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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海關時,海關人員朝他招了招手,問他來自哪裡。

「我是台灣人啊!」

他差點笑出聲來──但表情肯定己經掩飾不了心底湧上來的笑意──腦子裡想起幾年前的新聞,有大陸偷渡客用唱國歌的方式企圖掩飾自己的身分,難道今天輪到他要用這種方式表明自己的國籍?但他的的確確是台灣人啊!

海關人員仍是一臉孤疑,指了指他背上的大揹包,問他裡頭裝了些什麼。他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大方地卸下揹包放到兩人中間的桌子上作勢要打開。

「後來呢?你真的打開行李讓他檢查啊?」

來接機的男人一把搶過他肩上的揹包,領著他往停車場走,兩人指尖碰觸的那半秒鐘,他明確地感覺一點電流掠過,心頭那塊空著的地方倏地發熱;雖然只離開了一個月,再見到面卻有種異樣的激動,似乎任何一點微小動作都帶著挑逗的意味。他本來是打算自己坐機場巴士回台北,卻拗不過對方執意接機的提議。當初兩人算是和平分手──所謂的和平,只不過是因為出軌的對方已是一臉歉疚,而身為遭背叛的他主動選擇退出,成全對方和第三者──他從來就不是那種會為了愛情呼天搶地、尋死尋活的個性,既然男友的心已經另有所屬,他也只好抱著祝福的心態離開。

說不難過是騙人的,畢竟兩個人交往了一年,時間雖短卻也真實地佔有重量。他花了三年的時間讓那些重量一點一點地釋放,那中間沒有認真地談新的戀愛,只是平淡地讓自己習慣生活裡少了那個人。他們還是會見面,偶爾仍會和共同朋友約著一起吃飯,甚至男友──應該說是「前」男友──還帶了他的新伴侶一塊兒出現;那時他會露出笑容,嘴角以一種不帶起伏的弧度看待他們出雙入對,然後確認自己只是個第三者。

或者說不上第三者,無愛的一方又怎能以這個稱號自居。

他沒想過要復合,沒想要在口頭上佔便宜,也沒想過要重新搶回對方,愛情來愛情去,他看得開。

「當然啊!我幹嘛和台灣的法律過不去?不過我才拉開拉鏈,他就揮揮手說不用了,簡直把我當白痴耍嘛!」

順勢抱怨了一句,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拉開拉鏈」,也許腦子真的有點不正常,竟想歪到別的地方去。為了掩飾那陣尷尬,他趕緊自己接了下去:

「對了對了,我有買紀念品,我找一下……」

他轉過身、吃力地越過椅背往後座去拉自己的揹包,冷不防被駕駛座的那個人往臉頰上啄了一下,他在那半秒鐘的時間裡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

「唔……紀念品……不是什麼好東西,那個…….我買了一對一樣的,給你和你bf……」

心情起了一點波動,但他很快地平靜下來,並決定把那個吻當成某種接風的善意,或只是不小心的碰觸。放空了一個月,他覺得自己已經能夠忘記和這個人的過去、重新再談一場戀愛,他是作了這種準備才會坐上回程的飛機,也才會答應他的接機──他重新在腦子裡確認了這個想法,低頭往揹包裡翻找;無光的車廂流著他熟悉的中文歌曲,前男友配合著節奏在方向盤上輕敲手指,他摸索著袋子深處,掏挖出自己仔細收好的、要送給他的一對項鏈。

「你真的曬得好黑喔!難怪會被海關攔下來,連我都差點要以為你是來打掃環境的外勞了。撒哇低咖。」

「撒哇你個大頭鬼,你再多說一句就沒收紀念品。」

他沒好氣地把桌上的紀念品袋拉回來,朋友連忙討饒。

「所以重點是……那個海關帥嗎?」

他決定不回答這個所謂的「重點」,同時回敬對方一個白眼。

剛分享完大致的旅行心得,也回答了一些關於旅途中邂逅異地男人的提問,朋友們終於開始七嘴八舌地幫他更新最近的新聞,這裡說的新聞當然不是政治動態或社會事件,而是他們這個朋友圈子發生的大小事,但說穿了不過就是誰和誰分手、誰又和誰在一起了,或哪個人已經多久沒作,而某某終於失去守護多年的貞操,脫離處男的行列──但他懷疑身邊是不是真的有處男存在。舉凡人際圈中的各式八卦消息是他們這群朋友存在的最重要意義,但他從不覺得這樣的意義太過膚淺,具有深度的話題自然有其他人去關心。

「你應該知道了吧?」

彷彿話題終於進行到關鍵處,朋友暗示性的問句透露出那種味道。

「知道什麼?」

他直覺這件事和他有關,卻想不起出國一個月的自己該有什麼事讓他們八卦。

「誒?你不知道嗎?那我覺得好像不應該告訴你了。」

朋友那麼回答,他差點用上在旅行裡學到的鎖喉術招待對方。其實那天回台北的路上,他就約略感覺到有異樣,卻一直阻止自己往那個方向想,而前男友也欣然接受了自己送的一對項鏈,直說他bf也一定會喜歡。他對於前對方的bf有什麼樣的喜好並沒有概念,或許他們有提過,但他從沒放在心上,但他知道前男友喜歡這樣的東西,做工不太經緻、設計感也不強,卻散發著濃濃的手作風格的飾品,因為他們就曾經擁有一對類似的東西。

當晚下車前,前男友還開玩笑地問:

「回台灣的第一晚,需要有人陪嗎?」

他故作認真地考慮了幾秒鐘,然後以同樣的玩笑語氣回答:

「需要啊!你如果先向你bf報備核准,我就湊和著用一晚。」

兩個人各自「哈哈」地乾笑了幾聲,同時交換了一個不帶曖昧的擁抱;他又聞到對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那氣味很熟悉,他才終於想起來,那是他們交往的那年、他在情人節送給對方的某牌香水,想不到他現在還繼續使用。車子就停在以往道別的巷口。他當時在交往半年後搬過去和對方同住,一直到他們分手之後才又重新搬回這個地方,如今一起站在這個巷口,像某種既視感。

在房間裡整理行李時,一樣一樣地翻著揹包裡的東西,衣服丟進洗衣籃,食物放到冰箱裡,其他雜物一一歸回房間裡的原位。裝紀念品的袋子裡沉甸甸的,裡頭有條和剛才送給他的紀念品同一款式的項鏈;買下的時候,他其實是帶著一點自嘲的意思,好幾次拿到手裡甸了甸卻又放回攤子上,來來回回幾次連老闆都看不下去,最後乾脆不算他錢,把第三條項鏈當成買下那對項鏈附贈的贈品。

他要的愛情不是附贈。

同志圈子裡的一個朋友說過,雖然我們都希望自己的愛情是名正言順的、貨真價實的,但其實對小孩子來說,買零食所附贈的贈品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

「愛情又不是零食,而且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我很高興你還能這麼想。」

他那時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或者直到今天也還沒弄懂,卻發現自己似乎慢慢在愛情裡妥協了某些想法。

搭機前的最後一晚,他和同行的伙伴們一起到市區的酒吧辦送別會,還拉了相處近一個月的司機和導遊出席。

導遊小了他好幾歲,但因為工作和人生經歷的緣故,臉上已經有了明顯的風霜痕跡,看上去比他還更成熟,舉手投足間總是散發出一股老練的慓悍之氣,但有些小地方還是能看出些許年輕人的玩心。像是他會用礦泉水淋溼頭髮之後,把頭整個伸出車窗讓風吹乾;要其他人教他唱台灣的流行歌,還copy了檔案要回去練習;聽來自台灣的他們聊起手機遊戲或應用程式,就會熱情地湊過來發問;遇到旅程中的自由時間,他還會開心地喝著啤酒手舞足蹈,唱起他們都聽不懂的當地歌曲;路途上發生了什麼趣事,導遊往往是笑得最開、最大聲的那一個。

成熟與孩子氣同時具備,也難怪同團裡的女性同伴們都被吸引了。

「要不是我答應人家一回台灣就要結婚,我說不定會為了你留在這裡喔!」

有個準新娘這麼說,完全無視當時她身邊坐的,就是之後打算和她步入禮堂的另一半。他笑著聽她和她和她表達對導遊小弟的傾慕之情,或用調侃的玩笑話吃吃豆腐、佔點小便宜,心情上竟混雜了一點羨慕的成分。

同團的其他人都是成對報名的,朋友或情人都有,唯獨他是落單的一個,所以導遊偶爾會陪在他旁邊,有幾次還拉著他出去喝酒,各自聊起自己的生活,和這個時空背景下小人物的心情;生在台灣、年復一年熬夜爆肝的網路工程師人生,和活在西藏、曾經幾度顛沛流離的達賴信徒命運,像兩種現實上的極端,卻帶著一點相似性。

除了感情。

導遊給他看了皮夾裡的照片,那是個外表看上去很年輕、並不屬於這個邊境城市的女孩。他說他是在帶團時認識這個女孩子。還有另一張照片,則是個大概四、五歲大的小女孩。即使導遊還是對這塊土地的政治環境與宗教衝突有所感觸與忿憤,卻仍滿足於那樣的現實,直說這個孩子是上天給的禮物,雖然不是親生,卻是他經歷了那些年的流亡與逃難之後,重獲安定的證明。

「逃出西藏的時候,哪能想到自己還會回來?還能找到一個人結婚?而且還附贈了一個孩子!」

像為自己的人生下了一個註腳般地,他慎重地收回那兩張照片後,問起他為什麼會一個人來。

「一個人比較自在啊!」

他避重就輕地那麼回答,腦子裡來來去去地閃過幾個男人的影像,前男友的臉孔掠過之後,竟出現了導遊的臉,而回過神時才意識到那張臉正真實地坐在自己身邊。

「沒有女朋友或是老婆嗎?」

他笑著悶哼了一聲,舉起了啤酒,用那代替回答。

送別會上,大夥兒不斷向導遊敬酒,而他也來者不拒地一個一個乾杯。他也湊上前去,碰了碰對方已經空了的玻璃杯,才注意到導遊的手上戴著的婚戒。

「工作時怕弄丟,一直沒敢戴出來。」

那張駝紅的醉臉上漾著笑意,套在他無名指上的指環牽繫著另一枚成對的、守護的誓約──他突然有些感觸,冒出一股衝動想同樣地擁有這種平凡的感情。因為性向上的不同,他對愛情的態度總有所顧忌,看待感情也始終站在某種高度與距離上保護著自己,但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準備好了。

他是帶著這樣的想法回台灣的。

把項鏈掛上脖子,粗繩搔刮著頸後,像被什麼人的手指撫觸著。

他伸手去撫摸上頭的刻痕,沿著梵文的筆順讀著那條祈福的紋路,像是要確認某種存在;雖然自己脖子上的只是單獨存在的項鏈,但換個念頭,它其實也是一對中的一個;總有另一條項鏈會與它配對,或許還存在於西藏的某個攤子上,存在於某個觀光客的背包裡,或者,存在於前男友收下的那一對紀念品中──拆開來,然後重新配對。

也許這才是他最後買下來的、迂迴又卑微的想望。

「你要進來一起洗嗎?」

浴室傳出男人的說話,混在花灑的水聲裡模模糊糊像帶著氤氳的熱氣,他應了一句,站起身,脫了身上的衣服丟進一旁的洗衣籃,開了浴室門走進去。霧氣中看見男人帶著笑伸出手拉他,潮溼與溫度同時漫了過來。

「我答應你陪睡一晚,可沒答應陪洗澡啊!」

他笑著拍了一下對方的手,卻主動往那具身體靠了過去,仰起頭接吻時,脖子上的細繩因為沾了水,扯咬著他的脖子發出輕微的疼痛。

沒關係的,只是一點痛。

舒開皺起的眉頭,他那麼想,然後刻意地忽略那個感覺,讓自己迷失在混沌的水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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