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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單親家庭,我從小就曉得媽有多辛苦。

爸過世的時候我才三歲,大我兩歲的姊姊還在讀幼稚園,每天就牽著我一起到幼稚園去。當時鎮上的幼稚園並不收我這個年紀的小孩,但園長和老師都清楚我們家裡的情況,破例讓我也待在教室裡,陪在姊姊旁邊,和那些大我一、兩歲的小孩子一起上課。

媽白天到金紙工廠工作,負責錶貼金銀箔、蓋印圖樣和裁切的工作,一早就得去上班,趕著回家作晚飯之後又得繼續回去工作到晚上九點。我和姊早就習慣了兩個人牽著手上下學,一起吃飯、看電視、寫作業,姊弟倆毫不避諱地一起洗澡,等媽回家之後讓她檢查今天的功課,然後上床睡覺。媽會把一切收拾好之後才洗澡,有時候我還醒著,聽見浴室傳來陣陣水聲,會忍不住走過去敲敲浴室的門,媽就會把我抱進去和她一起洗澡。

姊在小學五年級就開始幫忙作飯,替母親料理家中的大小事,我們也會分一些媽工廠裡的零工回來,趁著週末賺些外快。分金紙──正確地說是紙錢,金紙只是其中一種,依燒化對象不同有不一樣的圖案和紙箔,但我們平常都會用台語的「金紙」稱呼它──的工作很簡單,依不同類別把一疊紙錢等分成幾等份,用橡皮筋或藺草繩綁好,第一疊多擺上一張印有神明、貼著大張金銀箔的薄紙,再一起捆起來,一箱完成能賺好幾十塊錢。

金紙工廠的老闆是爸的遠房親戚,他的小孩和我讀同一所小學,所以我們常會玩在一塊兒。他有時會找我去他家,美其名是寫功課,通常我們會打遊戲機或玩紙牌、彈珠,他的家境很好,所以我很喜歡到他房間,乾淨的白色牆壁、不用穿鞋的地板和軟綿綿的彈簧床,光是待著就會讓我有種幸福的感覺。

不過,在進他家之前要經過一座倉庫,走道兩旁堆著高高低低、密密麻麻、成箱成堆的金紙,總是散發著濃濃的草紙氣味──我很討厭那種味道。

我記得三歲那年,爸的遺體還放在客廳的那陣子,連著幾天晚上,媽都會跪在爸的靈前燒金紙;拆開橡皮筋或藺草繩,把一張張的金紙對折後集中丟到鐵筒裡;鐵筒內壁因為高熱紅通通的,冒上來的火焰將上頭的空氣擾動地扭曲變形,陣陣紙灰的氣味飄散開來,淹沒了整個客廳,也把媽的身影吞沒了。

「你帶弟弟去睡覺……等等,先跪下來跟爸爸說一聲,說你們要去睡覺了,要爸爸保佑你們……」

媽的聲音常常嘶啞著慢慢淡出,像被那陣煙薰著了,也像被某種不知名的什麼把聲音抓走了,於是句子的結尾消失地無影無蹤。

應該是從那時候開始,我討厭起金紙的氣味,那種帶了一點潮溼、發霉、酸臭,刺鼻的氣味。對我來說,那成為一種告別的氣味,它惹得媽流眼淚,刮得媽兩手粗糙,也把爸從我們身邊帶走。

但我和姊都知道,我們兩個也是靠金紙養大的小孩,媽的工作和我們假日的零工都離不開它,即使再怎麼嫌惡,我的家庭卻像被那氣味攫住了,生活也被一張張翻折的草紙圍困起來,掙脫不開,走不出去,於是只能接受。而當中最難過的應該是媽吧!她沒有太多時間去稀釋那些傷痛,由於其他親戚能夠幫的忙有限,她只能走出廚房,在沒有一技之長下以這樣的工作賺錢,還得兼顧家裡的事和兩個孩子的問題。

我不知道那時還年輕的她如何面對這一切,也許就像她常掛在嘴邊的,只是認命。

早熟的姊幾乎代替母職地照料我的大小事,我也理所當然地會把所有問題丟給她解決,小到隔天上課要準備的課本、體育服,大到因為打架被叫到訓導處或聯考志願的選擇,她都能為我出頭、替我出主意、幫我搞定。

包括發現自己喜歡的是男孩子,我也是第一個告訴她。

「你不是開玩笑吧?你怎麼會喜歡男生?難道是像人家說的,單親家庭容易出現同性戀的小孩嗎?」

「才沒有那回事,同性戀是天生的,和生在什麼家庭無關。」

那時我知道了一些相關知識,也接觸了不少類似的報導與書籍,很容易就能丟出這種似懂非懂的說法,以書上的理論來框架、武裝自己。

姊是個有點保守的人,也許是因為承擔著家裡的擔子,她高職畢業就出去工作,那時還沒交過男朋友,甚至不曾想過要談一場戀愛,總是以這個家為優先。而我當時才高二,卻已經偷偷地和一個男生在一起,體驗過接吻、擁抱,也幫對方打過手槍;因為年輕,以為沒什麼事比愛情更重要,也認真覺得找到了一個與自己相愛的男孩,那一定就是真愛。

「姊先警告你,你不可以跟媽說喔!」

「為什麼?我和他是真心……」

「你覺得媽受得了這種事嗎?媽已經夠辛苦了,你跟她講這種事只會讓她難過,你要知道,她會一直這麼認命,是因為她把全部的希望放在你身上,期望你將來可以娶老婆、生小孩,讓我們這個家完整起來。」

「你也可以結婚、也可以生小孩啊!」

「那不一樣,你是男生,你的小孩才是我們家的子孫。總之,你不可以跟媽講這件事,絕對不可以。」

她打斷我想反駁的話,語帶威脅地這麼作了結論。我一向依賴姊,也很少和她吵架,唯獨對這件事覺得無法接受,卻只能默默吞下來。我並不是不知道同性戀在現實社會的處境和歧視,但那種初生之犢的蠻勇卻讓我想反抗,想做自己。

金紙工廠的親戚小孩論輩份是我的表弟,高一那年我常去他房裡,那時候還流行任天堂和SEGA遊戲機,他房裡兩樣都有,卡帶也買了不少。他不喜歡也不擅長讀書,老覺得反正自己未來會繼承工廠的家業,不需要太好看的學歷,平常不怎麼念書,成績也很普通,在家的時間總是打遊戲機、看錄影帶和漫畫,也常找我作陪。

他會講些學校裡聽到的黃色笑話,也收藏了幾本限制級的雜誌,總愛炫耀般地同我分享。

「你看,這個女的長得不錯吧!如果奶子再大一點就好了。」

那天他剛拿到本新的雜誌,一隻手不安份地滑過扉頁上的女性,臉上透著年輕男孩不成熟的性慾,似懂非懂地發表他對成熟女體的評論。我側過頭去看了一眼,女體後頭還隱身著一個男性,以雙手半遮掩著前方女子的胸部;兩個人都沒有穿衣服,但巧妙地以雙手遮擋了某些重點部位。

「還好吧!這些雜誌上的模特兒不都長這樣。」

我不帶情感地回了一句,但目光不知怎麼地竟停留在那個男性身上。他露出身體的部分不多,但看得出部分胸膛與手臂肌肉的線條,一頭短髮配上陶醉的表情,讓我無法移開視線。

「你餓鬼假客氣,嘴上說還好,還不是看得兩眼發直。」

被那麼一取笑,我趕緊收回目光,重新回到手上的漫畫內容裡。他低低地笑了一陣子,突然站起來去把房門鎖上,又重新坐回原處盯著雜誌。我一開始沒怎麼在意,只覺得他背對我的身子一直不規則地抖動著,嘴裡也發出一點意味不明的呢喃。我搖了他一下,但他沒理會我,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夏天午後的房間有些悶熱,他房裡的電風扇轟隆作響,吹送過來的卻只是熱風,我心裡疑惑著房間怎麼愈來愈熱時,他突然把上衣和短褲脫了,寬大的背上全是溼的,汗水還在不斷地冒出來,簡直像從他身體裡冒出熱氣的。

他的身體因為常幫忙家裡搬金紙而練得很結實,身上有明顯的背心曬痕,粗壯的手臂肌肉因為那個動作而晃動著,被汗水漬得發亮。

「喔……喔……幹,喔……」

「你在幹嘛啦,叫成這樣?」

我終於忍不住湊過去看,才發現他正在自慰。

在那之前他從沒有在我面前做過那件事,但年輕如我們,不只一次地聊過這些禁忌的話題,所以當下我只是覺得意外,卻沒有什麼尷尬的感覺。而他也一樣,臉上只是勉強地笑了笑,卻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也沒有介意我一直盯著他看。

「幹,好爽喔!誒,你幫我好不好,我聽說別人幫忙打會更爽……呼,呼……」

他一邊喘氣一邊哀求著,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讓我無法判斷他是認真還是開玩笑。我猶豫著伸出手,還無法確定該不該這麼做,沒想到他竟一把將我的手抓了過去,把內褲完全拉下來後,強迫我握著他已經漲大的陽具。那感覺很奇怪,和平常握著自己的有些不同,連抽動起來的感覺也不太一樣──對,握住之後,我竟本能地開始上下抽動,感覺自己掌心握著的那個發熱體正不斷變化、自有生命一般,而他發出的聲音像被調高了一個頻率,甚至擠出一絲受虐般的音調,似呻吟似嬌喘,似哀嚎似低吼,臉孔因為忍耐而有些扭曲,呼吸也愈來愈急促。

射出來的時候,我來不及縮手,而他整個人像用光身體力氣一般地仰天倒了下去。

「哈……呼……哈……呼……好爽喔!喔!」

我四下張望想找衛生紙,但一雙眼睛仍不時瞄向幾乎全裸的他,尤其是那個射精後還兀自挺立著的部位,像有某種吸引力般地抓住我的目光。

把手上擦乾淨之後,掌心還留著一點微溫,皮膚也像還殘存著那股黏膩的觸感。我拿衛生紙幫他擦掉他身上噴到的地方,而他也乖乖地讓我服務,整個人又享受又放鬆的模樣,就像個全無反抗能力的大孩子。他後來拉著我躺到他旁邊,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金紙氣味,我記得那時他看我的眼神,溫柔之中有一點迷惘,我也記得他當時握著我的手,溼黏的手心裡有讓人安心的溫度。

那是唯一一次我幫他打手槍,之後我就很少到他房裡,就算去了也只是像往常一樣打遊戲機或看漫畫,我們兩個好像都很有默契地封印起那次經歷,即使仍會聊起黃色書刊或女模特兒,卻不曾再發生類似的事。年紀慢慢變大,我們開始懂了身體的距離與禁忌,也懂了那些沒有被教過卻本能知道不該做的事;但我似乎也因此瞭解了自己,甚至開始試著去尋找答案,那包括了我一直以來對同性所懷有的、不同於其他同年齡男生的感覺,以及那次經驗裡,我在當中感覺到的興奮之情與身體反應。

高中我一直是通勤,直到上了大學才搬到學校宿舍,但週末還是會回家裡幫忙金紙的零工。其實那時候家中已經有了點積蓄,姊的工作也很穩定,但我們好像已經習慣了生活中有那樣的週末家庭代工,那是我們全家團聚的時間。

媽開始關心起姊的愛情,總會在那個場合裡探詢她有沒有對象。

「交男朋友太花時間了,有那個美國時間我不如多加點班,媽你不用替我擔心啦!」

「怎麼能不擔心,女孩子大了就是要嫁人,而且你沒有先出嫁,你弟弟怎麼娶老婆?長幼有序,一定要你的婚事先決定才行啊!」

話題不知怎麼地轉到我身上,我心裡一驚,和姊的眼神很有默契地交會,兩個人都很快地低下頭去繼續手上的工作。我們的分工是我負責分金紙,媽和姊則同時做夾上薄紙與捆綁的動作,因為從小做慣了,我們都可以一邊動手一邊聊天;媽的動作尤其俐落,速度是姊的兩、三倍,但代價就是她的手早就被粗糙的草紙刮得傷痕累累,手上也總聞得到似有似無的金紙氣味,那是洗再多次手、換什麼香皂都沒辦法去除的。

「怎麼兩個人都不講話了?這種事沒什麼需要不好意思的,長大了總是要結婚,哪個人不是這樣?媽可是很希望可以抱孫子喔!不管是內孫或外孫都好。其實你們週末不一定要在家幫忙綁金紙,出去交交朋友、約會看電影啊!」

媽自顧自說得興起,我好幾次想乾脆向她坦白自己的事,姊卻像早有預料一般地以眼神阻止我想說出口的話。

那幾年我一直遵守和姊的約定,經歷了幾次交往和分手,我沒有在他們面前提過感情的事,甚至從來沒有帶男孩子回家過,但其中一部分原因來自我對自己家境的自卑感,即使我能體諒媽的辛苦,也接受了自己出生在這樣的家庭,卻羞於在人前公開。尤其在每次做完金紙的工作,回學校之前,我會下意識地在手上沾滿肥皂泡沫、用力搓洗自己的雙手,只為洗掉手上的、和根著在心裡的金紙氣味。

大學畢業那年,媽告訴我,工廠老闆的兒子要結婚了,要我陪她一起去吃喜酒。

「你看人家和你同年紀,現在都要結婚了,你連個女朋友都沒有帶回來給我看過。」

她一邊嘮叨,一邊也會埋怨起家裡的情況,自責都是因為她的關係才耽誤我們姊弟倆。我很想告訴媽,一切都是她多慮了,或許姊那邊有部分原因是出自家境的關係,我自己卻全然不是那一回事。

「不急啦!我和姊都想多陪在你身邊,你不用急著找個女人把你兒子從身邊搶走吧?倒是姊,你應該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她好像一點也沒有嫁人的意思。」

把話題丟到姊身上,我在心底暗暗向她道歉。但那也是事實,姊的確一直沒有交往對象,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把一生奉獻給這個家庭;她覺得自己就像是繼承了媽的人生,得把一切心力都放到這個家庭上──爸的離開決定了媽的後半輩子,竟也左右了姊的人生。

和媽去參加喜宴時,我見到好久不見的表弟。他和印象中的樣子沒差多少,身材看起來像更壯了,那身西裝有點要被撐破的感覺,整個人也繃得緊緊的,不曉得是因為婚禮還是衣服。看到我的時候,他開心地過來寒暄了幾句,還抱怨我上大學之後就沒來找他。我腦子裡很自然地回想起那次在他房裡的事,我想他也沒忘,因為他說話的時候眼睛裡閃著一點異樣的光芒,而那樣的光芒似曾相識。

我看得懂,因為我早已看過好幾個這樣的男人。

宴客的場所就在倉庫外頭的大馬路,用帆布、鐵架搭出來的棚子裡排了三十幾桌,因為靠近堆放金紙的地方,鼻子聞得到濃濃的金紙氣味,混入他說話時吐出的氣息、混入一道道菜餚的鮮熟熱氣、混入婆婆媽媽們身上散發的明星花露水、混入賓客們嘴裡吐出的香煙酒氣,也混入當年所指尖殘留的腥羶氣味;那或許是錯覺,但看見他的那一刻,手中的確回憶起當年握著他下體時的溫熱,和精液噴濺在皮膚上的灼熱觸感。

也許身體的記憶遠比腦子的記憶來得深刻吧!

「你這麼早結婚,害我被我媽唸個沒完呢!」

朝他敬酒時,我那句話惹得一旁的賓客們笑聲連連,他見狀突然附到我耳邊壓低了聲音:

「說起來,你就和我老婆一樣,你們兩個都讓我爽過啊!嘿嘿嘿……」

他的笑聲裡摻雜了點難以判讀的情緒,泛紅的臉頰溢出濃濃的酒氣。我不知道他在這時提起這個做什麼,當年我們正青春,一時年輕氣盛當作玩笑打鬧了一陣,並不足以代表什麼;我以為他也是如此理解,所以我們後來不再提起那件事,更何況,今天是他的婚禮,他應該懂得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你是不是喝醉了,開玩笑的話剛好就好,快回你老婆身邊,今天是你最重要的日子,不要在這裡練瘋話。」

我推了他一把,想把他往主桌的方向推過去,沒想他竟順勢抓著我的手,而且用力捏得緊緊的,一把將我拉到他身邊。

「既然是我最重要的日子,就不要拒絕我。」

那個吻,我完全嚇傻了,在場的人應該也一樣。我只記得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時間像靜止了一般;但我知道時間還在流著,因為口中嘗到了一點金紙的味道,也發現身體正忠實地回應著那個吻。我確實感覺得到。

姊終於結婚了。

婚事在我和媽都意外之下被倉促決定,因為有個小傢伙在姊的肚子裡等不及了。

「姊,你真的惦惦吃三碗公,我還以為你這輩子大概嫁不掉了,沒想到最後還跑出苦主一枚。姊夫,你可要好好解釋清楚,不然我這個大舅子不會輕易點頭。」

姊夫是個憨厚的老實人,他抓抓頭一臉尷尬的模樣,實在很難想像他們會來個奉子成婚的戲碼。

「你幹嘛為難他,他是老實頭,哪懂得解釋什麼。而且你說他是苦主,把你老姊當成什麼了?」

開玩笑歸開玩笑,我真的很開心姊要結婚的事,而媽雖然有點不能接受先有後婚,看在孫子的份上,加上我還在一旁幫腔──其實我是幫她數落姊,因為我們都知道媽的脾氣,這樣她就會心軟了──婚事很快就敲定下來。姊夫的家人也是鄉下人家,不會在意姊家裡的情況,對婚禮的繁文縟節也不要求,連嫁妝的事都一切好談,於是媽對聘禮也只是意思意思而已。我後來常開玩笑說,姊是被半買半相送嫁過去的,而且還買一送一。

媽對表弟的那場婚禮發生的事心有餘悸,但還是邀了表弟一家人來參加。見到他抱著小孩出現在婚禮現場時,媽鬆了一口氣,而我心裡則有點異樣的情緒在發酵。

「該叫什麼呢?伯伯還是叔叔?這種稱呼什麼的好麻煩,我實在搞不清楚。」

「他還這麼小哪會叫啊?而且一點也不麻煩啊!小姪子,你以後就叫我『帥哥』就好囉!」

「你在講什麼,當然是叫你阿伯啊!」

媽看準時機湊過來補了一句,像是害怕會發生什麼事。

「阿伯聽起來好老啊!哈哈哈。」

我故意用玩笑沖淡現場氣氛,因為在場的三個人都記得當年發生的事,但刻意的故作輕鬆反而讓氣氛裡透出一絲緊張感,彼此都有些小心,卻又要裝作很自然的樣子。

我注意到小孩子的手中捏著什麼東西,於是好奇地問了一句。

「是金紙啦!這小傢伙好像很喜歡手裡捏一張金紙,而且給他換上別的東西他都不肯,每次都搞得整隻手紅紅的,我老婆氣得很。不過,這也表示他生來就是要繼承我們家的事業吧!」

「給阿伯看看好不好?」

我朝小孩伸出手,指了指他捏緊的手心。小傢伙抬頭看了看爸爸,又轉頭瞅了我一眼,臉上露出很複雜的表情,像是處於忍住不哭的臨界點,又像是面對不知所措的茫然,僵在那兒好一陣子,連我們大人都感受得到他內心的糾結。我心軟地笑了笑,才想把手縮回來,他卻突然張開手掌;被染得紅通通的掌心裡有一團草紙,因為握得太久而有些潮溼,黃色的粗紙
被漬成灰褐色,皺巴巴地難以辨識。

大家全因為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我趕緊把那團金紙拿過來,向他說了聲謝謝。汗溼的草紙發出難聞的氣味,但卻讓我覺得十分熟悉,那是爸去世時的氣味、媽兩隻手的氣味、表弟舌頭上的氣味,是這些年來一直存在我生命裡的氣味;儘管它令我厭惡、如此難聞,卻有種無法割捨的熟悉感。一時之間,心裡紛雜著無法言說的情緒,只能呆呆地望著手上的金紙團。

鞭砲聲響起,身體因為巨響而震了一震。

「時辰到了,進去帶你姊吧!」

媽溫柔地提醒了我,我才記起,今天是姊的婚禮,而我還得代替爸去牽姊出閣。

我把紙團還給小姪子,他顫巍巍地接了過去,重新又捏得緊緊的;我注意到他的另一隻手,一樣緊緊地握著他的父親、我的表弟。

他一臉有子萬事足的模樣,我察覺心裡陡然一鬆,像放下了什麼,卻也像失去了什麼;和這個男人的連繫感在心裡被喚起,我記起了那個吻,同時眷戀著那個吻,和眼前這個人。只是,那終究是我應該打從心裡放開手的人。

朝他們笑了笑,我轉過頭去。今天這裡將上演的愛情並不屬於我,所要決定的,是姊的幸福。

爸應該也是這麼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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