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幫德仔慶祝了三十六歲的生日,在場的人都是知道他性向的朋友,但不
全是同性戀。
「我去年許了同一個願望,但一樣沒有實現。」
他有些失望地說完,吹熄了眼前的蠟燭。爸媽身體健康、工作順利,兩個能
說出口的願望大家都差不多,到了我們這個年紀,願望也變得很現實,不外
乎是健康、工作、賺錢,希望事業可以順利、早點買個房子,那些願望裡沒
了理想、不再作夢,顯得很成熟,因為我們都已經長大──即使同樣是聽著
紅蜻蜓那樣的歌長大,卻已經忘了怎麼讓那些夢繼續升空高飛。
第三個願望,他要找到一個人脫離處男人生。
雖然人家都說第三個願望講出來就不會實現,但認識他久一點的朋友都知道
,他一直渴望談場戀愛、脫離單身生活。我大了他一屆,是在念研究所的時
候才認識他,算上去也十幾年了,但知道他是同性戀是在快畢業的時候,一
起趕論文的日子。
「學長,我有一件事想找個人說一說,你可以聽一下嗎?不過要幫我保密喔
!」
德仔拿著罐裝的台啤,和我坐在研究所的頂樓,一個面向蟾蜍山的小平台。
那樣的夜晚無法清楚辨別蟾蜍的外形,只能看出一團烏漆抹黑的龐然巨物。
風有點大,偶爾颳起來的大風會把人整個吹得搖晃起來,我們只好靠得很近
坐在一起,互相作為對方的倚靠。
「好啊!」
同樣是趕論文的人,我很理解那種充滿焦慮、想找個人說說什麼的心情,所
以二話不說地就答應了,也不覺得他會真的講什麼很嚴重的事。
德仔說,他是同性戀。
我沒聽清楚──其實我聽得很清楚,只是理智上沒做好準備,以為自己聽錯
了,於是又追問了一次。當然我不是什麼保守或不經世事的人,實際上也認
識幾個同志朋友,但從沒想過德仔也是。他外表上就是個很乖、很宅、很普
通的男孩子,不懂打扮、不追名牌,沒什麼藝術細胞,講起話來也沒有多少
手勢或音調──這大概是刻板印象,我只是從少少的樣本裡歸納出這些特性
,沒有其他意思。
「我是同性戀。你嚇到了吧!我覺得你應該可以接受,所以才想告訴你。」
「可是你一點都不像啊!我的意思是,你不像我知道的那些同性戀的那種樣
子……你真的確定嗎?什麼時候知道的?」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他說自己很早就有感覺,只是一年前才確定自己喜
歡的是同性,開始說服自己、認同自己。但那時候我感覺得出德仔很不快樂
,雖然他說能有個人可以坦白,覺得輕鬆了很多,聽上去卻沒有多少輕鬆的
感覺;感覺他靠在我肩上的重量就像下沉的鉛塊,即使有條鐵鏈連接著,卻
一直無法浮出水面。
只是,他為什麼會找我出櫃呢?他把我當成拉著鐵鏈另一端的人嗎?
★
出道得晚,又是個不懂得同志圈生態的人,他的愛情之路一直走得辛苦。那
一年常看他上網,在聊天室或motss 板流連,找人聊天、互傳訊息,讓自己
確實地鑽進那個世界裡,這邊游一下那邊轉一圈,卻始終像是弄錯水域,找
不到自己的定位。
他也寫些心情文章,發表在看板上的時候總會有些人丟水球或寫信給他,但
事情常常進行不到見面的階段就不了了之,或者見了一次面,對方就不再聯
絡。
「我是不是長得很糟啊?」
其實他長得不算糟,嚴格要說的話只是普通了一點,不太懂得穿著,又不擅
長和人面對面聊天,所以見光死的機率一直很高。
我和那時的女朋友常幫他打點造型,女朋友讀的是服設科,又在服飾店打工
,會偷偷地免費借他新衣服出去約會,但不知道是身材比例的問題或衣服的
版型,穿到他身上總是不對勁。
「你的站姿要挺一點,把肩膀打開來,不要駝背。奇怪,明明衣服很合身,
為什麼袖子看起來這麼長啊?把胸挺出來啦!」
女朋友對這一點很嚴格,像是怕砸了自己的招牌,這一點我自己感同身受,
而且也不敢多說什麼,面對德仔求救的眼神只能視而不見。
我早了他一年畢業,先去服了兵役。那些年他一直維持單身,而他自己也好
像習慣了那種狀態,再加上論文的壓力愈來愈重,只能把愛情先擺在一邊,
好好地拼論文。即使如此,偶爾我還是會接到他傳過來的簡訊,抱怨他的寂
寞生活,我只好趁著休息時間打電話給他聊聊,或放假上台北時和他見見面
、在他那兒過夜,有時候還被女朋友抱怨德仔還比較像我的情人。
距離退伍還有半年的時候,德仔終於熬過日試了,他那天興奮地連傳好幾封
簡訊給我,我卻沒有回任何一封。
★
服完兵役,德仔進了外商公司工作,他的生活一下子離我遠了好多,很少講
電話、不太常見面,最常遇到是在網路上,但聊起天來總像是隔了層什麼,
變得有點陌生。
「你還是沒有交男朋友嗎?」
我常這麼問他。
「你也沒再交女朋友啊!」
他也都這麼回我。關於愛情,好像兩個人一下子都退到了原點。忙於工作的
他,對愛情不再這麼強烈地追求,抱著一種隨緣的態度,當然沒什麼管道也
是原因之一。離開了學校,脫離了單純的生活環境,他不懂該怎麼去認識新
的朋友,只好拿更多工作填滿時間。
「你不覺得兩個中年男子在網路上這樣互相問候,感覺有點可悲嗎?」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再交往新的對象,分手的那時候,我並不覺得自己受
了多重的傷,甚至還好好地祝福了她的新戀情,笑著說以後還是朋友。她那
時反而露出了某種受傷的表情,好像覺得我的冷靜過於冷淡,於是之後也不
再和我有任何聯繫。
德仔是在我退伍之後才知道我分手的事,他那時候還在等當兵,而我則是到
處投履歷找工作,彼此都多出了很多時間,所以見面的機會反而是那時候最
頻繁。我跟他說了抱歉,那時候沒有回他任何訊息,也沒打電話恭喜他通過
口試。
「你那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他小心翼翼地問,像是怕會刺傷我。已經分手半年多,照道理說傷痛也該平
復,更何況我不覺得自己真的有那麼受傷,也很難形容具體的情緒為何,於
是用一種很平靜的語氣解釋了一下。他靜靜地聽,偶爾點點頭好像理解了什
麼,不斷投過來的柔和目光突然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想起北風與太陽的故
事,確實地感受到他眼神之中溫柔的包容與灼人的熱度。
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把面紙推向我這邊,而他自己早就淚流滿面。
「兩個大男人,坐在咖啡館裡面對面地流眼淚,很丟臉耶!」
我笑著這麼說,感覺臉頰冰涼涼地,彷彿那一刻我才真實地感覺到分手帶來
的難過,但與其說是追弔那段愛情,卻隱隱有種解脫般的釋放。德仔說,他
也覺得很難過,不只為我難過,也為他那些沒有發展的交友經驗難過;他邊
笑邊哭地說要學著一個人生活,詛咒愛情一般的嚴峻表情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即使這麼發了誓,每年的生日他還是會偷偷地為愛情保留第三個願望,或
是在網路聊天時埋怨個幾句,但他一個人的生活到底怎麼過,我不很清楚,
兩個人也很少再聊起彼此的心事;感覺網路雖然增加了人與人之間溝通的可
能性,讓我們可以更容易地知道彼此的近況,卻一點一點地把彼此的距離推
遠了。
我是指,心的距離。
★
「三十六歲了,都沒想過要有一點改變嗎?」
我看著那個變得高了一點、黑了一點,也練得壯了一點的德仔,他其實一直
努力地讓自己更接近同性戀的世界,卻始終找不到真愛。
朋友們點了很high的歌,在包廂裡大聲地嘶吼起來,德仔晃了晃腦袋,找了
我到外頭抽菸。我一直不知道他學會了抽菸,但點菸的手勢還有些笨拙,連
著幾次都沒點起來,甩了甩打火機有些困窘。
「大概沒油了。」
他開始喃喃自語,於是我湊過去,拿了自己的打火機幫他點上。靠近他的時
候,我聞到他身上傳來的酒味和淡淡的香水味,混在一起還挺好聞的,於是
有些著迷地嗅著那個氣味,維持那個距離沒有移開。他噴出一口煙,身後暴
躁的歌聲從門縫洩了出來,讓他看上去有種搖滾的味道,卻和身上的領帶、
襯衫形成一種反差的強烈視覺。有那麼一下子,我覺得德仔長得很好看,像
經過打磨淬鍊出光華的原石,終於找到了他最完美的姿態。
「有啊!怎麼不想。偷偷跟你說,其實我最近認識了一個人,是用手機軟體
認識的,說不定會有發展的機會喔!你要不要看他的照片?」
從他臉上我看到了一點羞澀,但當中的興奮之情很自然地流露出來。他主動
靠過來,拿出手機有些為難地用單手操作,於是我拿走他手上的菸,也湊到
嘴邊吸了一口。他的香水味、他的酒味,和他的香菸氣味,我感覺自己像被
某種名為「德仔」的空氣包圍,以前不覺得有多特別,那一刻卻眷戀其中無
法自拔。
「你看,這是他的照片。」
「沒有臉啊!只有沒穿衣服的上半身,這樣是要看什麼?」
德仔拿回我手上的菸,靠到門上又抽了起來。手機停留在那張照片上,洋洋
灑灑列出的自介內容:研究所畢業,外商公司上班,沒談過戀愛,渴望找一
個像朋友一樣的情人。總覺得那個介紹很熟悉,就像哪個我們都認識的朋友
,卻又說不上來是誰。或許那上頭的介紹就是這樣吧!都小心地寫一些模稜
兩可的敘述,透露了些什麼卻又隱藏起真實的自己。
A.
「你覺得怎麼樣?」
「看起來條件不錯囉!不過幹嘛問……」
我還沒說完,他突然整個人往我這兒貼近,凝視我的眼神認真了起來;他呼
出的菸味噴到臉上,巨大的身影跟著壓迫過來,遮住了所有的光。
★
「是你自己說我的條件看起來不錯的,所以我就送上門啦!」
這不是德仔第一次到我住的地方,但這一次有些不一樣。我以為他是因為喝
醉了,藉著一點酒意大了膽子想做些什麼。
「誰知道你會放那種沒有頭的照片,但話說回來,你怎麼知道我也是?」
其實我想說的是,你明知道我交過女朋友,我們還一起幫你搞定過約會,而
且那一年我還因為分手的事在你面前哭過。我極力隱瞞著關於自己的事,認
真地把自己當成一個正常的異性戀,甚至在你面前只是扮演好一個好朋友的
角色。更何況,我從不覺得德仔是我的菜,所以安心地陪著他走過那些年,
也不怎麼積極地維繫這份友誼。
結果,在認識了十幾年後,我們又重新認識了彼此一次。
我讓德仔在我的床上度過他的三十六歲生日,但那並不意謂著我們真的在一
起了,或者應該說,我們在交往之前就已經在一起,只是藉著那種儀式性的
接觸確認彼此的位置。
「所以你要幫我實現第三個願望嗎?」
躺在他旁邊,我認真地想了一下,卻沒有那麼篤定。未來的事誰知道呢?我
只能牽著他的手,讓彼此抱得更緊一些;單人床很窄,我得小心別讓德仔跌
下去,繼續當著那個拉著鐵鏈的人。
B.
「你覺得怎麼樣?」
「看不太出來,你喜歡就好啊!」
他笑了兩聲,拿回手機時又依依不捨地看了兩眼。他擺擺手說去上個廁所,
殘留的煙味散去之後,我突然覺得有些難過,那種心情有點像是失戀──我
想,或許真的是失戀吧!
★
德仔後來好像真的開始和對方交往了,他換了一個膩稱,用了一張看起來青
春陽光的照片,也更難得在網路上遇到他。
我沒見過德仔談戀愛的樣子,但依他的個性,那麼渴望愛情的一個人,可以
想像會是這種情況;反正我沒跟德仔告白過,也不是真的愛上他,充其量是
對他產生了好感。那種好感有別於以前朋友一般的感情,我自己清楚,但並
不打算說破。
但心裡是不是期待著某種可能呢?我自問,卻不敢回答。
「我真的實現願望了。」
他在兩個月之後跟我報告這個好消息,還說要帶來讓我見一面。
「破處啦?有異性沒人性,現在才想起你還有我這個朋友啊!」
他在電話笑著問我是不是吃醋了,我罵了聲「去你的」,有種衝動想把電話
掛了,但馬上又意識到那樣的反應不太正常;我應該替他高興,畢竟那是他
等待了十幾年才得到的愛情,即使過得既壓抑又孤單,他始終沒有放棄。
我想起女朋友在分手時說的最後一句話,她要我誠實面對自己,問問自己究
竟喜歡的是誰。我知道她話裡的意思,卻一直假裝不明白。也許我也該為自
己的三十七歲重新許一個願望,不管是面對愛情還是面對自己。
那是德仔教會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