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手有點麻,我們竟不知不覺地握著睡了一夜,睜開眼睛時下意識地想動動手指,男孩也跟著被吵醒了,兩人才不好意思地鬆開對方。
我們沒有針對這件事多說什麼,很自然地盥洗、換衣服,下樓到旅舍的公共交誼空間叫了早餐吃。這兒的早餐是一般歐美人士會吃的型式,主要就是三明治或歐姆蛋、生菜、火腿等,我把自己不愛吃的蕃茄挾到他盤子裡,他也分享了他盤子裡的薯泥,兩個人沒有交談,只是很自然地做著那些舉動,自然到讓我們忽略了其中隱含的曖昧情愫。
在青龍場汽車中心轉車,搭上一輛造型有點可愛的中型巴士,我們抵達位於成都郊區的大熊貓繁殖基地。整個基地面積佔地大約有100公頃,雖然不是全區都開放,但能夠參觀的區域已經大得嚇人。
「我是第二次來了,但說起來我也沒把裡頭走全過,你光看地圖的路線就錯蹤複雜的,實際走進去會更亂,到處都是樹林,大熊貓可得仔細找找才見得著。」
打從踏進大門,心裡就止不住一陣激動,好像這一趟旅行為的就是來這個地方,即使努力想平復心情,仍緊張地不時伸手去摸摸背包上的貓熊鑰匙圈,像在確認它還在那兒。
「不要緊,就隨便逛逛。」
這兒的觀光客明顯地比三星堆多,到處都可以看到成團參觀的人,也有不少是兩、三個人來這兒旅遊,有的像同學,有的像情侶。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時也是兩個人,我和男孩,我們在其他人眼中像是什麼呢?
覓路往成年大熊貓區前進,穿梭來去的石階或步道的確很容易讓人迷失方向,而且除了貓熊有作範圍的區隔,園子裡的鳥類幾乎是來去自如,尤其是體型較大的孔雀,三番兩次地從樹叢裡竄出來到步道上,總惹得遊客們一陣驚呼與爭相拍照,而牠會也不太害怕人類,自顧自地就在我們身旁散起步來,不急著飛走也對人類視若無睹,反而是我們得小心地繞道而行。
男孩拍拍我的肩膀,伸手往林間一指。
「小聲一點,不要嚇到牠。」
我總以為黑白相間的貓熊應該不難發現,沒想到自己還是用力搜尋了一會兒才發現藏在木製平台邊的大貓熊。牠的毛色因為沾上了木屑與水氣而有些褐黃,攀附在平台邊緣一動也不動地,像是某種靜止的裝飾物。
「都不會動耶!」
我壓低了聲音,專注地盯著那個「物體」,深怕一不小心會錯失牠的蹤影。旁邊也聚集了一些人,全都小心翼翼地竊竊私語,放輕了動作觀察眼前的目標。
在看到貓熊之前,我以為自己應該會更激動,深怕自己在見到的第一眼時會想起他,但那一刻我的腦子卻一片空白,甚至沒有意識到眼前的動物就是他一直念茲在茲的貓熊。以前我們一起去看過木柵動物園的團團圓圓,排了長長的隊伍,緩慢地移動著腳步,終於能透過玻璃窗見到那兩頭黑白色的大傢伙,那時他興奮地抓著我的手,像個孩子一樣。
曾經像個孩子的人,後來告訴我,他要結婚了。這麼說也不太對,認識他的時候,我們已經都不是孩子了,我是上班族,而他在研究所讀博士,我們都談過幾次戀愛,和不同的男人上過床,擁有成熟男子的慾望,只不過對象是同樣性別的人。
「牠要翻身了,要翻身了,欸!看過來了,牠好像在看我們這邊;還轉頭去看後面的人耶!好可愛喔!」
此起彼落的交談聲實況著貓熊的一舉一動,每一次舉手投足都牽動著所有人的心。男孩突然拉著我往另一條步道走去,夾道的密林綠樹讓人彷彿置身在森林裡,而偶爾傳來的動物鳴叫也給人原始的感覺。他一邊走一邊觀察兩旁的景觀,只要發現有木造的平台就會停下腳步,兩個人躡著腳步走過去觀察一下,發現了目標之後就會定下來多看兩眼,拍些照片補捉他們憨直的神態。但我注意到的是,這一路上他不時會抓著我的手,那動作非常自然,總讓我回想起昨天夜裡我握著他的手的時刻,相似的觸感和溫度;兩隻手晃啊晃地在林間漫步前進,一顆心也隨著腳步起伏跌宕,伴著鑰匙圈的鈴噹聲響,似乎也敲打著心裡某個封閉的地方。
遠離原始的放養區,我們前往大熊貓產房。這一帶的建築比較開闊,沒有林木遮蔽,而且飼養分區也比較明顯,每一區都寫有貓熊的名字,也可以近距離地觀察到貓熊的姿態,尤其還有貓熊一家三口環抱在一起的場景,讓人幾乎捨不得放下相機。
「怎麼樣,看到這麼多你最愛的熊貓,開心嗎?」
坐到一旁設置的座椅,我們拿出帶來的麵包飲料,一邊看著眼前可愛的大傢伙們一邊享用午餐。男孩搖了搖我背包上的鑰匙圈,拿起相機對著它拍了張照片。
看著像隻無尾熊一般攀附在樹幹上的熊貓,我發愣了一會兒,很自然地脫口而出:
「喜歡熊貓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前男友。」
我笑著說完那句話,轉頭望向一臉驚訝的男孩。
「我來成都,是因為他說過他很想來這裡。他很喜歡熊貓,他答應要帶我一起來。不過我們分手了。我就決定一個人來了。」
那些話有些纏夾不清,沒什麼連貫性,但他應該聽懂了。我剛開始沒打算要向他坦白自己也是同性戀,但隨著時間經過,那種防備的態度也漸漸地軟化,覺得沒什麼必要隱瞞,也不覺得說出口有什麼為難;我並不想因為坦誠這件事而改變什麼,只是覺得這時候的情緒正好,而在我身邊的人剛好有這麼一個人,如此而已。
樹上的貓熊為難地轉動著身體,張開黑色的手掌搔搔自己的頭,逗趣的姿態像渾然不知世間的愁,也許正因為如此,才會有這麼多人喜歡來看這些可愛的大傢伙吧!看著牠們本能地吃喝、翻身、打盹和睡覺,會覺得生活的一切不外如是,即使觀看牠們的人類有著種種社會壓力、煩惱憂愁,站在這兒的一刻也會暫時忘記那些事,暫時讓自己不自覺地發出聲驚呼,為牠們的一舉一動而發出微笑。
我彎起嘴角,卻沒辦法好好地從心底笑出來。
「那……你現在很難過嗎?」
男孩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心的一角像是被那個問句刺傷了,一點刺痛感漸漸地擴大,像要脹開一般地漫延開來。手上突然察覺一陣溫暖,他的手掌覆到我手背上;他的手掌很大,粗厚的掌紋像是具有某種抵抗能力,一吋一吋地壓下了那股傷痛的力道。
那張臉上掛著笨拙的笑容,然後整個人往我靠近。
「謝謝,我還好。」
是我先害怕地躲開了。他停下了動作,但還是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之後的參觀行程裡,我們都變得有些沉默,就算看到更多貓熊的可愛姿態,也只是各自舉起相機拍照。我想我是刻意地不想打破僵局,而他則是因為不知所措而無從反應,只能跟著我一起默不作聲。
我想我是害怕,總覺得下一步自己就會渴望接受他的擁抱,陷入他溫柔的關心裡,而且我也確實地感覺到他對我有好感,不過那卻是我最怕的事。而另一方面,我發現自己無法因為來到這裡而徹底忘記那個人,反而深刻地記起某些往事,見到貓熊第一眼所產生的空白,只是為了讓自己的思考清空,好容納更多的回憶翻湧上來將我吞沒。
那樣的自己,是不應該和男孩有什麼牽扯的。
「我們最後去天鵝湖邊走一走,再逛逛商品店吧!」
在湖邊的餐飲區買了杯咖啡,我們兩個努力地裝作若無其事,翻開旅遊書討論起待會兒的行程;儘管各自都想保持平常心,但不時出現的片斷沉默卻讓氣氛更加不自然,我突然有些後悔坦白自己的性向,但當時的情況卻無暇讓我多作思考。進到商店逛了一圈,見到的每個貓熊飾品都讓我想買回去送他,每每動手拿了下來,才意識到分手的事實而放了回去。
最後我什麼也沒買。
回程的公交車上,我們總算能夠重新聊天,男孩談起這幾年上海的變化,高樓和交通的轉變,黃浦區與外灘的整建等等,他很喜歡變得更新潮、更現代的城市,卻也有些無法接受那樣劇烈的轉變,覺得那座城市變得陌生起來。於是我拿台北的例子回應他,同樣的情形在台北也發生著,進步等同的風貌轉變,老舊街區的消失與城市記憶的斷裂等等,即使之後努力想仿舊地打造出過去的樣子,刻意的營造反而是種矯揉造作。他點點頭,雖然無法完全同意我的說法,還是努力地應和著那個話題。
而走進寬窄巷時,某個程度像在印證著剛才的話題。
「別在談那麼嚴肅的事了,你是來成都觀光的,就當個觀光客用玩樂的心情享受吧!」
之所以把話題繞到城市的問題上,只是我一個逃避的手段,不用那些東西武裝起自己,我怕會在男孩面前崩潰。但我不想掃他的興,於是盡力以一個觀光客的角度去適應這個復古街區的種種。不過寬窄巷的營造的確很成功,不但打造了過去的街道風貌,也加入了許多現代的商業元素,而絡繹不絕的人潮更說明了這樣的手法成功之處。
找了個店家吃東西,他幫我點了有名的傷心涼粉。
「吃了傷心涼粉,好好地流流眼淚,希望所有事情就這麼過去啦!」
那股辣味的確嗆得我眼淚直流。或許我只是藉著這個機會好好地讓眼淚流盡,但傷心的眼淚流乾,我是不是能真的忘了他?
晚餐之後,我們散著步回旅舍,雖然距離不算近,只要避開比較大的馬路,穿過一些小巷弄的感覺其實很舒服。因為是最後一晚了,兩個人肆無忌憚地聊著天,終於可以擺脫在熊貓基地時尷尬的氣氛,對話也自然多了,還能交換一些兩岸同志社群的處境與特色。不過我們應該還是刻意地迴避了某個話題,關於我的感情,以及我們彼此的好感。
接近羊市街的時候,突然飄起了小雨。
「下雨了,快,我們用跑的吧!」
「有什麼關係,淋一點雨也蠻涼快的啊!反正快到了,而且你不覺得下一點雨,周圍的空氣反而比較清新了。」
他學著我用力嗅了嗅,同意了這樣的提議,一隻手卻悄悄地牽了過來。我很自然地回握著,好像覺得這樣的雨天,這樣的氣氛,正適合這樣牽著手散步,不管對方是個陌生人、情人,或只是個普通朋友。男孩又唱起歌來,還是昨天唱過的那首歌,結果我們像訴說著各自心情一般用力地吼出聲來,讓歌聲混入紛雜的雨聲裡,讓淋溼的身體被這場小雨淘洗乾淨。
雨雖然不大,回到旅舍時還是難身溼答答的,櫃檯的女孩吃驚地看著我們,走過公共空間時也引來不少住客的關心,連貓兒都蹭過來聞個兩下,然後才百無聊賴地甩著一臉的雨水離開。我們相視而笑,一前一後地跑上樓,關上房門脫下溼透的上衣。
「你先洗吧!」
我抓了條浴巾先圍著身體,男孩卻把我一起拉進浴室。
「一起洗就好了。」
他說完就動手脫掉自己的衣服,然後一絲不掛地站在我面前,一點也沒有扭捏遮掩的神態。面對他的坦然,我也認為沒必要故作矜持,脫下溼透的牛仔褲和內褲後,同樣赤條條地面對著他。
「看不出你衣服裡的身材是這種樣子,和你的臉一點也不搭。」
「你的臉和你的身材倒是很搭,連那裡也長得很一致。」
我把眼光瞥向他那兒,但男孩只是笑了笑,渾然不覺得難為情,他拿掉我的眼鏡,兩個人走進淋浴間。乾溼分離的浴室裡,用玻璃圍成的淋浴空間並不大,兩個大男人站在裡頭其實有點兒局促,連轉身有些困難,每個舉動都得互相配合。但我們竟很自然地幫對方抹沐浴乳,替對方搓背,彼此還半蹲著讓對方幫忙洗頭;搓出來的泡沫在將兩個人團團裹住,狹窄的空間滿是蒸氣,花灑淋下來的熱水不斷往頭頂澆灌,像回到剛才淋著雨走回旅舍的感覺,只是一冷一熱,有著明顯的不同;沖去泡沫之後溼滑的皮膚冒出陣陣白煙,男孩一身的古銅色和我略顯蒼白的膚色形成對比,我們笑著封對方沖洗乾淨,轉側困難的身體無可避免地會貼在一起,也很自然地起了反應。
像是兩個頑皮的孩子,我們逗弄著對方的裸身步出浴室,拿浴巾擦乾了身體,但燃起的慾望卻沒有消退。
男孩玩心大起地張開浴巾將我裹了進去,緊貼著的皮膚灼熱地燙人,讓我產生了點融化其中的無力感;我不自覺地抬頭看著他,而他也低下頭來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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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我們只簡單地泡了即溶咖啡,吃了一點已經涼掉的包子,兩個人捨不得離開這個房間,也捨不得離開這張床、彼此的身邊。
男孩雖然長得高大,但實際年齡還小了我三歲,但那具身體足以讓我安穩地依附,煨熱的體溫讓人眷戀不已。儘管我明白他有個男朋友──雖然面臨家裡的壓力,但他們終究還不是分手狀態──我的存在無疑是第三者,我還是無法拒絕他的擁抱。而我呢?有個已經分手的男朋友,這是個讓自己確認離開對方的旅行,但這樣的離開必須藉著另一個男人的體溫來達成──或者,來療癒嗎?
愈往那個死胡同鑽,我愈是無法忍受自己的處境。
但我知道今天男孩就會離開,他會騎著自行車踏上他的道路。西藏,一個我想都沒想過的地方,連距離這裡多遠都沒什麼概念,男孩告訴我,川藏公路兩概兩千多公里,比起上海至成都還來得近,慢慢騎只要十幾天就可以完成。他說得眉飛色舞,但那樣的壯遊根本是我難以想像的,更別說是一個人騎自行車了。
「都一樣啦!你搭飛機自個兒到四川來,我用我的自行車一個人往西藏去,我們都有一件想完成的事,也希望因此而讓自己想通某些事。」
他笑著這麼解釋。
我很想問他,萬一最後我們什麼也沒想通,該怎麼辦?
但最後我還是沒有問出口,也覺得我們都不會有答案,因為我們都還在路上,還沒有到達終點。
接近中午時,兩個人實在餓得發慌,終於決定要下樓去。男孩上樓把晾乾的衣服收了下來,一樣一樣地褶好塞到行李中,像故意放慢速度,他只是慢條斯理地做著那些動作,偶爾還停下來發一會兒呆。我簡單地把外出的背包準備好,坐在一旁看著他打包,壓抑著內心想要他留下來的衝動。他終於舉起背包,把那甩到右肩上之後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裡流露出滿滿離情,連嘴角的笑容都有些滄桑。我們下樓到公共空間的吧台叫了東西吃,我點了一盤炒飯和可樂,他則叫了碗擔擔麵,還要了瓶啤酒。
「你真的很喜歡吃麵啊!不過還沒中午就喝酒,這樣好嗎?」
「擔擔麵便宜又好吃,而且我真的很喜歡麵食。至於酒嘛……我要離開了,要和你告別的話,總覺得不喝點酒不行。」
他認真地回答,語氣裡透出不捨的感情。我想了想,起身把可樂拿到吧台換了瓶啤酒,輕輕敲了他桌上的酒瓶。
「一路順風。」
玻璃碰撞聲輕脆悅耳,我想起背包上的鑰匙圈。
「謝謝。你也一樣,不論……不論你上哪兒去,一路順風。」
他的聲音有些靦腆,終於像個孩子了。
「對了,我買了這個要送你,我吃不準你會不會想要熊貓的玩意,因為你說過喜歡熊貓的人不是你……但我看你昨天什麼都沒買,就想送你一個禮物當作紀念。」
男孩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貓熊的絨毛吊飾,上頭還繡著成都熊貓基地的logo,一隻大貓熊懷抱著小貓熊的圖案,以及PANDA的字樣。我接了過來,腦子裡竟回想起昨晚他用浴巾裹著我的情景,忍不住笑了。
「謝謝。我很喜歡。」
我抓過背包,上頭還懸著他送給我的鑰匙圈。
「那,如果你不介意它已經髒髒舊舊的話,我把這個鑰匙圈送給你當紀念。」
伸手解下鑰匙圈時還花了一點力氣,似乎是金屬圈已經和拉鏈孔卡住,彼此習慣、適應了嵌合的角度,要拿下來總是不太容易。
「這不是你挺在意的東西嗎?」
「沒關係,你送了我一個新的,不是嗎?」
我把鑰匙圈交到男孩手上,他張開的掌心佈滿了錯綜的紋路,手指碰觸時,他的手指猛然收合了起來,把我的手連同那個紀念一起握住了。四周的交談聲、杯盤碰撞聲、撞球聲和播放的音樂一直沒停過,晃過來的貓兒發出一兩聲低低的喵嗚,跳上桌子舔著我們兩人的手,還抬頭望了我們一眼,似乎不明白這樣舉動代表什麼。
但我瞭解,我想男孩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