他接過來握在手裡的時候,像是可以感覺到剛才對方握在手裡殘留的溫度,後來便一直捨不得拆掉換新,最後還是學長看不下去,主動幫他換了新的布。

他坐到學長身邊,拿走對方手上的拍子。上頭有很多當時留下的痕跡,拍面邊緣的刮痕,磨到褪色的商標,稍微有些歪掉的拍框,這支拍子承載了那些年的記憶,想丟也丟不掉,於是就這麼留了下來。

決定離開球隊,他曾經有股衝動想把球拍丟了,並非打算從此不碰羽球,而是讓自己不再碰這支和學長有關係的拍子。那時候學長早就畢業離開了,而他也認為已經到了自己的底限;其實早該和這個團體劃清界線,卻連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還執拗地留在球隊裡,也許因為自己一直投身於這項運動,一旦失去這個發洩的管道,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麼。學長曾經是阿和留在球隊的理由之一,然而出事之後,那個理由應該就不存在了,到底是什麼仍支持著自己留下來?

還是,他該認真地問問自己,那個理由真的不存在了嗎?

「紫色有什麼不好,它代表活出自我啊!哪像你……」某些話差點衝口而出,他趕緊閉上嘴。

學長沉默地站起身,搶走他手上的拍子用力揮了幾下,風切聲劃破耳膜,留下短暫的殘響。

下一場雙打,他和學長一隊,對上另外兩個朋友。他們是阿和的圈內朋友,在羽球版上認識後,竟又在同志版上巧遇彼此,但真的約出來見面後,沒發展出感情的關係,索性成了球友。他們原本以為阿和帶來的會是圈內人,沒想到竟是個結了婚的異男。

他和學長以前就常組隊,兩個人各自擅長的球路還算互補,即使已經那麼多年沒有合作了,打起來倒不至於生疏,反而愈來愈順手,尤其他盡可能在前場利用放小球、推球和挑球,大大減少了學長的負擔,打得對面兩人漸漸感到吃力。

「大哥,你剛才是不是有留手啊?怎麼一下子變這麼強?」

他聽見身後的學長不斷喘氣,根本緩不出來回答,心裡忍不住覺得好笑。

「剛才……剛才還不習慣啦!我……我都十幾年,十幾年沒碰了,呼,哈,哪比得上你們……殺!」伴隨最後那一聲「殺」,學長跳起來一記強力的扣殺,阿和聽見身畔羽球疾速穿射而過的聲響,轉眼間球已經落在對方的場內。

「你們兩個配合得超好,感覺就是有偷練啊!」對面的朋友勾起地上的球,反手打向學長。

「偷練嗎?以前我們是在一起偷練過兩、三年啦!我沒跟你們說過嗎?別看他身材這樣,他以前可是羽球校隊的隊長喔!」阿和頑皮地調侃了一句,後背立刻感到一陣痛。

「『身材』那句是多餘的,臭小子。」學長笑著上前把球撿起來,順手往阿和的頭上撥了撥,那動作十分熟悉,讓阿和忍不住彎起嘴角。

「原來是羽球隊隊長,那不就是你說過的……」那個朋友還想往下講,阿和趕緊使了個眼色阻止。阿和跟他們提過自己以前的事,包括大學時期和學長的那一段,對於同志朋友來說,交代過去的戀情似乎是讓彼此混熟的方式之一,一同細數那些男人的樣貌、個性和身材,一同為分手後的男人同仇敵愾、同聲咒罵,或者一同緬懷舊日戀情的美好,男同志這一點和女人很像,他們願意訴說、願意分享、願意傾聽,坦白自己脆弱的一面,而不是逞強地文飾一切。

即使阿和曾經很想把那段日子忘記,但就像自己現在還留著當年的球拍,那是想丟也丟不掉的過去。

 

(照片:竹軒二手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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