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點了一杯杏仁拿鐵──不對，是碳烤杏仁拿鐵，只有杏仁片，並不是加了杏
仁茶的那種。但對面的他還是皺了皺眉頭，露出一付嫌惡的表情。

他一向這樣，對自己沒嘗試過的東西老是下意識地排斥，他不吃蕃茄、不吃
茄子、不喜歡 Apple系列、不愛穿Uniqlo的衣服，對排隊美食完全嗤之以鼻
。如果問他原因，往往只會換來他鄙視的白眼，好像「那是當然的啊，還用
得著問嗎」的表情，完全不打算回答。

我和他交往了三個月，但認真地說起來只有一個月是真的「交往中」，前面
那段曖昧期很難定位，就只是打打電話、吃幾頓飯，用機車載他的時候他會
把手靠在我腰上，偶爾大膽地往前探過來環抱著，等到附近有其他車子時又
趕緊縮手。

愛情對他來說，也是個無需回答的理所當然，不用那些煩瑣的確認或游移，
喜歡就在一起，如此而已。

「你超愛問東問西的，為什麼不能簡單一點？」

我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也是第一次被小我這麼多的男孩子追，雖然感覺
上輕鬆很多，還是有些無法釋懷的事。

就像他的喜歡來得那麼容易、那麼隨興，會不會哪一天他的離開也是毫無預
警呢？

★

他通常會點黑咖啡。不要糖包不加牛奶，就只是黑咖啡。

而我往往會點個花俏的風味拿鐵，有時候是玫瑰香味，有時候加個橘皮，還
試過我一向害怕的香蕉口味，最近則是迷上了杏仁拿鐵。當然我本來就不排
斥杏仁的氣味，甚至還有點迷戀，每回經過士林夜市的杏仁茶攤位，我總會
停下腳步吸幾口那個氣味，說不上非常喜歡，反而像是某種氣味中毒，就像
臭豆腐愈臭愈吸引人，杏仁的漂白水香味也成為我的毒癮。

其實我本來也以為這種成癮是一輩子改不掉的，就像我一直喜歡年紀比我大
的熟男，也只交往過那樣的人。我第一個去追的是公司的前輩，年紀大了我
快一輪，髮際線已經開始退後，但那雙自信的眼神和稄角分明的線條讓我十
分著迷。

對我來說，這樣的男人我抗拒不了。

「你要是變成那種樣子，我可能會拋棄你喔！」

他後來聽完我的描述，開玩笑似地這麼說，我趕緊跑到浴室看了看自己的頭
髮，還摁了摁眼角的細紋，不安地反覆檢查。

「開玩笑的啦！哈哈哈，你幹嘛當真，你變成什麼樣子都無所謂，我喜歡的
就是你，快回來讓我抱著，雙手空空的我睡不著。」

他拍了拍床舖，發出了一串惡作劇般的笑聲，最後那一句還附上了點慵懶的
神氣，讓人聽了都一陣酥麻。

我後來發現，我喜歡的並不是那種成熟男人的長相或氣質，而是他們在愛情
之中所表現出來的態度；他們總是那麼自信，懂得某種掌控愛情的訣竅，也
知道何時該收放自己對愛情的投入程度。而我永遠分不清什麼時候該付出多
少感情能量，也往往在對方退守之後還傻傻地留在原處等待。

他們說我問得太多、想得太多，給了自己太多包袱。

金士傑在相聲裡說，包袱一抖，大家就笑了。但我那一身包袱只是讓自己笑
不出來。

★

我啜了一口咖啡，把上頭的幾片杏仁含到嘴巴裡咬著，淡淡的香氣在口腔裡
漫開來，但非得等到咖啡都下了喉嚨，那味道才明顯了一點。

「借我喝一口看看……」

「誒！你不是討厭杏仁的味道嗎？」

雖然口中那麼說，我還是把喝了一半的咖啡往他那邊推過去一點。剛認識的
時候，我的許多事情都觸犯到他的禁忌：我的手機是iPhone最多人用的那一
款，身上穿了Uniqlo的法蘭絨格子衫，口中咬著加了兩片蕃茄的牛肉堡──
一般都只加一片，我還是特地跟店員要求多一片，他聽到的時候整個人倒退
了一步，臉上又是那種屏住呼吸的僵硬表情。

唯一的共同點是，我也討厭茄子，那種顏色的食物不該是人世間的東西。

「我想試著體會一下你那種複雜的味覺。」

他說得蠻不在乎，就像他一向不在乎愛情裡的猜測反覆，進退拉鋸。認識久
了，我們的相處慢慢地走成一種趨勢圖裡的水平線段，沒有太大的起伏，卻
也看不到終端，無法想像會繼續在一起或是分開。而且，我發現他其實一點
一點地在改變，說不上來是多明顯的改變，但他的確有所不同了，放棄了原
本堅持的原則，試著喜歡我所喜歡的。

放棄得愈多，是不是就意味著分開更加困難呢？

但放棄了那些，在一起的兩個人還會是原來的那兩個人嗎？

★

「還不錯啊！沒有什麼杏仁的味道嘛！不過怎麼那麼甜，你是螞蟻嗎？」

「那是因為你喝的是黑咖啡，喝完那麼苦的東西，再來喝這個當然會覺得太
甜啊！」

說那些話時，我猛然覺得自己好像想通了什麼，但那個念頭只是靈光一閃，
大概可以取名為「杏仁拿鐵的靈光閃現」；但我其實根本不曉得「閃現」是
什麼，他最近玩的遊戲裡有那個名詞，聽他提了好多次，只覺得用在取名字
上似乎很炫。

我不甘示弱地把他的黑咖啡拿過來，撲鼻的香氣比我的杏仁拿鐵濃了一倍不
只，但啜了一口之後只嘗到苦味。我不能理解怎麼有人只想嘗這種苦澀的味
道，難道裡頭真有什麼吸引人的魅力？但不可否認的是，那陣香氣的確讓人
著迷，大腦神經像一下子被喚醒了，意識變得清楚，連感官都變得異常敏銳
，不是拿鐵的柔順口感與味道所能提供的。

「你啊！有時候就是需要這種純粹的飲料，單一的味道才是王道。」

他笑著說，但說著說著又多喝了一口我的杏仁拿鐵。

原來他不是放棄，只是試著為對方改變，是一種愛情的協調。我們不會總是
一開始的模樣，就像我喜歡熟男，他討厭iPhone，愛情是一段變動的過程，
我們也是變動著的兩個人。但我們只是在裡頭不斷配合對方調味，為了讓咖
啡的香氣被彼此接受，讓甜味瀰漫在口中。

「那你要不要把這半杯倒進去試試？」

「我才不要！」

搶回自己的那一杯，我們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