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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事以來,李凱面對的就是四面牆壁上讀也讀不完的書。

歷史典籍、偉人傳記、百科全書,描述戰爭的,剖析人性的,歌頌愛情的──李凱的父親雖然是政商界名流,卻偏執地喜好文化藝術,除了收藏美術品或贊助藝文活動,也熱衷蒐集各式各樣的書,因此那間書房的規模雖然比不上正規的圖書館,倒也算是五臟俱全,填滿了李凱的童年生活。

李凱當然也和一般同年紀的男孩子一樣,他著迷球類運動、擅長跑步、喜歡和他們在大太陽下玩得滿身汗;他也曾經沉迷了一陣子的電玩遊戲,下了課就和幾個同學往遊樂場鑽,拿零用錢換來一次次的聲光滿足。但那些並不是他生活裡的全部,和其他男孩比較不同的是,他也喜歡把自己關在那間小小的書房裡,與四壁的書籍為伍。他懂得欣賞詩之美,能夠理解戰爭的殘酷,也粗識了愛情的雋永;像個海綿一樣把刻印在書上的文字,一股腦兒汲取、吸收,化為自己知識的血肉。

而得天獨厚的地方在於,他並不以閱讀為苦,也具有足夠的天賦才能得以適應這樣的學習方式。再者,家裡對他也是採取一種菁英式的教育。李凱的父親以一位知識分子與社會名流自居,對每一個孩子都一視同仁地管教,也喜歡拿自己的過往經驗和學習歷程加諸孩子身上,即使仍會適時地放任他們,讓他們保有一般男孩子該有的童年,卻也會嚴格地約束他們的生活習慣和學習態度,激發他們身為家族一分子的自尊與自覺。

或許李凱自小就看著兩個哥哥被如此對待,很自然地就接受了這樣的安排,加上他一直視自己的父親為模仿、學習的對象,對父親的要求總是竭盡心力,並當成某種使命努力完成。他的求學過程一路走來十分順遂,個性外放開朗讓他擁有不錯的人際關係,而天生的嚴謹與果斷則讓他經常被視為團體中的領導者,和對外發聲的決策人選,基本上多數同學都喜歡和他當朋友,也樂於聽從他的安排,就算他偶爾會露出強勢和優越的態度,也都被大家理所當然地接受。

大致上,李凱就是過著這樣的人生。

他第一次對自己的人生產生質疑,是高中時代讀了卡夫卡之後。

「你讀過了嗎?覺得怎麼樣?」

把書借給他的同學從前座探過身來問他。他們倆在功課和體育上同屬班上的佼佼者,再加上兩人都喜歡閱讀,很自然地就成為十分要好的朋友。

而這個同學,則是他對自己人生的第二次質疑。

「還沒看完,有些地方不太好懂。」

高中時期的男孩子,每天煩惱的不外乎功課與愛情,對於卡夫卡的文字,總是無法和自己的生活貼近。但李凱隱隱有種感覺,那些關於卡夫卡性格和人生的描述,似乎能夠觸動自己內心深處,關於家庭,關於自己和父親,關於某個不一樣的自己──

愛上一個男孩子的自己。

其實他無法明確地用「愛」來定義這種感覺,於是曾經花了時間去找一些書來幫自己釐清;相關的文字敘述並不多,所以他能獲得的也僅是一知半解。然後,他讀了卡夫卡的書──那個男孩借給他的──裡頭細膩善感的文字讓他開始試著往內心深處挖掘淘選,並嘗試替自己的疑惑理出頭緒。李凱從小就是這樣的人,面對問題時,他願意花時間找答案,並且享受那種從發問、探索、尋求到解答的過程。他以為所以求知的過程都該是開心的。

但那也是李凱第一次發現,得到解答的自己也可能是盲然,甚至是恐懼的。他同時知道了自己的恐懼何來,無法面對之下,他竟學起了卡夫卡,在生活中隱藏起那一面,戴上面具重新看待這個世界。在封閉的高中校園裡,藏起某部分的自己並不困難,尤其他在師長和同學眼中是個優秀、甚至可以說是頂尖的好學生,他們並不會對他有負面的評價,似乎也不覺得他身上存在著某種陰暗面。另一方面,李凱覺得自己某些部分的觸覺卻更敏銳了,他不由自主地留意起身邊的男孩,尤其是那些看起來有點「不同」的男孩,他們過去不會停留在李凱的視野之中,此刻卻變得格外鮮明;他們說話的方式、舉手投足、望過來的眼神,一個個都像在提醒著他,即使他刻意地忽略、漠視,那些形象仍不斷喚起某個被他隱藏起來的自己。

還有一個問題。他,那個李凱喜歡的男孩。

李凱不可能一下子就把對那個男孩的好感收回,更不可能態度丕變地拒人於千里之外,於是把那個感覺解釋為欣賞,同時帶一點崇拜的心態,並說服自己接受。在同儕團體裡,他的確是個值得學習的對象,所以李凱更相信自己是錯把那種心態和喜歡混淆了。

高三的畢業旅行,學校安排的地點是宜蘭和花蓮。有一晚住在羅東,晚餐結束之後,同學們三三兩兩地在市區和夜市閒晃,漫無目地消磨時間。男孩不知道從哪找來了機車,拉了李凱去兜風。兩個人都還沒有駕照,但一離開市區,道路上幾乎沒什麼車子,加上他們的身材比一般同學高大,穿的又是便服,自然不會引起太多注意。坐在機車後座,迎面而來的夜風十分舒服,尤其車速快的時候,整個人會有種騰空起飛的錯覺;混進風中的引擎聲像融入夜晚的背景音,李凱數著一盞盞的街燈,感覺兩個人就像被這一團寧靜的黑暗包圍,心底升起一波波的緊張與興奮,和一點點的不安。

他們停在羅東運動公園門口。

「進去走走吧!」

原來男孩的外婆家就在羅東,這兒算是他第二個家,既然來到這兒,他就想帶李凱去一些自己喜歡的地方看看。

兩人一路無話,彷彿語言在這時候成了多餘,一點聲響都會破壞氣氛。坐到水池邊,男孩才開始說起自己的童年生活,和他對羅東的記憶。李凱靜靜地聽,夜晚的黑暗成了最佳的保護色,讓他得以專注地看著對方,不用在意自己臉上的表情會洩露什麼情愫。

身邊聽見一點水聲,像丟進一顆石子的聲響,李凱分了神,察覺一股熱氣往臉上襲來。

那個吻來得很突然,像不經意的觸碰,他看著男孩的瞳孔在黑暗中眨了幾下,靠近又退去;唇上的溫熱跟著離開,心裡也像被投進了石子般盪起了漣漪,一波一波地無法消退。

他們盯著對方很久──也許只有幾秒鐘吧,但李凱已經失去對時間的判斷──不曉得哪來的衝動,李凱突然往前傾身,重新貼上男孩的唇。不同於剛才的吻,兩個人像是交換了某種默契,輕輕張著嘴讓對方的舌頭進入,即使想法仍然懞懞懂懂的,身體卻很自然地適應了。他嘗到一股酸甜的味道,鑽進鼻腔吞入喉中;那個味道像個挑逗的信號,他們不約而同地伸出手抱著對方,彷彿害怕失去,更像是要把自己和對方合而為一,他們用力地擁抱彼此,以一種指節發白、指甲掐進肉裡,那樣的力道。

李凱享受著男孩對他的撫摸,有樣學樣地回應著,但內心卻同時有股空洞感,隨著時間經過而漸漸巨大。他慢慢理解了那個空洞感的來源,那是一種罪惡感,一種對家人──尤其是父親──的愧疚,和對那個「完美的自己」的歉意。但犯罪卻同時帶來快感,李凱沉迷於那樣的墮落,彷彿那樣才更接近真實的自己。

上大學之後,李凱找了靠近學校的大樓套房,搬出家裡一個人住。

大一的實習課上,他認識了蚊子、小樂和阿波,而他們也成了李凱這一生最重要的朋友。四個人會湊到一塊兒,說起來只是陰錯陽差的機緣,但對李凱而言,他其實帶了點私心。當時因為實習分組的關係,蚊子和阿波成了落單的兩個人,而他則握有某種決定權──他十分著迷於那種成為焦點、掌握關鍵的感覺,因為從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這樣的光環中──加上與生俱來的正義感,在當下扮演一個拯救者的角色,似乎是他當仁不讓的使命。

「我決定了,就是我們四個一組。」

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感覺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突然有個想法,也許自己就是在這樣的團體裡才能夠真的發揮所長。

該識了他們之後,李凱驚訝地發現自己是真心地喜歡同組的其他三個人,連自己也說不上是什麼原因,明明和自己的個性天差地遠,他們身上卻各自有著某些特質確實地吸引著自己;畏畏縮縮的小胖子阿波,愛開玩笑的開心果小樂,和心思單純的老實人蚊子,截然不同的三個人,李凱好奇他們是如何以這樣的姿態一路走來的。

不過見到波波則是個意外。

「李凱,我認識你喔!但你應該不知道我是誰吧!」

波波找他攀談時,雖然臉上不動聲色,但李凱真的嚇了一跳。他其實是認識波波的,他們讀同一所高中,雖然兩個人並沒有什麼交集,甚至沒有交談的印象,但兩人在當時的高中都算是「名人」。當然這個「名人」在意義上不太一樣,李凱是因為出色的學習成績而成為校內的風雲人物,而波波則因為某些言行而被視為老師眼中的頭痛人物。

當時鬧得最大的新聞是,波波和一位實習老師有所牽扯。最後的結果是,實習的男老師被調到其他學校,而波波則被校方特別關注。

「我認識你。」

他冷靜地回答,試著讓自己的語氣不帶有太多情緒波動。

「這樣看來,我還算小有名氣嘛!能讓當時學校的名人李凱記住。」

波波開心地笑了,似乎壓根兒不認為那算是什麼負面的過去。

波波是因為阿波的關係而打進他們這組人,由於經常在實習課上見面,他猜到阿波和波波應該是同一種人,而這個猜測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高中的那個男孩。高中畢業之後,因為各自考上不同的學校,李凱開始疏遠了兩人的關係,也一點一點地在淡化彼此的聯絡。其實在畢業旅行的那一夜之後,他們沒再提起那件事,也沒有再發生過類似的關係,兩人都有意封印起那個夜晚的記憶,甚至當成作了一個不真實的夢。因此,這樣的疏遠並不是李凱單方面發起,對方大概也抱著同樣的想法吧!

矛盾的是,李凱一邊慶幸那段關係能就此結束,卻也對兩人的失聯感到失落,彷彿男孩的離開同時帶走了一部分的自己。

或許波波的出現,某個程度喚起了李凱對那段過往的記憶,也喚回了那個被帶走的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帶波波回自己住處,也沒有預期兩個人會發生關係,一開始只是想聊聊高中生活,聊聊母校的消息,或聊聊阿波這個人……

李凱很清楚,再多的解釋都只是藉口。

他們約定好把這件事當成祕密,尤其不能讓阿波知道。

其實李凱還藏了一個連波波也不知道的祕密。事情發生在聯考之前的某次晚自習,他因為時間耽擱而比平常晚離開學校,意外見到了波波;那是他和波波的唯一一次交集,他們當時沒有任何交談,甚至直到最後波波都沒看清楚李凱的樣子;但他記得波波當時發出的喘氣和呻吟聲,記得隔了校服抱著那具身體時的觸感,也記得最後自己落荒而逃的愴惶心情。

波波當然瞭解這一晚的事該瞞著阿波。大概李凱天生就有這樣的魅力,就算不作什麼解釋,與他發生關係的人也都願意配合他,可以把一切當成一場夢,絕口不再提起。他們不忍心傷害李凱,也以為這樣的施恩能換得李凱多注意他們一點,多給他們一些關愛的眼神。但對李凱來說,能夠「施恩」的一方永遠只有自己,他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該為某些事「報恩」。就是這種施恩的心態作祟,李凱感興趣的也經常是類似的對象,不被重視、處於相對弱勢、邊緣的人;那是種病態的偏好,只因為在那樣的關係裡,李凱才能真正掌握全局。

還有一個原因。李凱在內心深處一直保留著初戀男孩的位置,而且那個形象是神聖的、完美的存在,他不希望發生關係的任何一個人像他。

直到那個男人的出現。

「你叫李凱啊?我可以叫你小凱嗎?」

「我不習慣讓不熟的人這麼叫。」

男人是大樓新來的管理員,服完兵役之後暫時找不到工作,就由認識的人介紹先來擔任這個工作。

「不熟,以後多見幾次面就熟啦!不要急著拒人於千里之外嘛!」

在認識了一陣子後,李凱慢慢放鬆了對這個男人的警戒,也習慣起被他「小凱、小凱」地叫,偶爾還會多聊個兩句,尤其男人的個性開朗積極,外表也算出色,在大樓住戶間的風評不差,讓人很難對他有什麼惡感。雖然他大了李凱將近十歲,談起天來倒沒有太大的隔閡,畢竟李凱比起同年紀的人還更成熟一些,而對方是個聰明的人,似乎也在刻意配合他,有意識地一點一點入侵李凱的生活。

大一上的實習課結束後,李凱和同組的蚊子、小樂和阿波去了ktv夜唱,離開時他負責送喝醉的阿波。但坐上計程車後,原本不省人事的阿波竟像回了神,主動要求到凱子的住處過夜。

「拜託……拜託啦!我現在回家一定會吵到家人,而且喝……喝得醉醺醺地,我不想讓我媽和我妹看到。」

他無奈地答應了。

「我同學。阿波,進去吧!」

他朝警衛室的男人招呼了一聲,感覺對方似乎有意無意地多看了阿波幾眼,才把視線停在他身上。李凱被盯得渾身不自在,趕緊推了阿波一把。之前也曾帶過幾個人回來,有幾次也是男人值班,但從沒像這次那麼不自在,明明今天的自己真的只是帶同學來住一晚,並沒有其他的打算,反而因為這樣的「例外」而讓李凱覺得尷尬。

隔天讓阿波離開後,李凱想回床上繼續補眠,門鈴卻在這時響了。

「小凱,專程幫你送包裹上來喔!很重,快幫我開門。」

隔著一道鐵門,李凱猶豫了。身上還殘留著阿波的氣味,小套房裡裡也飄散著作愛之後來不及散去的餘味。昨晚阿波突然要求和他發生關係,甚至不讓李凱有時間反應。他以為阿波是醉糊塗了,把自己當成了波波,但看上去卻又不像。他朝阿波宣示了自己的異性戀身分,溫言地勸他睡一覺就沒事了,但阿波只是一個勁兒表明不會有下一次,執拗地在李凱身上動起手來,還信誓旦旦地說不會讓第三個人知道今晚的事;他的低姿態讓李凱不捨,尤其他一再地埋怨起自己的身材、長相,還說自己很清楚沒有人會對這樣的人感與趣。那些話讓李凱動了惻隱之心,也打中了李凱一向病態的偏執,即使對方是阿波,是波波的男朋友──而且,還是他的好朋友。

不和好朋友發生關係,一直是李凱的鐵律。

想到波波,一點罪惡感爬了上來。犯罪的同時帶來快感,抱著阿波,李凱依稀記起了那種感覺。

男人搬了箱東西進房,在房裡左顧右則地張望,似乎對李凱的房間十分好奇。李凱道了謝,但男人似乎還不打算離開;下了班的男人穿著便服,看得出鍛鍊過的身體線條,也能聞到一點淡淡的汗臭味,那股氣味混進房裡的空氣中,不知道為什麼,令阿凱有些緊張。

「你的同學,叫阿波是嗎?你的喜好……嗯……很特別。」

「我不懂你的意思。」

「別在意,我沒別的意思,單純對你的喜好感興趣,發表我自己的看法罷了。」

男人在房裡繞了一圈,最後停在書桌前,抽出架上的書看了看。

「喔!你會看卡夫卡的書啊!有點意外。我大學的時候寫過他的研究報告……總覺得,你不太適合卡夫卡的書呢!就像昨晚的男孩,你們一點也不適合啊!」

「什麼適合不適合的,你到底想說什麼?」

李凱覺得不耐煩,更害怕被男人看穿什麼,不自覺地想起昨晚和阿波的事,心虛地不敢直視男人的眼睛。他走近書桌,拿走男人手上的書,沒想到男人轉過身來朝他逼近,傾過身來幾乎要貼到他的臉,呼出的熱氣更直接侵襲上來。

「你長得很好看,適合你的,應該也是好看的男人。像是……我……」

最後那個字的氣息直接貫進鼻腔,李凱感覺到片刻的窒息,於是摒住了呼吸,同時不甘示弱地回望。

那一次的凝視,竟成為之後兩年牽扯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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