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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了鑰匙,櫃檯後方的大姐似乎還想多聊些什麼,他禮貌地笑了笑,阻止了兩人可能展開的對話。並非不近人情,他只是不希望這趟旅行有太多的計畫或指引;為離開而離開,他單純地想到一個不熟悉的地方,以陌生人的姿態體驗一次陌生的旅行。

電梯向上,燈號慢慢地往上爬行,從3直接跳到5,停在六樓。叮。開門。

找到了房間號碼,插進鑰匙之後才想到一件事,趕緊象徵性地敲了敲門,咕噥了一句「打擾了」,聲音小得連自己都不確定是不是真的發出這三個字的音調。那頭裡所當然不會有任何回應,就像聲音被吸入真空裡──他想起這個句子,大概是村上春樹的用法吧!大學時期迷了他一陣子,開始工作之後倒很少再看,怕那種耽溺的感覺,寂寞得可怕。

把行李往地板一放,他躺到床上,試著調整成一個自己比較舒服的姿勢,為了兩手要不要枕到腦後而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平放在床上,整個人呈大字型地攤開來。

「失戀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幹嘛一個人跑去躲起來啦?來找我嘛!我可以陪你喝酒啊!」在火車上接到死黨的電話,口氣很熟悉,連講出來的話都複製了前幾次戀愛之後,對他說過的同樣的話。

「我沒有躲起來,就是想一個人出來放空幾天,沒事啦!」他打起精神,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些。老實說,談過那麼多次戀愛,失戀也不是第一次了,為什麼還是無法坦然面對?也許愛情從來就無法習慣吧!每一段感情、每一個男人、每一次分手,都不會相同,如同數學裡的或然率,每一次擲出骰子都是獨立事件。

只是,心裡受的傷卻無法獨立存在,那好像會隨著一次一次的獲得與失去而累積、堆疊,漸漸壓得自己喘不過氣。

「你每次說沒事就是有事。」電話那頭煞有其事地冒出這句電影對白,差點沒讓他笑出聲來。

「女生說沒事才是有事。反正,你讓我放個幾天假,回台北再找你。」

死黨沉默了幾秒鐘,像在咀嚼他這幾句話的真實性,過了一會兒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拿你沒辦法。你這傢伙,比女生還難搞,我老婆都沒有你這麼龜毛。好啦!你愛放空幾天就放空幾天,不過我會每天都打電話確認你的死活,你不要給我不接電話,小心我跑去警局報失蹤人口。」他語帶威脅地拋下這一句,讓人不得不懷疑當中有幾分認真。

「你真的比我媽還像我媽,快回去陪你老婆小孩,小心她懷疑你搞外遇。先這樣了。」

那頭發出了一點笑聲,卻沒有掛上電話。而他也是。

「還有,謝謝。」他猶豫了半晌才擠出這兩個字,說出口的時候竟有些難為情。沒想到才一講完,對方竟然爆出了笑聲,透過手機聽筒往耳膜鑽進來。

「三八啦!跟我講謝謝,受不了你。好了,掰掰掰掰,記得,我會電話查勤喔!」

掛掉電話,他依舊把手機貼在耳畔,捨不得剛才被如此在乎著的感覺。雖然他們一上大學就認識,他知道對方是異性戀,也清楚知道愛上一個異性戀不會有什麼結果,卻總在某些時刻讓自己對他的喜歡溢出理智之外,而忍不住眷戀起那種依賴著對方、被對方所關心的感覺。但對方卻渾然不覺他的這些心思,仍一個勁兒地表達他無私的關心,並讓他盡情地依賴。他沈溺,卻同時帶了點恨意,好像綁住自己、讓自己愛情受挫的原因都是源於這個男人。

房間很安靜,只有浴室的方向傳來細微的水聲,融入呼吸聲一般地響成某種背景音。

不知道躺了多久,好像不小心睡著了,又好像只是閉上眼睛一會兒,他轉動脖子,眼睛正對著拉上窗簾的窗子。

手機震動了幾次,他沒理會,只是任由棉被吸進那幾次顫動,腦子想著該起來動一動,但身體卻沒有回應。雖然說是陌生的旅行,但也不全然沒有計畫,畢竟這裡是溫泉小鎮,會選擇這裡還是有些預設的想法。

大學時代,他和阿奇最愛在星期五晚上騎車上陽明山,騎著那部學長留給他的二手機車,兩人雙載地沿著山路飆上去。因為是有點年紀的老爺車,上坡的路段沒辦法順利地加速,兩個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唱歌殺時間,或自我安慰地幫車子打氣,用歌聲和笑聲抵抗迎面而來的冷風,驅趕體內的寒意。阿奇湊過來朝耳邊講話時,他可以感覺得到對方呼出來的熱氣,掠過臉頰時麻麻癢癢的,總惹得心頭一陣燥熱,根本無法地聽清楚對方說了什麼。

騎過馬槽橋,路上的車少了很多,除了風聲直外,只有單調的引擎喘息般地低鳴。彎進大馬路邊的小徑,缺少燈光的路面上只能見到前方車燈投射出的一圈亮光。等到耳畔聽見水聲,視野也漸漸亮了起來,終於到了這趟上山的目的地。

買了票,走過一小段曲折的迴廊,眼前豁然開朗,水氣夾雜著煙霧撲面而來,氤氳的熱氣隨著微涼的夜風襲上耳朵、臉頰,接著映入眼中的,則是一具具赤條條的人形。

除去了衣物,兩人拿著毛巾往沖洗身體的水槽走去,嘻鬧著用勺子往對方身上沖水,再一股腦兒鑽進方形的熱水池中,讓溫泉水漫過腰際覆過肩膀,只留顆頭在水面上。

「你怎麼不坐下來?全部泡進裡面比較不會冷。」他朝對方喊,但阿奇只是慢條斯理地先坐到旁邊的石階上,再一點一點小心地、帶點試探性往池水深處探進來,偶爾還要退回去一點,嘴裡發出意味不明的「呼」、「哈」。看著那樣的阿奇,他往往在竊笑之餘偷偷觀察起對方的身材,再懷著一點罪惡感地別過頭去,或閉上眼睛假裝享受著溫泉水的洗禮。

等到阿奇終於完全泡進來之後,他會故意攪動池水,讓一陣陣的熱浪往對方身畔襲去,看他閃閃躲躲、享受卻又難受的表情。

「你不要一直動啦!很燙耶!讓我先習慣一下,呼,呼,哈,忍耐,忍耐。」

波動的池水中,一具具赤裸的身體全被彎折扭曲成不規則的形狀,他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那些水流不安定地擺盪,無法找到自己的定位。

他一直很喜歡泡溫泉,那和當中流動的情慾氛圍無關,只是單純喜歡享受在池水中不受拘束、被暖流包圍著的感覺──那和阿奇給他的感覺很像。

下樓,櫃檯的大姐不死心地又招呼上來,向他推薦了附近幾處溫泉,還拿了浴巾借給他,替他省下另外租借的費用。說了聲謝謝之後,他往熱鬧的大街上走去。

雖然是非假日,馬路上還是滿滿的人車,開放陸客觀光帶動了這兒的繁榮,而旅遊節目的推波助瀾也讓日客開始對這個溫泉小鎮產生興趣,耳邊聽到不少異國語言交錯,混在汽車揚起的塵土囂煙中。

往轉運站的方向走,慢慢遠離了人車的聲響,也遠離了商店過於明亮的燈光,轉進公園的石徑,可以看見泡腳池裡有不少人坐臥聊天,三三兩兩地就像群聚叢生的水草。經過他們,繼續往公園內部走,夾道的綠意散發出濃濃的溼潤氣息,轉了幾處彎道後,終於來到日式風呂的入口。

售票窗口後頭的是一個紮著馬尾的可愛女孩,身上穿著淺藍色的日式浴衣,笑盈盈地對著買票的三個女客解釋票價和溫泉區分布;兩三組客人坐在外頭的休息區聊天、喝茶,甚至還看到幾張歐美臉孔混在其中,給他某種違合感。印象中很少看到喜歡泡湯的白種人,以前上陽明山也難得看到,似乎亞洲人對溫泉情有獨鍾──這麼說也不太對,去年到土耳其旅行,才親眼見到許多泡溫泉的歐美遊客,甚至參觀的古城遺跡裡也留有溫泉浴場的入口,這樣的喜好應該是共通的。

除了棉堡的白色浴池和古蹟浴池外,印象最深的,該是待在蕃紅花城的那一夜,傳統土耳其浴場的初體驗。只不過那兒的浴場不同於台式或日式的溫泉,並不以泡湯為重點,而是以蒸氣和刷洗為主。裸身的不自在和被他人服務的困窘,讓那次的體驗充滿了尷尬,明明自己可以和陌生男人裸身共處一床,口中發出任何囈語呻吟都無所謂,卻無法在那樣的場合、那個陌生的浴場師傅面前泰然處之。

刷洗結束的時候,師傅還故意拍了一下他的屁股,笑聲在小小的空間裡盪開來,惹得他面紅耳赤只想快點逃出去。

稍微研究了價錢,上前排隊買票時櫃檯換了個娃娃臉的男人,短短的頭髮和微胖略矮的身型讓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他穿著深藍色的浴衣,一臉笑意地看著買票的他,熱心解釋起票價的不同。

「你有帶毛巾或浴巾的話,一般票就可以了。」

「那就一張一般票。裡面有投幣式寄物櫃嗎?」

「有,一次二十塊,不過只能打開一次喔!」

他會意地點點頭,摸了摸口袋後向對方換了幾個銅板,男人依舊笑容滿面地望著他,那笑容帶著一點吸引力。

溫泉區比想像中大,和他以前去過的,馬槽那兒的溫泉很像,幾個池子依著山勢而建,有室內池也有露天池,也有蒸氣室和按摩區,設施比預期來得完整。

散落各處的男人以中年和老年人居多,也有一對父子檔,小孩子矯健地到處跑,而那位父親則慢悠悠地跟在後頭,沒有大聲喝斥,只是默默地守護著。他對帶著小孩的男人總有莫名的好感,那樣的連結似乎和童年經驗有關,畢竟他是家裡的唯一的男孩子,父親總是放縱地包容他的任性;進哪間學校、選什麼科系、住不住宿舍、考不考公職等等,他們父子的感情很好,甚至母親偶爾還會因為這件事吃醋。

唯獨性向這件事,父親包容不了。

這幾年父母還是會催他結婚,即使他有意無意地明示自己不結婚,或暗示自己對異性沒有感覺,他們仍會拜托親戚朋友介紹對象,透露想抱孫子的夙願。他曾經委婉地表達自己對婚姻的態度,一向溫和的父親竟回以嚴厲的批判:

「你這樣人家還以為你是不是有什麼病,是不是不正常……」

對同性戀來說,「不正常」這三個字常常是情緒的引爆點,即使面對的是父親,他也無法壓抑自己聽到那三個字時的忿忿。

「嘴巴長在別人身上,你管人家說什麼。更何況,正不正常也不是他人們說了算。」他感覺得出自己語氣中的冰冷和壓抑的怒氣,即使他知道生氣的對象不該是父親。

他一直記得自己講完那些話之後,兩人之間停頓下來的沉默,那像是牢牢固著在空氣裡、帶著重量和壓力,硬生生隔開自己與父親之間的一道牆。

在手腕套上寄物櫃鑰匙,稍作沖洗之後轉往名為「光之湯」的室內浴池。

位在方形斗室裡的是一個水溫略高的浴池,而四壁高聳著直往天際延伸,漸次縮小後在視野的遠方停為一個方形天窗,像把整個天空局限起來。光線透過頭頂的天窗灑下來,讓他想起「包圍」這個詞,水氣氤氳、熱氣蒸騰,像整個世界只剩下自己,又像是自己離群索居,被圍困在這一方天地裡,能仰賴的只有頭頂的光;沐浴在日光的洗禮中,他想起貝多芬的月光,和這一刻的心情竟有若干相似,試著發出一點聲音,聽得到回音在四壁裡盪來盪去,漸漸逸散到溫熱的空氣中。那是他為這方天地即興而為的奏鳴曲。

泡進池子裡,忍受了初期水溫帶來的灼熱感,慢慢習慣之後,他才放鬆地伸展手腳讓池水完全包容。緩緩地吐了一口氣,身後一道陰影覆了上來,有個男人也走進這一區,看了他一眼之後,逕自往另一側走去,卻不泡進水裡,只是大喇喇地仰躺在岸邊。

阿奇也很喜歡這麼做。

這一區是室內空間,只有兩個人顯得格外尷尬,親膩地像處在湯屋裡,卻又陌生地分佔兩處沒有交談。因為就躺在自己眼前,他忍不住打量起對方,男人算是中等身材,微微凸起的小腹不算嚴重,多毛的手臂和大腿帶著性感的線條,重點部位安分地踡伏在胯間,在池水的波光映照下有種晃動的錯覺。

身體漸漸熱了起來,他先是坐起身,小心地不發出太多聲響。對方應該是察覺到他的舉動,微側著臉望了一眼,才想起什麼似地改變臥姿埋進水裡,而他也順勢離開池水往外頭走。

他一直很害怕和別人面對面,四目相對會讓他覺得不自在,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中彷彿無所遁形,像會被別人看穿什麼的焦慮總揮之不去。即使是作愛的時候,他也會避免正視對方雙眼,而以各種方式逃開;閉起眼睛、貼上雙唇或埋首跨下,盡可能不四目相對。

或許,他是害怕看見對方眼裡的自己。

前男友眼裡的自己是什麼樣子呢?阿奇眼裡的自己是什麼樣子呢?父親眼裡的自己又是什麼樣子呢?他常常會想到這些事,又會在下一秒逃避這個想法,他知道自己並不完美,卻又羞於承認自己的不完美,也不想承認那樣的不完美會和自己愛情上處境有關。

往高處的溫泉池走去,泡進另一個水溫稍低的池子,天空稀疏地飄起毛毛雨,落在髮上帶來一點涼意,和身體的溫熱恰成對比。

「你好。一個人來泡溫泉?」對面一直閉著眼睛的男人突然出了聲,他嚇了一跳,心情的波動帶起陣陣水波。

「對。」

「以前來過嗎?」

他搖搖頭,順勢避開可能對上的視線。

男人沉默了下來,他幸運地以為對話會就此打住,沒想到對方卻自顧自地開始介紹起礁溪溫泉──他是土生土長的礁溪人,這一帶的溫泉從小泡到大,碓溪這兒愈來愈發展了,以前沒有這麼多觀光客,而且最近大陸人愈來愈多,幸好他們通常都是去泡大飯店的溫泉……

他只能在這一大段介紹中偶爾點頭,或夾雜幾個意義模糊的單詞,對啊、是喔、嗯,好,水面吐出的白煙在身旁盤旋繚繞,不時被落下的雨滴打散復又聚合,再隨著下一次吹起的冷風逸去。

「你可以坐過來一點,這邊的頭頂有黑布遮著,比較不會淋到雨。」

他婉拒了男人的邀約,推說自己想換個池子去泡,同時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他注意到男人的目光隨著他的起身而追索過來,停在自己的胸腹之間,和他用毛巾略微遮掩的私處。

跨出浴池,他往蒸氣室外的冷水池走去,放慢了動作沒進池水裡。

雖然對熱水的忍受力很高,冷水卻是他的罩門,阿奇常藉此取笑他,說他的脂肪太少,但語氣裡同時羨慕他吃不胖的體質。阿奇和他相反,受不了熱水卻對冷水的耐力奇佳,尤其現在步入中年,腰間的皮下脂肪厚得可以捏出一圈來。他很喜歡阿奇的身體,單純的欣賞中帶了一點慾望的成分。嚴格來說阿奇並不胖,甚至算不上小熊的身材,一點贅肉反而有種性感的魅力,和他略顯單薄的身型一比高下立判,但那或許是出於他個人的喜好,就像他剛分手的男友也是個小熊,微凸的肚腩摸起來有種厚實溫暖的觸感,躺上去則像是在水床上載浮載沈,一如溫泉的池水。

身體開始發抖,他起緊咬著牙關離開池子,躲進一旁的蒸氣室。

空間不大的蒸氣室裡已經坐了三個人,因為他的闖入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看了看,隨即恢復了之前的漠然。坐下來之後,顫抖的身子漸漸平復,也才留意到呼吸之間殘留鼻腔的木頭氣味,並沒有想像中難聞,反而有種舒緩心情的作用。

有個男人站起身做了幾個伸展的動作,用力繃緊的肌肉線條非常好看,腰間也沒什麼贅肉;他的眼睛正對著那個男人渾圓的屁股,以身材來說,那是今天在這個溫泉區裡看到的第一名。

另外兩個男人小聲地交談起來,似乎是聊起年輕那一位的工作,沒什麼溫度的對話。過了一會兒,站著的男人開門走了出去,竄進來的冷風讓他打了陣哆嗦。

「你在發抖?第一次嗎?」男人輕佻的口氣帶著笑,留連在他身上的手指沒有停下來。

他不想點頭承認,卻也不想搖頭說謊,只好別過頭不看對方。

「你好可愛喔!不用緊張,等一下你就會覺得很舒服,說不定還會求我再來一次呢!」

第一次上網路交友,他沒想過會直接發展到床上,也許那當中帶著一點對阿奇坦白後的賭氣成分,他想要藉由這個方式釋放自己,把對阿奇的種種念頭趕出腦子。

他一直忍耐到大三才跟阿奇坦白自己的性向,兩年多的時間裡,除了要隱藏起自己不時冒出的慾望,也不斷試探阿奇對這種事的接受程度。出櫃對他而言是個冒險,他太在乎這個朋友,甘冒失去的風險也要逼自己坦誠,因為他想徹底根除對他的想望。

「把話挑明也好,因為是你主動開口的,我也比較不用顧忌我們的友情……」阿奇的語氣沒了平時的熱度,呆板的音調讓人感到陌生。

聽到那些話,他抬起頭直視阿奇的眼睛,在對方眼裡彷彿是看到了自己的恐懼。一顆心像懸在半空中,任由許多情緒在彼此衝撞,他感覺到一點涼意,如同冷冽的池水突然漫上來淹沒周身。

「你本來就不用顧慮什麼,反正我想說的說完了,我想……我想大概就是這樣了吧!那我先……」一時之間,羞辱與難過的心情隨著低溫襲罩全身,他想馬上逃開,從阿奇的視線裡逃開,從那個被離棄的自己的形象中逃開。

他不是沒想過這個結果,即使一直認為事情不至於發展到這個地步。

阿奇仍沉默著,臉上的表情從原本的嚴肅轉為木然,像突然失去喜怒哀樂的能面;但他見過漫畫裡的能面,沒有表情的臉孔反而讓他覺得害怕。

「哎喲,我裝不下去了,哈哈哈……嘿,我是開玩笑的啦!你上當了,難道你覺得我會因為這樣就和你劃清界線嗎?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啊?我早就在等你跟我出櫃了。」

也許因為那個情緒的轉折太突然,他無法立即反應,只能等著對方停下笑聲。

「我是逗你的啦!算是處罰你這麼久才跟我坦白,我們明明是這麼好的朋友,你卻撐這麼久才說出來,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朋友啊?」說著那些話的阿奇仍帶著喘息般的笑聲,卻同時張開雙手,撲過來用力地抱著他。

顫抖的身體隨著那個擁抱的暖意慢慢安定,一如記憶中的溫泉池水,他愣了一會兒才回以紮實的擁抱,和那股暖流融為一體。

「你不用抱這麼緊,我不會離開的。」男人那麼說,似乎對他突如其來的熱情感到詫異。

慢慢褪去衣物,裸身面對這個認識不到半天的男人,他仍不時想起阿奇,把阿奇和這個男人的身形重疊。阿奇對於性向的包容讓他鬆了一口氣,但那也意味著他對阿奇的想像必須到此為止,不能繼續耽溺於中間的模糊地帶,阿奇不是同性戀,他只是一個能夠接受他的異性戀男人。

他們是朋友,也只會是朋友。

離開阿奇那個溫暖擁抱的包圍,他必須找到另一個足以溫熱自己的水泉。

在各個不同溫度、環境迥異的池子流連,他往往在池水裡一直待到皮膚發紅了才起身,曲起膝蓋坐在一旁的石岸上休息,一邊聽著鄰近男人們的片段對話,一邊看著裊裊熱氣盤旋四散。頭頂仍不時滴下冰涼的雨水,風一陣一陣地帶來微涼的水氣,帶走身上滯留的泉溫。

他喜歡溫泉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泡在溫泉裡的男人們,似乎可以很自在地卸下身上的防備,那不只是實際上衣物的屏障,還包括心理上立起的牆──或者兩者其實是相關的,衣服的存在往往代表了男人為自己樹立的保護殼,象徵地位的領帶,象徵權威的西裝,象徵精準的手錶──沒有了那些外在的武裝,男人似乎會自然而然地放鬆臉上世故的表情,縮短與他人之間的身體距離,變得比較柔軟,比較容易親近。

在幾個稍微擁擠的池子,他們毫不在意地和其他人貼得很近,共同沐浴在同一團水蒸氣中,投過來的視線也顯得渙散、溫柔。

剛才在另一個池子交談過的男人也在,蒸氣室裡見到的男人也在,帶著孩子的那位父親也在──倒是小孩子不曉得跑哪兒去了,或許是受不了單調的溫泉體驗,先出去了;接觸到的幾雙視線帶了點審視的意味,沒一會兒又恢復為放鬆的姿態。有人朝他禮貌性地點點頭,下一秒又沒入繚繞的煙霧中。

他拿掉鼻樑上的眼鏡放到一旁,試著讓自己的所見變得模糊。

要了一杯當地的紅茶,他坐到售票口附近的休息區,拿出筆記本速寫廊外的風景。放在桌上的手機小聲地撥著音樂,外頭仍下著斷斷續續的雨,虛應故事一般只點綴進一些背景音,他小口地喝茶,讓滾燙的微苦在口中停留一會兒,滑進喉嚨之後,些許甜味才慢慢升了上來。

「怎麼樣,我們這兒的茶?」聲音來自後方,一回頭就迎上一張笑臉。

「很好喝,味道很……嗯……不好意思,其實我不懂喝茶,只是想喝點熱的東西而已,講不出什麼感想。」他略帶歉意地看著對方,意識到四目相對的時候趕緊巧妙地避開。

「沒關係,沒關係。那你喜歡我們的溫泉嗎?」

「嗯,非常舒服,裡面的設備比我想像中好很多,水質也好,感覺整個人都脫胎換骨、換了一個人了。」

說完的時候,他有些意外自己話多了點,但眼前的男人只是不以為意地笑著。

「那就好,喜歡的話可以多來幾次,也可以帶朋友一起來……你好像是一個人來的吧!」對方似乎不急著回櫃檯,坐到他對面的位子聊了起來。

他點點頭,轉過頭重新看著廊簷外的天空,雨絲細得幾乎看不見,融入整個溫泉公園的潮溼空氣中,落到地上似乎就無聲地消失了,泥土的顏色卻明顯更深了些。手機的音樂停了下來,兩人之間突然落入短暫的沉默,共同享受著片刻的安靜。但下一秒鐘,手機突然響起提示音,同時螢幕上方滑出一個訊息。兩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地往聲音的來處看,他慌張地伸手過去按掉螢幕訊息,深怕因為那個訊息圖示而洩露了他性向的祕密。

「唔……今天男客人很少,女客人那邊比較多,不過很多都是熟面孔,好多媽媽、姐姐喜歡來我們這裡泡溫泉,泡完溫泉再坐下來喝杯熱茶,真的是一大享受。我們這裡的茶是當地的茶葉合作社提供的,我自己是覺得很甘甜啦,苦味很淡,很多觀光客喜歡。你也是來宜蘭玩的吧?台北人?」

男人轉移了話題,自顧自地又介紹起來,偶爾夾雜了一、兩個問句,卻也不期待聽到實際的回答,往往他還來不及回應,馬上又接續了下一個話題聊下去。他稍微放了心,也把方才顯露的狼狽拋諸腦後;這種相處方式他樂得輕鬆,不帶重量的對話正適合現在的心情,反正雨天讓他不急著走,身體也眷戀著泡完溫泉的舒服,茶香濃郁,空氣清新,而眼前的男人又是他喜歡的類型。

「好像有人要買票,你要不要過去看看?」他提醒了男人一句,但對方只是回頭看了一眼。

「我同事也在,她會處理啦!」

聽到這句回答,他莫名地感到一點緊張,察覺男人似乎不只是例行性地過來寒暄幾句,而是有意留在這裡陪他聊天,忍不住再次憶起剛才手機出現的訊息。

他想找點話題轉移自己的心思,於是隨口問起附近有什麼好吃的。

「吃的啊……其實礁溪自從變得比較觀光之後,開的餐廳都差不多,多了很多日式料理,但我就住這裡啊,根本沒什麼機會去吃。如果你想問比較有名的,八寶冬粉啊、羊肉湯啊、肉焿啊、小周牛肉麵啊,都是比較人氣的店。對了。還有樂山拉麵,可以邊吃麵邊泡腳喔!電視有介紹過,很多人都衝著這一點去吃,有興趣你可以去試試。我自己是比較推羊肉湯啦!這種天氣最適合泡完溫泉來一碗了。」男人熱心地列出一堆美食,還問他要了地圖幫他標出地點,甚至提議要幫他帶路。

「我應該找得到啦!你還要工作,不好意思佔用你的時間。」他機警地婉拒,同時對上男人的眼睛,捕捉到裡頭閃逝而過的曖昧目光。面對過分的熱心的人,他一向會下意識地退後一步,即使他不討厭對方,卻不打算在這趟旅行裡混入這樣的「意外」。

大概是聽出他話裡的意思,對方也沒有堅持,只是咧著嘴笑了笑,渾不在意地又聊起其他話題。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原本灰白色的天空覆上一層陰影,雨聲變得清晰了些,身體感覺得到微微的寒意,溼氣夾雜在晚風裡滲透進來。他注意到男人身上仍穿著單薄的浴衣,即使知道不禮貌,還是忍不住往他微微敞開的衣襟看過去。雖然是台灣人,他和那身浴衣卻非常相襯,包裹在浴衣裡微胖的身型撐出好看的線條,滿月般的圓臉盪著笑意,瞇起眼睛的時候像個沒有心機的大孩子,說話的語氣和態度總讓他想起阿奇。

「我應該離開了,去找東西吃。」

說出口的時候,他仍留戀著什麼似的沒站起身,反而是對方先站了起來。

「那祝你在礁溪玩得愉快囉!你今天會住在礁溪嗎?喜歡的話,明天也可以再來泡一次喔!」

心裡湧起淡淡的失落感,他意識到自己是不是錯過了什麼,那股遺憾騙不了人,只能強迫自己不再多想。

兩人再次交換了眼神。他認真地盯著對方的眼睛,想從裡頭看出一點方才的熟悉感,但男人已經恢復成一個單純的售票員,一個寒暄過後的陌生人。

那張臉還是笑著,但望過來的眼神已經和他拉開距離。

和陌生的男人發生過一次關係,他覺得自己好像變得不太一樣了,某個部分的自己像是失落了──不是失落,正確來說是迷失了,彷彿飄浮在某個無法著陸的空間,踏不到地,於是無法落實下來。

阿奇就像他那時說的,仍然當他是最好的朋友,甚至他覺得阿奇比過去還在乎他,花了更多心思留意他的一舉一動,關心他在想什麼,也貼心地為他著想。最明顯的是,阿奇一直等到學期快結束了,才坦白自己已經交了女朋友的事。

他當然明自這是阿奇自以為是的體貼,他無權生氣,只能抗議似地刻意在那之後與阿奇保持距離。

表面上他們還是會混在一起,即使減少了頻率,偶爾仍會一塊兒吃飯、打球、夜遊,但是上陽明山泡溫泉時,兩個人都變得有些彆扭。

「其實你不必陪我來,星期五的晚上你應該去陪女朋友啊!」他喜歡用這樣的對白開場,即使早就猜到阿奇會怎麼回答,還是忍不住想親耳聽到。

「吼,我是那種有異性沒人性的人嗎?你真的當我是見色忘友的人啊!而且……」他猜不到阿奇那個詭異的笑容意味什麼。

「而且,你也是頗有姿色的人啊!和我女朋友的美色不相上下,哈哈哈哈……」才說完就自己笑了起來,惹得他也忍俊不住,還得故作正經地回嗆:

「你這樣也是見色忘友啦!見到我的美色就忘了自己的女朋友,哼。」他佯作生氣地數落起對方,卻因為兩人這樣的親膩對話而暗自竊喜,口氣也變得輕佻許多,連原本對阿奇女友的愧疚都拋到腦後了。

但現實是,坐在溫泉池中的兩人的確產生了些許的尷尬,以前只是他自己心裡會上演小劇場,現在則能夠明顯地感覺到阿奇也有些不自在,似乎有意無意地會迴避兩人視線的接觸,也會下意識地遮掩某些身體部位,過多的肢體動作反而讓他察覺到當中的彆扭。有時候他寧可當作是自己多心,因為太在意而過度解讀了,但事實卻不是如此。

「只剩一個淋浴間了,一起洗吧!」他一如往常地如此提議,卻見到阿奇面露難色。

「你先洗吧!我想再去泡一下,今天特別冷耶!」阿奇還是笑,雙手環抱著身體作出發抖的模樣,看在他眼裡只能露出苦笑。

他沒有點破,只是拍了一下阿奇的屁股取笑他身體虛,但那個舉動卻讓對方嚇了一大跳。

即使阿奇很快就恢復鎮定,那幅情景已經深刻地留在他眼裡。

兩個人的距離,在那個時間點真實地拉開了。

那是他向阿奇出櫃之後,兩人第一次上山泡泉所發生的事,即使後來還有機會一起上山泡溫泉,他不再像過去一樣有太多的肢體碰觸,只是用玩笑取代這些身體上的親密和曖昧。朋友仍是朋友,阿奇對他而言還是大學以來的死黨,他交情最深的人,但他很清楚有些事情不一樣了,相信阿奇自己也清楚,兩個人只是小心地想維持一直以來的朋友熱度,像害怕碰壞一件藝術品,怕一旦產生裂痕就再也補不回去。

他開始慢慢調整自己對待阿奇的方式,努力讓自己像過去一樣自然,不讓對方看出自己的心境變化,也學會不過分在意卡在彼此當中的不自然;人家說同志是天生的演員,因為必須隨時隨地偽裝自己,因應不同場域扮演某種適合環境的角色,隱藏起真實的自己──但他演得很辛苦,也許自己從來就不是個好演員,又或者阿奇對他來說仍有那麼一點不同,是他不想傷害的人、他害怕失去的人、他非在在乎的人,也是他最喜歡的人。

他不敢把那種關係以「愛」名之,即使只是這樣的內心獨白,仍擔心這樣的想法會玷污了兩人的關係。

黃昏的礁溪鬧哄哄的,各色招牌燈光點亮了向晚的街道。

所幸不是週末假日,人車還不算太多,但以這樣的小鎮尺度來說還是擁擠了點,走在路旁不時得小心前後來車,和不同語言、膚色的遊客擦肩而過。

他漫無目的地閒逛,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有時候停下來拍些街景,看著手機上被框住的人的表情、肢體,感覺自己和他們總隔著一段距離,就像手指在螢幕上滑動,他看著那樣的世界,卻發現自己摸不到也踏不進去。走過成排的伴手禮賣店,餐廳小販的吆喝聲在耳後追逐,熟悉的連鎖咖啡店招牌在街角亮著,裡頭熱絡的程度比許多商家都來得嚴重。經過停了兩部遊覽車的廟埕,經過人潮洶湧的冬粉店,店員們忙碌地穿進穿出送餐收拾,還不忘對駐足門口的他招呼兩句,但熱鬧的場合一向不是他的首選,於是只笑著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羊肉湯的味道讓他停了下來,所幸店裡的人不算多,於是他坐了下來,點了麵線和羊肉湯。

熱湯一下肚,剛才一路走來的寒意瞬間被驅散,從肚子升起的暖意擴散至全身,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他轉頭看看四周的客人,全都紅著臉笑著、陶醉著,這一碗羊肉湯就是這一刻的幸福。

幸福似乎就是這麼簡單。一碗熱湯,一道美食,一池溫熱的泉水,一次簡單的旅行,都能夠成就這種幸福。想到這裡,先前一直揮之不去的陰鬱心情總算撥雲見日,也發現自己可以打心底感到開心,可以不帶雜質地露出微笑。

手機像感應到什麼似地震動起來。

「下面音響,二十點三十四分。晚安,你現在在幹嘛?」熟悉的聲音響起,他翻了個白眼,卻不自覺地笑了。

「謝謝報時先生。我在吃晚餐。你呢?」他據實以告,一邊想著,如果手機能夠傳遞香味,阿奇肯定恨不得飛奔過來。

「剛幫小朋友洗完澡,盡了好爸爸的義務,現在老婆在哄她睡覺。你吃什麼?」阿奇對食物一向很感興趣,這也是他婚後一直發胖的原因之一,幸好他還算是個懂得節制的人,不至於讓自己的身材走樣太嚴重。

回了對方三個字,聽筒那端立刻放大了音量嚷了起來:

「羊肉湯!你自己一個人跑去吃這種好料,不夠意思啊!你知道我今天吃什麼嗎?昨天晚上沒吃完的魚、涼拌竹筍和豆腐湯,她只多炒了盤空心菜,結果你給我跑去喝羊肉湯!我覺得好像可以聞到那個味道……嗯,你把電話靠近羊肉湯,我要多吸一點……」阿奇誇張地發出用力猛嗅的聲音,還不時夾雜幾段忘情的呻吟,不知情的人大概會以為這是色情電話。

「你是拐了彎嫌棄你老婆作的菜囉?我要向她告狀。」

「哪有,天地良心,我是稱讚她懂得控制開支,讓剩菜也變成美食,還兼顧我的身體健康和……和身材啊!對對對,我是這個意思,你不要挑撥離間。」聽筒傳來的講話聲音愈變愈小,他知道那是阿奇慢慢往陽台移動的表示,對一個已婚男人而言,能夠保有的私人空間不多,以阿奇來說,能讓他無所顧忌說話的地方就是陽台。

他去作客時,飯後兩人想喝個啤酒聊聊天,往往也是窩到陽台去。倒不是為了說什麼不堪入耳的話,除了講話音量可以不需要顧慮之外,就只是一種習慣。

阿奇的老婆不知道他的事,只單純地把他當成阿奇大學以來的好朋友,即使對一直未婚的他稍有懷疑,但兩人還沒有熟到必須坦白各種私事,也不覺得應該問清楚或說明白。在阿奇還沒有小孩的時候,她偶爾會埋怨阿奇花太多時間在他這個死黨身上,但後來小孩子出生,阿奇不得不花更多時間留在家裡,他佔用阿奇的時間也漸漸減少。

「不是我要說,她作菜的手藝真的都沒進步,裡頭最好吃的還是那盤涼拌竹筍,涼拌竹筍喔,那個根本不需要廚藝,直接切一切、擠上白醋就可以上桌了。」因為關上了陽台落地窗,阿奇大著膽子開始抱怨,和剛才逢迎拍馬的語氣大相逕庭。

「你是打來跟我挑剔你老婆的廚藝嗎?」他沒好氣地數落了一句,一邊攪動鍋子裡的羊肉湯。湯鍋底下仍有餘火,湯面冒著陣陣熱氣,白煙煙繞的樣子像是個小型溫泉。

「老朋友打來當然是要關心你啊!怎麼樣,你還好吧?」

「嗯。」他不想說太多洩露自己的情緒。

阿奇似乎在咀嚼他這一聲「嗯」意味著什麼,高興或難過,沮喪或平靜,那對一向直來直往的阿奇而言是件不容易的工作。

「我去泡了溫泉,很棒的溫泉,有好多個池子。那讓我想起以前大學的時候,我們一起去過的馬槽那邊的溫泉。」怕對方為難,他自己把話接了下去。

「溫泉……所以你去了北投、烏來、礁溪、蘆山還是谷關?我也好想泡溫泉,不過現在只能泡家庭池了,呵呵。」也許是提起了往事,阿奇的聲音有些軟化下來,收起了他一慣的玩笑態度。只是,提起泡溫泉,也是個帶點風險的話題,觸及了兩人之間的私密情懷,因此最後的那兩聲「呵呵」聽來有些勉強。

他知道,這是讓阿奇不再追問下去的方法,在心情上他很想讓自己沉溺在被阿奇關心的氛圍裡,但理智上,他知道阿奇已經是個居家男人,自己不能在情感上過度依賴他。即使他清楚兩者之間並不一定是衝突的,但阿奇的存在就是有辦法打亂穩定的他,即使過了十幾年,他內心仍不時上演這樣的天人交戰,單身時如此,戀愛中如此,失戀的時候更是如此。

他愛阿奇。愛那個字難以出口,羞於啟齒,更怯於定義,但他心裡比誰都清楚。

交出研究所論文後,他打了電話給阿奇。那時候兩個人待在不同的學校,他還是留在原來的市區大學,阿奇則考上了位於山上的學校。兩個人仍時常聯絡,他上山或阿奇下山,時間太晚就留在對方住處過夜,那感覺很像是情人。

對阿奇的喜歡沒有隨著距離而變淡,反而因為分隔兩地,那股情感不斷在心中積累、擴大,無從宣洩。

這之間他也談過幾次短暫的戀愛,甚至發生了幾次不帶負擔的關係,他想過要好好地找個人安定下來,卻往往因為阿奇興之所至的一通電話而動搖。當然這不能怪在阿奇身上,是他自己跨不過那一關,愛情這檔事,從來就不能夠責怪任何人。

「好久沒去泡溫泉了,你要不要上山,我們先一起去泡溫泉回味一下大學時代,我再請你吃一頓野菜大餐,慶祝你脫離論文苦海。」阿奇的語氣一派輕鬆,全然不像個正為畢業論文焦頭爛額的研究生,只在說完最後那句話時不住苦笑兩聲。

他的老爺車報廢之後,就不太騎車上山,也少有機會再去泡溫泉。搭了公車上山後,慢慢地往阿奇學校的方向走,身後突然響起了阿奇的聲音。

「你好慢喔!我等超久的。上車吧!」

簇新的檔車發出規律的嘶吼,一路往上山的道路狂飆,他小心翼翼地抓著座墊下緣,努力想保持平衡,阿奇像察覺了什麼,往後抓了他的手往腰上放。

「今天我就當你的……」風聲呼嘯,他聽不清楚對方說了什麼,再問了一次。

「我說,今天我就當你的男朋友。抓緊了。」阿奇帥氣地回頭說完,「喀嚓」一聲拉下面罩,催著油門繼續沿山路蜿蜒而上。他傻傻地抱著他的腰,被那一連串的聲音、動作震懾,身子竟不由自主地往前傾,微微貼著阿奇的背。獵獵風聲在身畔快速地流過,許多思緒隨著揚長而去,拋往身後黑暗的彼方,前方車燈映出交疊的光圈,是此刻兩人唯一的指引。

踏進溫泉池,他發覺這兒有些改變,雖然仍是熟悉的硫磺氣味,熟悉的木頭頂篷與石造池,走動的人明顯變多了,設備也有些更新,連外頭的用餐區也擴大了範圍,以吸引更多來客。他在網路上看過,同志族群似乎也視這兒為據點之一,所以泡湯之外,這兒也是個邂逅同道中人的據點。不過他當然不會把這些事告訴阿奇,說出來只是徒增尷尬罷了,他寧可阿奇一無所知,只為了重溫兩人的大學時代而來。

只是,當他們在蒸氣室遇見之前曾發生過關係的男人時,阿奇臉上明顯地有些不對勁。

「新的對象?還是打算ONS?」男人這麼問並沒有惡意,而且他們之間並沒有所謂愛情的負擔,純粹是發洩慾望。

或許是不自在吧!阿奇尷尬地轉頭就往門外走,把他一個人留在蒸氣室裡與男人四目相對。他稍微說明了兩人的關係,明白表示他們只是同學,男人一邊聽他的解釋,一邊放了膽往他身上靠過來,同時雙手在他身上撫摸挑逗起來。狹窄的斗室中熱氣蒸騰,溫度似乎催化著彼此間的身體和慾望,再加上處於隨時會被窺視的恐懼感,即使他努力克制,還是忍不住有了反應。

他想出聲阻止,口中卻喃喃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說出來的話混進了濃重的喘息聲。

開門聲又起,男人很快地退回原位,他卻兀自沈浸在方才的激情中,而這一幕全進了闖進來的人,阿奇,的眼中。

講完電話之後,心情突然陷入一陣低潮。他明白不該總是任由自己淪陷在這樣的情緒中,卻又不由自主地沈溺於這樣的處境裡,當中帶著一絲自虐的意味,好像藉由這樣的懲罰,可以稍稍減輕對阿奇情感的羈拌,和失戀所帶來的傷痛。

羊肉湯已經失去熱度,麵線在筷子前端糊成一團無法攪開,像鬱積在心頭的窒息感,即使大口呼吸也無從排解。

走出店家,寒冷的夜風襲了過來,帶出一點風切的聲響。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幾次,但他沒怎麼在意;才剛通過電話,不會是阿奇,而其他人的訊息他暫時不想理會。

一轉過頭,迎面卻走來一張熟悉的臉孔。

「你真的來這裡喝羊肉湯啊!怎麼樣,聽我的推薦沒失望吧?」那個笑容依舊,甚至比起剛才見面時更濃郁了些。他有些慌,因為預期之外的見面讓他措手不及,尤其剛剛才和阿奇通過電話,想起了一些往事。

「很好喝,這種時候喝碗熱湯真的很棒,謝謝你。」他客套了兩句,但的確是打心裡謝謝對方的推薦。

這樣對望著似乎有些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對,只能僵立在寒風裡等誰先有所表示。

「你還想吃別的東西嗎?」終於還是男人先開了口。

「我一向吃得不多,算是填飽肚子了,也許回旅館的路上再看看吧!」重新落入相似的沉默中,他突然意識到對方有什麼話想說,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想迴避這個處境,但握在手中時卻只是把螢幕點開,隨意地左右滑動,眼睛無意義地在不同畫面游移,什麼都進不了腦子裡。

「你有訊息是不是?要不要先看看?」

「沒關係,不是什麼重要的訊息。」關掉螢幕,全黑的畫面彷彿把所有意識都吸了進去,他收起手機,對上男人的眼睛,終於決定打破僵局。

「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請你喝杯咖啡或吃些什麼吧,算是謝謝你的推薦。」說完的同時,原本緊繃的心突然鬆懈下來,他發現自己其實在期待說出這句話。而說出口之後,他認真盯著對方的眼睛,想從中捕捉某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那個剛才在雨中的屋簷下,他在男人眼中看見的片刻溫光。

有那麼幾秒鐘,他幾乎以為時間靜止了,風聲、人聲、車聲全都退到了背景之外,舞台的燈光灑下,把他們兩人打在黃色的光圈中;想像中,那團光疊合了過去和阿奇上山時,車燈所映照出來的前方道路;疊合了和阿奇在水槽邊互相打鬧沖水時,頭頂燈泡所投射下來的潮溼地面;疊合了被阿奇撞見男人和他獨處時,門外燈光滲透進來所亮起的蒸氣室一隅。他還想起剛才泡過的「光之湯」。午後的陽光在頭頂落下,白得發亮的天窗框住的方形天地,波光盪漾,煙霧繚繞,他曾經沐浴在近乎神聖的天光中,被溫熱的泉水包圍,像是因為犯了罪而被局限著,卻也像是得到救贖終而釋放。

「有人請客,我當然樂於奉陪囉!雖然不太好意思,嘿嘿。」

兩人相視而笑,由男人推薦店家,兩人並肩往熱鬧的街區走。

那天的泡湯草草結束,阿奇騎車載他回租賃的小套房。一路上兩人都不發一語,他刻意和阿奇隔開一點距離,坐在車墊靠後方的位置,雙手吃力地抓著邊緣保持穩定。

阿奇大概是發現了,無聲地把他拉近自己,同時抓著他的手環上自己的腰。

他知道阿奇的確生氣了,揣測著那個讓他生氣的點是什麼──是因為撞見他和男人的舉動,而讓他覺得不自在,或因為終於發現他也會有性的渴望,而且還真實地曝露在自己面前,還是因為今天應該是屬於兩人的時間,不該摻雜了私人欲望的雜質。

出櫃的時候,阿奇曾說過仍會當他最好的朋友,會完全支持他,而這幾年的相處,他的確可以感受到阿奇努力在實踐他說過的話。只不過,阿奇能提供給他的終究只是友情,再深、再濃,也終究只是友情,他有慾望必須渲洩,他的情感必須得到滿足。那是阿奇給不了的,他很清楚這一點,也一直以為阿奇也很清楚。

「你東西可以隨便放,我下樓買一些吃的,還是我們出去吃?」即使開了口,阿奇的語氣還是不對勁,聲音的響法像是兩個人中間隔了一段距離,遠遠的、無法觸及的距離。

「隨便買些吃的就好,如果你不會很餓的話。」

阿奇應了一聲,他聽見鑰匙發出一連串聲響,隨後是關門的聲音。

房裡只開了一盞桌燈,桌墊下頭擺著幾張照片,有阿奇的現任女友、兩人的情侶照,也有他和阿奇的合照;上頭有他們一起泡完湯的表情,有他們橫躺在擎天崗草原上的身影,也有他生日時,阿奇被拱著親他臉頰的照片。他笑了,覺得那一幕幕都像是回不去的美好,經過這一晚,他們還會擁有這樣純粹的友情嗎?

在四坪大的房間裡踱步,一點一點地把阿奇的居住環境刻進心中,一點一點地想像著阿奇在這兒生活的樣貌;他送給阿奇的海報──那片藍色的海依舊眩目;兩人合資買的大象撲滿──說好要一塊兒存錢到日本來一趟溫泉之旅;他們各有一個的紀念錀匙圈──那是畢業旅行時在遊樂區買的,裡頭嵌了照片,是兩人在雲霄飛車從高點滑下時,被攝影機補捉到的驚恐畫面,因為阿奇和他都覺得太丟臉,非得把它們買走免得留在園區裡被路人看到。他們之間有很多回憶,不過在這個空間裡,屬於阿奇和他女朋友的物品開始擴張地盤,蠶食著曾經屬於他和阿奇的過去。

他不否認自己會吃醋,有幾次甚至偷偷移動那些東西的位置,反正他知道阿奇不會發現。

阿奇的電腦開著,螢幕保護程式的文字在畫面飄移閃爍,他坐了下來,想也沒想就輸入阿奇的生日,但密碼錯誤。他想了一下,記起了阿奇女友的生日,但密碼仍然錯誤。他又試了阿奇的身分證字號、大學學號、研究所學號,甚至試了阿奇初戀女友的生日──關於阿奇的事,他可以鉅細靡遺地羅列、描述出來,一方面因為兩人的生活有很大的交集,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真的很喜歡阿奇,在意他的所有細節。

一連試了幾組密碼都失敗,他半放棄地輸入自己的生日,只是好玩,沒有任何期待。

伴隨一串音效,畫面一閃,解除鎖定。

他有些吃驚,沒想到阿奇用了他的生日當成密碼,但更讓他吃驚的,則是出現在眼前的電腦桌布──是他和阿奇的合照。

裡頭的場景是他們坐在烏來的溪邊,後頭有一群泡溫泉的遊客,那一年烏來開放了野溪溫泉,鄰著溪水的岸邊以石塊圍出了好幾個池子,冒出熱氣的泉水和一旁冷冽的溪水形成強烈的對比。他和阿奇去過幾次,他們喜歡在熱水中待到身體發燙之後,立刻起身跳進鄰近的溪水裡,享受冷熱交替的強烈衝突,也享受這種在大自然中泡湯,天開地闊的自在。

那張照片裡,他和阿奇並肩坐在野溪與溫泉的匯流處,身上都只穿著泳褲;他的兩隻腳泡在泉水的這一邊,而阿奇的雙腳則泡進另一邊的溪水裡,兩人都露出陽光的笑容,彷彿底下再熱再冷,心情卻是相同的,分享著同樣的開心,感受到同樣的溫度。

他們搭著彼此的肩膀,在鏡頭前笑著留下那一刻。

阿奇竟用了這張照片當桌布。

一時之間,許多複雜的想法在他腦中此起彼落,竟無法理出頭緒。他想為這個情況提出解釋,解釋為什麼阿奇的電腦密碼是他的生日,解釋為什麼阿奇不是用他和女友的合照,而是用他們兩人的合照當桌布,解釋自己心裡升起的情緒波動究竟意味著什麼;或許這不代表什麼啊!或許阿奇只是剛好喜歡這張照片,只是順手就當成桌布,只是想給他一個驚喜,只是……

再多的「只是」,都敵不過心裡那個微小的可能性所發出的聲音。

身後開門聲響起,他來不及把螢幕關上,阿奇已經進了房間。

「對不起,我擅自開了你的電腦……」

四方形的螢幕發著光,上頭的人像在嘲笑著此時房間裡四目相對的兩人,他想裝作一切如常,卻連一句話都無法好好地說。

「你要吃一口我的提拉米蘇嗎?」坐在對面的男人把甜點推了過來。

「你自己吃吧!我其實不喜歡太甜的東西。」他笑著把盤子推回去。望著對方開心品嘗甜點的模樣,那種打從心底享受美食的表情,總讓他忍不住一直盯著看。他試著整理自己剛才的主動究竟代表什麼,面對這個還不算熟悉的男人,除了猜測對方的性向,也留意起自己是不是曾洩露了什麼。

他一直是個會想太多的人,而且一直堅信想太多並不是壞事,那能夠幫助他把事情看得更完整,幫助自己把思緒理得更清楚,減少犯錯的可能。然而,提出邀約的自己已經違背了這個原則,如今回頭亡羊補牢是否來得及,早已超過他能想像的範圍。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並不討厭這樣的衝動。

「不好意思,我點了提拉米蘇,又點了卡布奇諾,你卻只點了一杯咖啡。雖然都是你出的錢,感覺上卻像是我佔了你便宜耶!」

「我一個人出來旅行,有個人能陪我吃東西、聊天,我不算吃虧。」他彎起嘴角,搖晃著馬克杯讓上頭的牛奶左右搖晃,心型的拉花被那一陣推擠,慢慢凝聚成一個圓形。他又啜了一口,讓牛奶底下溫熱的咖啡滑進喉嚨。

吧台上方的螢幕播著一部老電影,黑白畫面中的男女主角在深夜的羅馬街頭意外邂逅,一個是當地記者,一個是外國公主,衝突的角色身分卻融合成一部不朽的名片。他一直期待著這樣的邂逅,但是,比起電影情節的夢幻與留下餘韻的結局,過程中平淡的趣味、可愛的對白、自然的互動,在看似尋常的旅遊情節中穿插點綴,反而更讓他著迷。

轉過頭重新看著男人時,發現他一直盯著自己看。

「怎麼了?」

男人笑著搖搖頭。

「有什麼不對嗎?」他摸摸自己的鬍渣和嘴角,擔心是不是咖啡漬留在上頭,但男人還是搖頭,因為他的舉動而笑得更開心了。

他不解地皺起眉頭,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

「我在等,等你跟我說話。」

「我沒有不說話啊!只是剛好看到我很喜歡的電影,忍不住多看兩眼。」他幫自己解釋,仍不太理解對方的意思。

剛才走來的一路上他們聊了很多,談彼此成長的環境、家裡的情況,談兩人大學讀的科系、各自工作的經歷,也談了一些旅行的經驗,興趣、嗜好等等;聊喜歡的作家,愛看的電影,常聽的音樂,也聊了一些各自的感情生活。他覺得自己其實已經說了很多,雖然在感情那一塊只是點到為止,但以一個陌生人而言,他已經很難得如此侃侃而談。相較於他,男人倒是很大方地分享了自己的感情,模糊曖昧的形容方式總讓他懷疑起對方也是同性戀。

「我想知道更多你的事,你喜歡什麼樣的人,你有沒有喜歡的人,還有,你為什麼一個人出來旅行,我在等你告訴我這些事啊!」男人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或許是情緒激動了些,臉頰泛起淡淡的紅色。他對於男人的直接感到吃驚,雖然這段間相處下來,已經知道對方是個坦白直率的人,仍會下意識地閃躲對話中可能觸及的隱私。

「你這樣問我實在……」他為難地露出苦笑。

男人歪著頭想了一下,大概也為自己的咄咄逼人感到不好意思,便藉口上洗手間而起身。

呆坐了一會兒,他開始設想著待會兒該怎麼繼續對話,雖然他對男人也有好感,卻對於這種類似一夜情的發展感到不安。

他沒想到阿奇會在他眼前哭出來,像是要渲洩什麼似的哭法,讓他忍不住也哭了。

一開始他們只是很日常地聊起大學時代,因為那張電腦桌布,而串起了許多當時兩人上山下海的回憶。但漸漸的,翻湧上來的情緒竟像是一波一波的浪潮,漸次堆高吞沒彼此,彷彿試圖抓住一根救生的浮木般,他們開始剖白起自己的內心,一股腦兒向對方坦白了許多藏在深處的心事,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一直看似開朗、沒什麼煩惱的阿奇,心裡竟埋著那麼多、那麼深沉的情感。

「我喜歡的是女生,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也喜歡你……」阿奇的語氣從一開始的平靜轉為激動,漸漸變得無法克制。

「我喜歡你……你明明是男的,可是我為什麼會……我不是,我不是同性戀,但是我對你……我不知道……」

阿奇的情緒開始失控,他靠過去想安撫他,又猶豫著該不該給他擁抱,該表達到什麼樣的程度才不會傷害阿奇。在他舉棋不定的時候,阿奇卻整個人撲到他懷裡,抱著他哭了起來。

「我知道你不是,沒關係,你不是……你不是……」他想不到別的安慰法,只能抱著阿奇,一邊拍拍他的背,一邊喃喃地重覆那句「你不是」,然而腦子裡一再重覆出現的,卻是阿奇也是同性戀的可能性──如果阿奇也是同性戀──如果阿奇也是同性戀,如果他們能夠跟彼此坦白,結局會不會開始變得不同?

「可是我很怕,我真的很怕……我不敢告訴你。你跟我出櫃的時候,我嚇死了,怕自己是不是會和你一樣。但我不是啊!我喜歡女生,可是我也……也喜歡你……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阿奇開始語無倫次,翻來覆去地說著同樣的話,那副模樣讓他覺得既難過又心酸,相較於他,這樣的男人面對性向的游移更讓人心疼。輕拍對方的背,他想藉由擁抱給予阿奇更多勇氣,哪怕是面對真實的自己,或是否定真實的自己,同樣都需要勇氣。

臉頰上傳來微涼的觸感,他才發現自己也哭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兩個人男人抱頭痛哭的模樣實在很可笑,而且他從來沒想過和阿奇之間會有這樣一段經歷,深刻,卻又極不真實。

更不真實的是,阿奇的嘴唇竟然貼了上來。

那個吻混著淚水,帶著一點淡淡的鹹味,他因為驚嚇過度,微張著嘴唇無法反應,阿奇卻進一步把舌頭伸了進來,同時雙手用力把他抱得更緊,像要確認這一刻、這個吻、這個擁抱一般,逼得他無法逃脫,本能地迎上對方的熱情。也許他心裡一直期待著這一刻、這個吻和這個擁抱,對方是他一直喜歡的阿奇,不是任何一個男人,不是那些無法接續的戀情或醒來後就道別的關係。因為缺少真實感,反而讓他可以欺騙自己這只是一場夢,在醒過來之前,先讓自己停留在夢裡,讓身體記住這一切。

脫掉衣服,昏黃的桌燈映出兩人交纏的身體,彷彿被漫過全身的溫泉水所包容,那一團光圈對兩人而言,是犯罪也是救贖,是局限也是釋放。

口袋裡的手機傳來震動聲,男人上洗手間還沒回來,於是他拿出手機,滑開螢幕,點了今天一直沒有查看的訊息。

清一色的男人照片羅列在螢幕上,他閍到收件匣,裡頭有幾個陌生人留下的訊息,其中同一個人還傳了好幾則訊息給他,剛才的震動也是這個人傳來的新訊息,對方的頭像是張風景照,他一向不會理會的類型。不過仔細一看,照片拍的很像是他今天才去過的溫泉區,位於男湯入口處的日式門簾。

他好奇地點了進去,發現這個人傳了將近十通訊息,內容一開始大約都是「你好」、「可以認識你嗎?」,諸如此類的招呼用語。往下看了幾則之後,那個人竟留下人了這樣的訊息:

「你真的來吃羊肉湯了。我現在和你距離不到十公尺,雖然剛才聊過天了,可以的話,讓我們好好地聊一聊,我真的想認識你。」

他抬起頭往四周張望,視線投向洗手間的方向時,發現有雙眼睛也看著他。那個男人笑著指了指自己的手機,又朝他的手機比了比。

「我喜歡你,所以我可以等,等你願意跟我說說你的事。」

那是對方的最後一則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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