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自己曾經對男人有過異樣的感情。

高二重新分班時,帶我們班級的是一位身材微胖的生物老師,他是個對教學
十分具有熱忱、也願意花時間瞭解學生的人,從那開始,我對生物課產生了
濃厚的興趣。我放下很多時間在準備生物實驗,每次上課之前也特地花了時
間預習,還主動幫忙他準備上課的教材。對於一個行事作風低調又慢半拍的
人來說,那樣的作法十分反常。

對於那樣的熱情,我無法清楚分辨原因為何,但爸媽對於我願意花時間在生
物這門學科上,心裡其實是很高興的。在那個年代,第三類組和第二類組的
差別就是生物這堂課,而他們總期待著我可以去念醫學相關科系;對老一輩
的人而言,當醫生是最有出息的工作。那時的自己並沒有什麼明確的目標,
只是一股腦地為考試而考試,怕父母失望,怕成績落後,卻不知道自己真正
感興趣的是什麼。

高一的美術課老師曾經鼓勵我往美術科系發展。我從國中開始就喜歡畫畫或
雕塑,卻從不覺得那會是我未來的志向,於是我找了機會和當時的導師談過
,而他也約了我爸媽來學校一起會談,最後半強迫地要我選第三類組。

「畫畫沒什麼出息,你只是喜歡畫畫而已,以後有時間還是可以畫,當成興
趣就好了,但不需要把那個當成你的工作。」

我不是個會反駁父母的人,也不認為他們的說法有什麼錯,於是理所當然地
接受了。

高二時的美術課還是遇到同一個美術老師,他對於我的決定沒有表示什麼,
只是笑著告訴我,既然決定了方向就努力去做,但還是希望我繼續參加美術
社,至少不要放棄喜歡畫畫的心。他是第一個讓我有特別感覺的男人,我分
不清自己在他身上是看見一種「勇於追夢」的典型,或純粹出於對這個男人
的好感。

或許,我會改變態度積極投入生物課的學習,當中帶了一點對那個「不確定
的自己」所產生的反抗心態,而某種程度上也是對他的回應。

但後來我還是放棄了第三類組,選擇了理工科系,原因是在高三的解剖實驗
中,我發現自己無法克服在生物身上動刀的恐懼感。當同學在青蛙身上劃下
第一刀時,我差點暈了過去。

所以,即使我還是在聯考時加考了生物,也得到不錯的成績,我還是沒有把
第三類組的科系填進志願卡裡。爸有點不能理解我的選擇,他覺得既然考得
不錯,就應該試著去念念看,對他而言,有沒有興趣都是其次,只要肯花時
間去念,一切問題都可以克服。

我沒有告訴他實情,一個害怕動刀、害怕看見鮮血的兒子,他大概無論如何
都無法接受吧!

入學之前,我回去母校找了美術老師,跟他報告了我的錄取結果。

「恭喜你。所以,還會繼續畫畫嗎?」

我想了一下,有點不確定地看著他。

「上大學之後,我會到美術社看看,有時間的話應該會參加。畢竟像我爸講
的,當成一個興趣……」

「你有畫畫的才能,我是真的這麼認為。我真的很希望看見你以後往美術科
系發展,不過這當然只是我的私心,既然你決定走不一樣的路,老師我不能
多說什麼,但我還是覺得只當成興趣真的很可惜,對你來說。」

那是個夏季的午後,校園裡一向充斥著暴躁的蟬鳴聲,但那一刻卻出奇地安
靜。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聽他認真地對我說出那些話,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被逼
著該成長,心智卻無法趕得上。

「總之,我還是那句話,不要放棄喜歡畫畫的心。」

也許看出我的為難,坐在畫架後頭的他終於笑著這麼說。拉起來的窗簾悄悄
地被風掀開一角,落進一點柔和的陽光,在他臉上畫出透明水彩般的陰影,
蓄在他唇上和下巴的落腮鬍晃動著淡金色的光。他向我招招手,要我過去他
旁邊;我看見畫布上畫的是一個年輕男子的石膏胸像──第一次上課時,美
術教室裡擺了幾個石膏像,他要我們自己選擇想畫的對象,這就是其中一座
,俊美的臉部線條和髮上錯落的葉子讓人印象深刻,但那時我選的是另一座
羅馬皇帝的半身像。他那時候教了我各種素描的技法,如何使用手指塗抹,
如何讓軟橡皮擦成為另一種繪畫的工具,如何活用炭筆來加強明暗的對比處
理。國中時畫過鉛筆素描,但換了工具,圖面的震撼力也大不相同。

一直到現在,只要回想起這件事,我還能夠憑印象直接在紙上畫出那座石膏
像──微側的臉孔、蓄著鬍鬚的兩頰與下巴、堅毅的嘴角與溫和的眼神;我
能夠清楚記住那天的燈光所造成的明暗變化,於是那幅圖像是直接烙在心上
,或是直接被我的手指所記憶了,無法輕易忘記。

無法忘記的,當然不只是那幅畫。

他從畫架上取下那張圖送給我,笑著要我把當時畫的炭筆素描也送給他,讓
他當成以後上課的範例。

「我不知道丟哪兒去了,可能要找找看。」

手裡握著那張畫,我淡淡地那麼回應,某個開關似的東西卻突然在心裡鬆脫
,發出象徵性的聲響,因而忍不住在句末的幾個字動搖了;心裡頭湧起一股
莫名的激動,不曉得為什麼會有那種心情。我想說一句謝謝,但那兩個字卻
鯁在喉頭出不來,於是那些情緒推擠著竟爬上了雙眼。我低著頭,怕弄溼了
手中的畫,只能拚命地用另一隻手的手背抹著,卻同時為自己那樣懦弱的表
現覺得難為情。

他站了起來,略帶拘謹地把我環抱著,讓我靠著他。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
也環過雙手抱著他,第一次感覺男人的身體如此溫暖、如此厚實。

由著我抱著,他以一種安定的姿態回應我的哭泣。

我一直把這件事當成一個祕密,不知道該向誰說明,也不知道為什麼刻意隱
瞞,也許把它自私地擁有,會讓那段過去變得有所不同,特別珍貴吧!

也可能,只因為它必須被當成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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