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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趟老家見女兒。她對我還是一慣的態度,點點頭叫聲爸,接著就關上房門沒再出來。我悄悄靠近門板,裡頭除了偶爾發出的傢俱碰撞和冷氣的運轉聲,聽不到其他的聲響。

「她怎麼老是這麼對自己的爸爸?」

我不滿地向媽抱怨,她只是彎起嘴角笑而不答,一付過來人的表情。

「我和她倒是很有話聊啊!我看是你自己的問題。」

爸從報紙後面補了一槍,連頭也沒抬。

「我不是每次放假都回來陪她嗎?她的生日我也沒忘記啊!而且……而且,她和同學有什麼聚會,哪一次我不是舉雙手同意,從來就沒有擺出什麼父親的架子不准她去吧!」

我故意放大了音量,想讓門後的女兒聽到,可惜那扇門仍是紋絲不動,甚至沒發出什麼特別的聲音。

媽招了招手要我到廚房幫忙,偷偷秀了手機上的合照給我看。上頭女兒和一個臉色發白、流理流氣的男孩子靠在一塊兒,兩人噘起嘴、狀似親暱地臉貼著臉;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那張合照,心裡就冒出陣陣怒火。

「她好像是群組發照片,不小心傳到我手機裡的。你先不要急著發脾氣,她們這種年紀,交交朋友很正常啊!」

媽的口氣簡直不像是上個世代的父母,比我這個新手爸爸還要開明。她的手機還是三個月前我才買給她的,當時雖然教了她一些甚本功能和應用軟體的操作方法,但老實說,教她的同時我也一邊在學;這一類的科技產物,我從來就沒辦法上手,雖然自己現在的確是生活在電腦和網路都便利的時代,但學生時期這種東西還不普遍,只有學校的計算機中心有幾部麥金塔電腦,而會去用的通常是學校裡屈指可數的「異類」。當時我身邊就有個這樣的異類,有一回還特地幫我把報告列印出來,搞得像什麼出版品一樣,惹得教授還多看了我幾眼,以為我是藉此要吸引注意。

怎麼可能!學生嘛,哪一個不是希望別被老師特別記住,只求安全過關就好。

「交朋友當然沒關係,可是……這是個男生耶!而且他那個樣子,一看就不是個多正經的小孩,萬一她被人家騙了,萬一他們私底下做了什麼……我怎麼可能不擔心?媽,你有沒有問過她這個男孩子的事,是同學嗎?認識多久了?她的媽媽知不知道這件事?還是我現在去問她……」

我著急地拿走媽的手機,想馬上衝到女兒房門口質問這件事,媽卻一把拉住我,還順手把手機又搶了回去。

「你剛剛還說自己不會擺什麼父親架子,怎麼現在就破功啦!」

「可是,可是她……」

「別急著拿這種事教訓你女兒,她很聰明,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這樣只會讓她更想反抗而已。倒是你自己,剛才和你講電話的是誰?我聽你講話的語氣,還有你掛了電話之後的表情,你們應該不是普通的朋友關係吧!新交的女朋友?」

我嚇了一跳,原以為自己在這方面的事情應該做到了喜怒不形於色的地步,媽卻遠比我想的更敏銳。

「哪有什麼女朋友!我們現在談的是我的女兒、你的孫女,怎麼把矛頭指到我身上了?」

「你想管你的女兒,而我想管我的兒子,很合理啊!」

被媽的眼神一看,我感覺背脊冒出一點冷汗。

「哈哈,不愧是你的媽媽耶!我都覺得你這個人很會隱藏,平常也看不出你在想什麼,沒想到孫悟空還是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啊!想到你有這一面就覺得很好笑耶!哈哈哈哈……」

坐在對面的,是我部隊裡的一個新兵,方文智。我挺喜歡這個小朋友,總覺得他身上有種無法言喻的、吸引人的氣質。他長得倒不是特別好看,體能也只是部隊裡中等的程度,唱歌和答數的音量不夠大,口才也沒有特別好,並不是多出風頭的人,倒是平常幫了我很多,像是一些文書建檔、打字輸入的工作,都多虧了他的幫忙。此外,他歌聲還不錯,我聽過他們唱軍歌的情況,混在那一堆嘶啞著嗓子硬吼的男孩子間,他的聲音有種特別的美感──用來唱軍歌是不怎麼適合,不過在那些聲音裡反而讓我留下印象。

當然,吸引我的不單純是這些事。

「對長官講話這麼沒禮貌,當心我回去罰你。」

我忍不住端起長官的架子數落他,既然沒辦法對女兒發脾氣,只好拿來應付他了。

「報告輔導長,班兵方文智知錯,我收回我剛剛的笑聲。」

他抿起嘴,強忍著笑意的模樣十分逗趣,讓我看著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會趁部隊放假的時候和他在外頭見面,倒不是為了什麼特別的目的,剛開始只是想謝謝他平常在部隊裡幫我的忙,畢竟那一堆電腦的作業一向讓我頭大,偏偏輔導長的工作多的是每個新兵的個人資料和平常生活情況、意見反映的建檔,雖然可以找小兵出公差來幫我,但這些小朋友們,往往是一堆人搶著要出公差,真正做事的卻沒幾個,既沒效率成果又差,能找到個事半功倍的人十分難得。

但和他真正熟起來,卻是他有一回來找我輔導。他那時候一臉苦惱,好像悶著很多話想說,偏偏講出口的又繞來繞去像在躲避什麼。當時只是入伍不到半年的時間,於是他談起他在部隊裡的適應情況,談他覺得自己的格格不入、無法敞開心胸融入部隊生活。我問他具體地說有哪些事,他卻夾七夾八地說不清楚,一會兒提到就寢時沒辦法睡著,一會兒提到洗澡時會覺得難為情,一會兒又提到他們彼此之間會開些身體性徵上的玩笑,甚至作弄般地觸摸對方的私處。我很理解這些血氣方剛的大男孩們會做的事,自己經歷過那一段,也帶過好幾個梯次的新兵,當中不乏像方文智這種個性上比較拘謹、感覺比較纖細的男孩子。有幾個當然是先天上對這種肢體接觸無法適應,或對這些生理的玩笑不懂得反應,尤其早些年對於「同性戀」的認知不足,流於刻板印象,這樣的男孩子就常常被冠上一些不太好聽的外號,或者更嚴重地被言語和行為霸體凌;那不只是發生在班兵之間,甚至班長們也可能帶頭或參與其中。

輔導長的工作往往是在這時候介入,一方面保護這樣的孩子,一方面也企圖導正這種風氣。但老實說,我自己也是在輔導的過程裡才慢慢學習怎麼處理,從一開始勸導他們努力適應、消極地扮演傾聽者的角色,到最後我已經可以清楚地辨認出他們的性向;他們不見得是同性戀,也不見得全然因為性向上的差異而面臨這些狀況,於是我試著訓練他們,藉著某些扮演來武裝自己,或試著披上迷彩讓自己隱身其中。

畢竟我自己就是這麼一路走過來的。比較幸運的是,我結過婚,還有了孩子,那成了我先天上的保護色。

從對話的過程裡,對他性向的模糊猜測一點一點地對焦,我的確懷疑過他,但他似乎天生懂得在人群之中隱藏起自己,讓自己不那麼顯眼,也讓自己變得和其他人一樣。有一回他到我這兒出公差,因為時間太晚了乾脆讓他睡我房間,雖然兩個大男人擠在一張床上不太舒服,比起他們窄小的鋁床應該好一些──

那晚他一直翻來覆去,隔天醒來時臉色也不太對勁,看我的表情也和往常不同。

聽完方文智的描述,我以一種輕鬆的態度把他的疑惑化為具體的問句,而從他的反應之中,我知道他和我是同一種人,只是他還不夠確定,不夠勇敢,也不夠自信能敞開心胸和另一個人談這件事。

在那之後,我慢慢對這個男孩子多加留意,還去找出了他定期書寫的日記和自我介紹的文章、榮團會的意見反映等等,想更理解他多一些。

對他的好感,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地累積下來的。其實我一向堅持不能和部隊的人發生關係,也一直把持得很好,為什麼他成了當中的例外,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或許他天生有這樣的氣質,會讓人不由自主地信任、願意傾訴,而跨越了輔導長與士兵這層隔閡以後,我就情不自禁地把他當成了朋友、知己──還有,情人。

「你這次放假一樣是上台北,住你大學同學那兒嗎?」

對於他老是提起大學時的那幾個朋友的事,心裡其實是有些吃味的,尤其他常提起的「小樂」,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會沒來由地感到些微醋意。

「對啊!和另一個朋友也約了碰面,他之前在忙論文,難得有時間可以聚聚。」

我也知道他這次提到的朋友叫「凱子」,在懇親時見過一次,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孩,而且我注意到那時的文智曾表現出一點點不自在。或許出於對這個發現的好奇,我會留意起和文智聊天的情況,每次他一講起凱子都會忍不住出神,就像某個身體裡的開關被「喀啦」一聲切換,呈現出幾秒鐘的空白。

「所以沒辦法留著陪我啊?」

我故作不滿地把埋怨,並不是真的要他為我做些什麼,只是喜歡看他露出那種內疚的表情,即使他對這段感情其實沒有任何責任──或者應該說,我們雙方都不是基於維持一段關係的目地而在一起,當然我喜歡他,而他也喜歡我,但我不想讓兩人落實為情人的關係。

第一次約在外頭見面,是我之前就答應過要請他吃飯。那天他因為台北的大學同學正好出差,正考慮著要回老家或者另覓住處。他似乎不太喜歡回家,雖然和家人間的感情還不錯,他卻因為自己性向的原因而害怕面對他們,一個人懷著某種罪惡感而選擇了逃避的方式。當時我還沒想到要帶他回家過夜,畢竟是自己部隊的士兵,身為長官仍得避嫌。那一次他聊起自己和家人的關係,也提起他們幾個大學同學組成的小團體,卡夫卡。

因為是我學生時代就喜歡的作者,一聊起來就很難停止,尤其在部隊裡根本沒有人能交流這類的話題。我發現文智對卡夫卡也不熟,忍不住就想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腦兒塞進他腦子裡。

「你乾脆到我那兒住好了,我讓你看看卡夫卡的書,而且我也想多聽一點你們這個小團體的事。」

他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像是想到了些往事,那讓我更好奇他的大學時代。那時我不會在對話裡碰觸有關性向的主題,只是站在輔導長的立場關心他,更不可能把自己的事對他坦白,所以我以為這樣的提議應該不帶任何暖昧色彩。但文智比我想得更敏銳,他或許從我身上感覺到什麼了吧!某些似曾相識,或者某些相同的特質;我只是猜測,並沒有向他求證過。

「不太方便吧!輔導長你應該是和家人一起住吧,你不是還有女兒?」

「女兒住在我爸媽家,我是自己一個人住外面,只是定期會回去看看。女兒和我很疏離,不管我怎麼努力都無法拉近彼此的關係。」

我苦笑著,一提起這件事,我真的是束手無策,明明平常老是扮演個輔導他人的角色,碰上自己的女兒卻一籌莫展。

「那你不就更應該回去陪她?你記得我跟你提過的同學,小樂,他和他的父親從高中起就一直冷戰,兩個人幾乎不說話。不過,雖然他自己從來不說,我還是感覺得出他很在乎他的父親,因為太在意自己在對方眼中的樣子,太害怕被自己的父親否定,反而無法坦率地表達內心真正的想法……」

他滔滔不絕地說起這個朋友的事,那種敘述方式很明顯地讓人感覺到,他是真的關心這個朋友,把對方的事當成自己的事,那讓我對他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層。而當他提起這對父子的關係時,不由自主地讓我想起卡夫卡,這個總是和自己父親在拉鋸的作家。我不自覺地回想起自己和家人的關係,從軍算是某個程度滿足了父親的期待,結婚也是,但我其實對他們隱瞞了一部分的自己,就像文智說的,我也害怕被否定,害怕讓家人失望,於是藏起內心的想法,藏起真正的自己,活得像另一個符合他們期待、也符合社會認可的男人形象。

於是他說的這番話,雖然對象不是我,卻觸動了我一直壓抑的那些情感。有那麼一刻,我有種掉淚的衝動,很想抱著他,表達那種被理解、被體諒的感謝。

見我久久不說話,他停了口,呆呆看了我幾秒鐘。

「對不起,我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明明對你們父女的事不瞭解,還講了那麼多。」

我搖搖頭,試著用笑容掩飾那點落淚的情緒。

「沒那回事。不過我喜歡聽你聊這些事,說不定我可以站在輔導長的立場給你一些建議,讓你去幫幫你那個朋友。哈哈哈,這麼說反而是我自以為是了,明明連自己的女兒都搞不定。總之,如果你沒地方去,歡迎你來我那兒過夜,老家那邊我明天才會回去,和你來不來沒有關係。」

這次開口,我發現已經和剛才第一次提出邀約的心情有些不同,我發現自己很想和眼前的男孩在一起,想聽他說話,想和他聊天,也想……

我知道不該產生那個念頭,卻控制不了。

或許我就是吃定了文智這種個性吧!他不會強烈地要求什麼,也不會拚命為自己爭取什麼,在愛情裡不吵不鬧,甚至甘於在這段關係裡當個隱形的人。我有一次帶了他回老家見爸媽,只簡單解釋了這個小孩子不方便回家,帶他來吃頓飯。其實我不太理解自己為什麼想帶他回老家,因為我沒有向家人出櫃的打算,也不想藉著這樣的舉動向家人暗示什麼;家人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的性向,所以帶個男孩回家並不會惹來何種猜測。

或許,或許我只是私心地想把自己的某個部分攤在他們面前吧!即使這個坦白是如此隱晦。

當然,也因為這個男孩是文智,我清楚他不會有失常的舉止,也相信他會明白我的用意。

爸媽對他的出現沒表示什麼,很熱絡地招待他,還不時向他打聽我在部隊裡是個什麼樣的人,同時不留情面地把我私底下的一面透露給文智知道。雖然他一直說自己不太會和長輩相處,但天生的溫和性情讓他很容易就取得了爸媽的好感,而更令我驚訝的是,女兒甚至願意和他聊天。

「她都和你說了些什麼?有提到她和哪個男生比較要好嗎?還是講我的壞話?」

「這種事當然不可能告訴你啊!針對我們的對話,我有保密的義務。」

他那付理直氣壯的樣子真讓人生氣,偏偏我又無可奈何。

「輔導長要你據實以告,這樣也不行嗎?那我帶你回家幹嘛啊!」

他攤開雙手,擺明一問三不知的態度。我雖然覺得不是滋味,但另一方面卻也感到安心,那某部分正代表了文智認為事情並不嚴重吧!至少他的表情是如此暗示的。

「不過,輔導長的媽媽跟我打聽了,你有沒有和哪個女孩子走得比較近,她還和我交換了手機號碼,要我有什麼消息都要跟她回報。」

「嘿,我帶你回來,怎麼你反而變成對方的間諜了?這樣不行,你這樣我非得好好地教教你什麼叫作『忠誠』不可。」

那時候我正開著車,文智坐在副駕駛座,一聽到我那麼說,整張臉都紅了,別過頭不想看我。我探過手往他私處摸去,他閃躲了一下,卻因為座位窄小、加上安全帶的拘束而無處可躲。我察覺他的身體從原本的僵硬慢慢放鬆,被我撫摸的地方也慢慢有了反應。

原本他打算搭夜車回老家,而我只是開車載他到車站,但這時候我卻不想放他回去了。

「晚上留下來陪我。」

我的口氣帶了點命令的意味。感覺他身體輕輕顫抖,像是害怕,像是猶豫,又或者加上一點點興奮。

「你等一下不是還要回去?」

「沒關係,先回我住的地方,晚一點我再看看情況。留下來,沒關係吧?」

見他沒有回答,我加重了撫摸他的力道,已經變硬的下體被這麼一捏,讓他忍不住輕呼出聲;明明只有我們兩人的車廂,他還是本能地會加以掩飾。他輕輕點了點頭,喘氣的頻率漸漸加快,濃重的呼吸聲讓我也產生了一點快感。我們的性關係也常常是這樣的情況,我會情不自禁地以強勢的態度對待他,在過程中扮演主導的角色,文智沒有明確地表示過他喜歡或討厭這樣的方式,但身體敏感的反應騙不了人。所以我常常戲稱我們私下的關係就和軍中一樣,我是長官他是小兵,他必須在這段主從關係裡表現出完全的忠誠。

我常會心疼他這樣的個性,卻又忍不住在每一次作愛時以同樣的態度對他,那似乎是我性格裡揮之不去的陰暗面,我必須藉此炫示自己的強勢,平衡現實生活中被壓抑的那部分。身為輔導長,班長們私底下並不把我的命令當一回事,而面對小兵們我也不會擺一般長官的架子,總試著和他們打成一片,讓自己像個平易近人的好好先生;身為一個父親,女兒的任性與疏離讓我無從著手解決,加上離婚而對她抱有一絲虧欠,我只能委曲求全,接受她的予取予求;而身為家中獨子,我一直讓自己活得正常、活得像一般人,順應社會上對一個男人所要求的道路走,從來不敢把性向那一面朝他們展現出來。

這些角色對我而言者都是壓力,於是表現在私下的、只有兩個人的親密時刻,我竟不由自主地變得粗暴、專制,有時甚至讓他因此受傷。

我曾經告訴他,如果他不喜歡這樣的方式,就要誠實地告訴我。但他總是能笑著面對,彷彿贖罪般地接受這一切,並且試著以笑容淡化我心中的罪惡感,那讓我分不清他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喜歡或討厭、享受或痛苦,他不肯誠實地向我坦白自己,感覺他像是太害怕傷害對方,只好自己承受那些傷。

而那也是我不想對他作出承諾的原因之一。

我知道,這段關係會在他退伍後劃下句點,我想還給他一個正常的人生,一段正常的感情,可以不必勉強地、好好地和一個喜歡的人在一起──至少我是如此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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