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阿基約在台北車站,因為時間上有些延遲,兩個人在大廳裡拚命狂奔;阿奇抓緊了背包的帶子,跟在阿基身後,整個人像要飛起來似的,那是開始工作之後就很少體會的年輕感覺。
車門關上時,兩個人還來不及走到他們的座位,就站在走道上大口地喘氣,差了幾秒鐘就趕不上的火車,這時候反而有種重獲新生的相似感,當然他生命裡並沒有真的經歷什麼必須和死神搏鬥的經驗,那只是一種說法。而對面的阿基看來很開心,不知道是因為趕上了火車,還是因為和阿奇一塊兒出來玩,那表情裡洋溢的青春氣息,十分吸引人。
因為雪隧分攤了大部份的人潮,車廂裡不至於塞滿了人,他們找到了座位,把身體重重地丟向椅子上。
「一大早這樣跑一跑,整個人都清醒了,本來我還有點睡眠不足。」
阿基隨口說了幾句,阿奇心裡也是同樣的想法,昨晚他的確沒有睡好,那種心情就像小學第一次全班的遠足,被無法按捺的興奮與緊張搞得一夜難眠。
雖然他嘴裡這麼說,但坐下才沒多久就傳來阿基打呼的聲音;並不是特別響亮的呼聲,但不少經過走道的人都會發出一點笑聲和耳語,那讓阿奇有些難為情,好像打呼的是自己。他發了訊息給小吉,其實不曉得為什麼要跟他說一聲,像是要藉由這麼做來確認這件事的真實感,就像用捏自己來確認是不
是作夢,即使他不肯定自己是希望這是個夢或是真實。
阿奇對宜蘭並不陌生,大學時代常和朋友來玩,騎著幾輛機車揮霍著用不完的青春;趕上冬山河的親水祭、一整個晚上逗留羅東夜市接力般地狂吃、在大霧中飆上太平山莊、在翠峰湖因為不小心睡著而曬傷、在五峰奇瀑布比賽誰先跑到最高點的瀑布、在蘇澳冷泉和礁溪溫泉考驗彼此對冷熱水的忍耐力……有一次在宜蘭市區碰上突如其來的大雨,他和同伴們跑到最近的雜貨店買那種半透明的黃色雨衣,結果一脫下來時發現手臂和衣服上都沾上了一層淺淺的黃色,像杯底洗不去的茶漬。
那麼想時,才發覺自己大學時發生了不少事,而和宜蘭有關的,還有他和另一個男孩的故事。
「你都沒有睡嗎?」
身旁的男孩半睜著惺忪的睡眼,慵懶的表情像某些和阿奇睡過一夜的男人清晨醒來的模樣。他遞了飲料過去,阿基接過去時,兩人的手很自然地碰到一塊兒,不小心也帶了一點刻意。
「謝謝。」
阿基轉頭看著窗外,渾然不覺剛才的接觸代表什麼,阿奇憶起小吉說過的,關於兩個男人間、死黨、麻吉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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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死黨、麻吉,也可能發生友情之外的感情,至少那是阿奇的經驗。
在宜蘭那孩一次,雖然同伴裡有男有女,因為人數分配不均,阿奇載的是一個男孩子,也是那次活動的發起人。因為不好意思自肥,那個男孩把所有女生都分配到其他男生的機車後座,而他自己則坐到落單的阿奇車上。
阿奇事後回想,原來自己那時候就是個單數了。
他和那個男孩很要好,當然只是一般男生朋友那樣的要好,對方知道阿奇的性向,但大方地接受了,也從來沒有拿這件事到處宣揚,還體貼地在某些尷尬的話題與場合幫他轉移焦點。而阿奇也知道對方是個不折不扣的異性戀,因為他見過對方的前女友和現任女朋,還為了讓那個男孩可以放心約會而幫忙點名和代班家教。
「我女朋友說你長得很好看,一直吵著要介紹她同學給你認識,講過很多次都快把我煩死了,帥是你在帥,怎麼煩是我在煩?」
坐在後座時,他向阿奇抱怨,輕輕放在腰際的手傳來一點溫度,但阿奇知道那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你乾脆把我的事跟她講清楚,省得你麻煩。」
阿奇大聲地朝身後吼那兩句話,風切聲讓自己的聲音聽來有些飄忽,好像不小心就會逸失到什麼地方去。
「萬一她要介紹男的給你認識,或者她懷疑我和你感情這麼好,會不會我也有這種傾向,那我不是沒事找事?還是保持現狀就好,不然以後我和你出去,她都要手機查勤、疑神疑鬼、以為我會不會對你有意思,我不是更難做人了。」
「她對你這麼沒信心啊?但話說回來,說不定是我想勾引你啊!」
後座的聲音停了下來。
前面的同伴歡呼了一聲,總算到了今晚住宿的地方,大夥兒的聲音像要把整間民宿給掀了,連出來迎接的老闆娘都有些招架不住。他們住的是六個人一間的大通鋪,不過他們這間擠了七個男生,本來就有些局促的空間顯得更狹小了,幾個知道阿奇性向的男生紛紛語帶曖昧地要阿奇過去睡女生那一間;他們口中不會明白說出阿奇的事,但不知情的人總會好奇地想問個清楚。
「有這種好機會我也想過去啊!不然猜拳,贏的人過去睡。」
主辦的男孩大聲地嗆回去,這下子女孩那邊馬上發出陣陣抗議聲浪,連帶著剛才的起鬨也不了了之。
「謝了。」
阿奇小聲地向他道謝,而男孩只是意會地點點頭,轉身又去處理住宿費和明天早餐的事。幾個剛才起鬨的人過來向他道歉,阿奇知道是男孩唸了他們一頓。
那一晚平靜地過去,男孩的體貼在阿奇心裡落下重量,即使他知道對方只是表現友情,仍不免為那樣的舉動而有所動搖。阿奇很明白對方沒有別的意思,但骨子裡那種看待愛情的優越態度卻讓他重新生出了別的想法。
那應該是阿奇第一次主動,或許也是唯一的一次。
第二天晚上泡溫泉時,因為是男女分開的大浴池,不少男生都開玩笑地躲避阿奇的視線,嘴裡叫嚷著要阿奇別愛上他們,阿奇覺得好氣又好笑,卻連反駁也覺得白費力氣;不過,假如易地而處的話,他會表現出來的行為其實和那些男生也差不了多少,他瞭解自己性格裡那個幼稚的部分。
泡在氤氳蒸騰的熱水池裡,阿奇和男孩靠得很近。
阿奇藉著幾次舒展身體的動作,有意無意地碰獨了男孩的大腿和手臂,水波像同心圓一般地擴散出去,像被吸收了似地消失在男孩身周;但對方沒有閃躲,只是略帶尷尬地笑了笑,嘴角閃著水珠的反光,像這個黑夜裡亮起的光。
他把那個笑當成是肯定句。
當天晚上,阿奇豎起耳朵聽著周圍的聲音,一邊小心地往男孩那邊靠得更近,一伸長了手摸索著對方的手。
也許以為阿奇是睡迷糊了而有無意識的動作,男孩並沒有閃躲,等到自己的手被緊緊地握著,才發現阿奇並沒有睡著,反而圓睜著雙眼看著自己。
「你要幹嘛?」
「沒幹嘛,只是想牽你的手……」
嘴裡雖然這麼說,但阿奇卻又不安份地側身過去,用另一隻手搭上男孩的腰際;兩人這時候正四目相對著,身體靠得很近,以一種近似於擁抱的姿勢貼著彼此。男孩沉默著,僵著身體沒有移動,而阿奇不知道男孩在想什麼,於是把那樣的沉默當成默許。他在書上讀過,每個人都存在著比例不同的同性傾向,也許眼前的男孩也是,自己正是開啟對方那個傾向的鑰匙。
同時,阿奇也注意到男孩一直盯著他,眼裡的光讓他想起今天晚上,溫泉池裡的微笑。
光,在黑暗裡才有了存在的意義,就像深藏在潘朵拉盒子的深處、闃暗中的希望;然而,能夠吞噬光亮的卻也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