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宜蘭車站,兩人不約而同地躲進鄰近的便利商店裡吹冷氣,一邊研究剛才拿到的旅遊地圖。
宜蘭已經和學生時代的印象很不同了,具體而言就是硬體設備變得更新、更方便,阿奇畢業之後還來過幾次,通常都是一個人來作個一天、半天的出遊,或為了案子的關係來這兒洽公,甚至公司有一次安排旅遊也是到宜蘭──但那些印象薄弱地無法清楚憶起,又或者是他自己根本不想確實地記住,感覺上那些回憶都會和一個人的處境產生關聯。
出了便利商店,針刺一般的陽光射到身上,襯衫和短褲外頭暴露於日光下的皮膚感到輕微的焦灼,阿奇和阿基到附近的機車行租了車,五百塊一天。檢查完置物箱裡的安全帽、大鎖和雨衣,阿基自動牽了車坐上去,把安全帽遞給他。
「我載你吧!你都開車,應該很久沒有騎車了。而且宜蘭我很熟,帶你去吃些隱藏版的美食,上來吧!」
阿基發動車子,臉上那股躍躍欲試的表情給人一種青春的況味。
阿奇想起當年載著另一個男孩的樣子。說起來,大學時代的那一次出遊,阿奇曾想像過自己也許會從單數變成雙數,真的找到一個可以陪伴自己的人;雖然對方有女朋友,和他只是保持著好朋友的關係,但兩個人之間相處的情境一度讓他產生錯覺,以為那種感覺近似於愛情。
但也只是近似於,那終究不是愛情。
阿奇忘了兩人是如何開始疏遠的,畢業之前他們還曾經睡在同一張床上,近似於情人的牽手、近似於情人的擁抱、近似於情人的身體探索──他們沒有接吻,對男孩而言,那個地方是神聖不可侵犯、專屬於愛情的。或許那就是他得以和阿奇享受親暱的原因,只要保有那塊愛情中的處女地,就不會讓自己沉溺,模糊了彼此的界線。
而那種關係看似親密,卻也存在著危險,即使兩個人都保持著理性,終究有擦槍走火的可能;黑暗蠢蠢欲動,終於讓兩個人的關係曝了光。
他抓著後頭的扶手,跨坐在後頭的大腿輕輕靠著阿基的身體,搔刮一般的觸感有種難以言喻的熟悉。阿基騎車的速度很快,半罩式的安全帽將阿奇的脖子往後扯,瞇起的眼睛一直有種流淚的刺痛。濱海的道路上看不見海,被一排民房遮去了視野,好不容易在接近傳統藝術中心時才開闊了些,風有些涼快,裡頭夾雜著阿基斷斷續續的說話聲;聽不清楚他說了什麼,但似乎不是很重要的事。
「我是問你,我會不會騎太快了,你都不出聲,怕你不曉得什麼時候掉下車子我都不知道。」
「哪有那麼誇張,還掉下車子!」
車子轉過彎,阿基放慢了速度,他們已經接近今天的第一站。
「之前不是有個新聞影片,有一個小孩子被他老爸騎機車載著,結果車子等完紅燈一啟動,小孩就整個人往後倒掉下去了,雖然是有點好笑啦,但是真實發生的事喔!」
「那你還騎那麼快,分明是故意想把我摔下車。」
不知道為什麼,阿奇那麼抱怨的時候,覺得自己有意無意地混入了一點異樣的情愫,於是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有些曖昧。
「哈哈哈,所以我一直在等你伸手抱著我啊!」
沒想到阿基的回答同樣摻入了相似的氣味。
阿奇覺得有些飄飄然,好像當年和男孩的情感又重新在阿基身上找到了,縱使一再地警告自己不要想太多,腦子裡還是冒出了小吉說的「一夜情」三個字。
傳統藝術中心的遊客不少,滿街的家庭氛圍讓阿奇有些不自在,雖然家族聚會裡多的是這種場面,但他不曾陪同另一個男人和這種氣氛正面對決,連帶地說話與舉止也變得小心起來,像是在努力地扮演一個異性戀男人的角色。阿奇擅長演戲,雖然真實個性上並不是個善於隱藏自己的人,但也許是身為同志的本能,或者是因為看了太多身邊的異性戀模板,他很自然地就在演戲裡把那些細微動作給記到腦子裡,透過身體實踐出來。
高中畢業典禮與謝師宴時,他玩票性質地和其他同學演過狀況劇,而第一次正式演出是在大二的系上迎新,他們這一屆打算以一齣戲劇的方式呈現大學新鮮人的生活,而長相老成的他──他常笑說自己是「老在那邊等」的人,也的確在出社會工作後慢慢成了眾人裡較顯年輕的一個──在裡頭出演父親與老師兩個角色,也在那次的演出中驚豔全場,完全搶了主角的風采。
演戲的自己,和真實的自己,阿奇常常覺得沒有多大差別;他自己分辨不出當中的差異所在。
廣場的舞台上,歌仔戲剛搬演完,幾個工作人員躲在舞台下的陰影處整理服裝道具;圍觀的群眾慢慢散去,但台上還站了一個演員,臉上有未卸去的濃妝扮相,只是身上已經換回了便服。像是對剛才的表演意猶未盡,也像是不滿意剛才的表現,於是趁著休息時間練習身段唱腔,在偌大的舞台上,只有他一個人漂亮地演出著。他是那個世界裡的單數。
「你好像對歌仔戲很感興趣?」
看阿奇停下腳步看了很久,阿基忍不住開口詢問。
「也不算是,只是對演戲感興趣,歌仔戲我只懂得一些毛皮,倒是以前在鄉下看過野台戲,精彩的special 都是在正式演出結束後才會開始。」
阿奇曖昧地笑了起來,腦子裡回想起一些小時候的事,因為老家離廟口近,他常常吃了晚餐就往廟口逛去,固定在節慶廟會出演的戲班子裡,有不少大哥大姊都認識他,也會招待他到後台喝養樂多或黑松汽水。
「什麼special ?看你笑成這樣,聽起來不是什麼正經事。」
「你不知道嗎?」
「我在都市裡長大,歌仔戲也只有陪我爺爺奶奶看過公視的節目,你說的野台戲是什麼?」
他這才發現自己和阿基差了好幾歲,那年齡足以形成一個世代的隔閡,如果是和小吉聊天,他一定可以馬上加入這個話題,說不定懂得還比自己多。
咦!這時候為什麼會想到小吉?
阿奇搖了搖腦袋,好好地解釋了所謂的野台戲,也順便講了老家小時候看過的歌仔戲碼──撰人熱淚的薛平貴與王寶釧,聲光效果十足的薛丁山與樊梨花,熱血沸騰的白蛇青蛇大戰法海等等,雖然舞台很小,所謂的音效燈光也稍嫌簡陋,在那個時代、那個年紀的阿奇眼中,已經足以震憾心靈。
「你還沒有說演出結束之後會有什麼special 喔!」
「你就只記得這件事。」
其實阿奇小時候是不被允許去看這些表演的,戲班的大哥大姊們也會在那個時段把阿奇趕回去,但他還是偷偷看了好幾回,也認知到那就是「大人的世界」。但話說回來,當時他並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 只覺得那個時段的燈光特別炫目,閃爍的紅綠色彩讓他覺得有些發暈,倒是台下的叔叔伯伯們一個個睜大了眼睛,一個勁兒地拍手叫好。
「想不到你這麼小就轉大人了,看來我要對你刮目相看了,嘿嘿……」
阿基的笑聲帶著一絲邪惡,多多少少挑起了阿奇的一點慾望。他覺得自己臉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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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年紀和自己相仿,但早已擁有一具大人的身體。
阿奇的臉一向比實際年齡顯老,和男孩站在一起是像個哥哥居多,但心態上他還是個不成熟的人,個性上也是,於是他常會有一些看來幼稚的舉動──在意男孩怎麼看待他們的關係,在意自己在男孩眼裡的樣子,在意處在一堆同學的聚會裡男孩是不是會注意他,也在意只有兩個人的場合裡,男孩是不是願意更主動些、更留意他多些。
他不自覺地拿自己和男孩的女朋友比較,即使他知道他們只能是朋友。
有一次和小吉見面,阿奇聊起自己的大學時代有這麼一個人,小吉頗有同感地點點頭。
「大概每個gay 都會有這麼一段吧!喜歡身邊的異性戀男人,而對方也表現出類似愛情的好感,那會讓我們很容易地就陷進去。不過……」
小吉停頓了一下,重新換上正經的表情,往前頃身看著阿奇。
「不可以認真喔!和那樣的人不會有結果的,等到你坦白之後,他就會跑得遠遠地,恨不得從來沒有見過你。」
阿奇被小吉的表情嚇得退了一步,椅子在木頭地板上發出難聽的磨擦聲。他當然知道這個道理,雖然在現實上,他沒有真的對男孩說出「愛」這個字,甚至連喜歡都有些難以啟齒。他知道男孩不排斥他的性傾向,不過,那和向男孩告白卻是兩回事,就算他再遲鈍也不敢說出口,那個警覺性根深蒂固在自己腦子裡。
小吉也談起了自己的經驗,原來他高中時代就有了喜歡的人。
「所以我也認識嗎?我猜猜,和你BF身材比較像的……國樂社的阿昌?參加籃球校隊的小豪?阿峻?還是副班長光文……」
「你不要再猜了。」
「幹嘛不好意思,我又不會白目到去向他們告密。我只是很好奇,我還以為你眼裡應該只有考試成績……」
「那是你吧!我才不像你只在乎成績和名次,而且我不告訴你,這樣下次同學會你才不會一直有疙瘩,用奇怪的眼光看人家……你不要說你不會,我是第一天認識你嗎?」
小吉一臉得意地望過來,反而讓阿奇覺得不好意思了,但他說得沒錯,阿奇的確是那樣的人,總按捺不住好奇心。他放棄了追索答案,但腦中裡趕出了那些高中同學們的名字之後,思緒突然清楚了起來。
「所以,真的是我們班的人!」
這下輪到小吉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