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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寶說他向家裡出櫃了,那兩個字感覺一向只會在小說或甲板上的心情文裡
看到,真的在現實生活中聽到朋友說出這兩個字,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他說,一開始也沒打算講,計畫趕不上變化,但的確是和男友商量過很久了
。他的男友在高中時就跟家裡出櫃了,整個過程一直沒發生什麼問題。那或
許就是南北的差異吧!在台北,有關同性戀的話題並不是禁忌,很多父母都
開明地足以討論、接受這個議題,得知自己的孩子是同性戀,竟然沒什麼困
難地接受了。

「你爸媽的反應是?」

其實從大寶的表情就不難看出,這一場出櫃的劇碼演得並不順利。

自從和他現在的男友交往,大寶就一直被勸說應該向家裡出櫃,用的理由不
外乎是在家人面前坦白、讓他們認識真實的自己、不要讓彼此帶著遺憾。我
當然同意這些說法,它們都非常的「政治正確」,所以就算大寶對我抱怨這
些理由壓得他喘不過氣,我也只能安慰他,無法反駁這些理由。

但我認識大寶很久了,住同一個村子,在大學之前我們都是同班,後來大學
畢業之後才向彼此坦白。我記得那時候部隊放假,我到台北來借宿兩天,於
是兩個人擠在他那間小套房的單人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高中畢業之後,
我們的聯絡變得少了一點,在老家碰到面只是約著打打球或吃頓飯,一直沒
有聊得太多。到那一晚,我們才真的有時間可以好好地說話。

也是那一晚,我們忽然跟對方出櫃,兩個人同時放聲笑了起來,還緊緊地抱
著對方,只差沒有發生關係了。

「他們嚇到了,氣氛一開始有夠僵的,完全沒有人敢接話。我記得那時候胡
瓜在電視上一直在跟夜市攤販玩遊戲,講一堆不好笑的笑話。平常我媽笑點
超低的,我那時候超想幫她笑個兩聲,總覺得那樣笑一下會比較輕鬆。」

「靠!笑得出來才有鬼。那後來呢?」

我無法想像他的爸媽會怎麼反應,但以我認識的他們,那樣期待大寶結婚、
期待可以抱孫子的兩老,一定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不過,後來是我弟剛好回家,不曉得提了什麼事,自己一個人笑了開來,
我們三個人才像突然解凍了一樣又重新活動。我媽轉頭看電視,我爸打開報
紙擋住視線。我想打個電話跟他說一聲,但我弟一直找我講話,有夠煩的,
也不曉得他那晚在嗨什麼。」

「然後呢……就這樣?」

「就這樣。」

他點點頭,臉上露出一副蠻不在乎的神氣。就這樣,大寶向家人出櫃了。

我一直對大寶的男友有些意見,雖然從來沒有明白地講出來,但平常聊天時
我都會不自覺得酸他兩句,也不太喜歡出席有他在的場合。

「他順利向家人出櫃,只能恭喜他很幸運囉!他剛好遇上開明的父母可以接
受一個同志兒子,但不代表每個人的家庭都一樣。」

「他是好意,希望我們的交往也可以得到我老爸老媽的認同啊!我和他去見
過他爸媽,那種感覺真的很不一樣,可以在他們面前大聊我們兩個的私生活
、我們的圈內朋友。其實一開始有點怪怪的,怎麼會和長輩談這種事,但後
來愈聊愈開心,我那時幾乎想馬上跟家裡講明白哩!」

大寶說得興起,一臉的眉飛色舞讓我心裡直犯嘀咕,但又不忍心潑他冷水,
只能冷笑地哼了一聲。

他看我這樣的反應,露出了一種打量的表情,好像我臉上長了什麼異物。

「怎麼了?幹嘛這樣看我?」

「我跟你說一件事,但你要先發誓你不可以生氣,也不可以遷怒他喔!」

「什麼事,你說啊!他又說了我什麼?」

「你一定會生氣,那我還是不要講好了。」

「煩耶!說啦!沒有人話說一半的。生不生氣等我聽完再決定。」

他怯怯地看著我,似乎真的怕我發脾氣。

「好啦!好啦!你就直說,我答應我不會生你的氣。」

我把「你的」那兩個字講得很小聲,幾乎是不經意地帶過,還舉起右手發誓
。我一向不太生他的氣,畢竟認識這麼久了,我們的交情與其說是朋友,反
而更像是兄弟,我會不自覺地想照顧他。學生時代裡,因為我長得高大,一
向是作為保鏢一般的身份陪著他,而他則是相對地回報以作業或考試的幫忙
,我的軍訓成績還是靠他生平第一次的考試作弊才通過的。

但那和「喜歡」的心情不一樣,我一直這麼認為。

「他說,你可能是有一點吃醋的心態,因為他的出現從你身邊把我搶走,你
無法接受自己擁有的人或東西被別人佔有,或和別人分享。」

大寶的聲音唯唯喏喏的,每講一句就抬頭看我一眼,試探般地像在揣測我那
時的情緒。

「屁啦!你臭美咧!我幹嘛因為你被他搶走而吃醋?不對,什麼搶不搶的,
根本沒有那回事。」

也許是我的反應太快又太激烈,大寶有點嚇到,整個人往後縮了一步,舉起
手作出投降的樣子。我自己也有些吃驚,感覺自己好像早就準備好接受這種
質疑,於是想也沒想地就抗拒著。

「那我以後都不管你們兩個的事了,你們去愛得死去活來,或你要不要跟家
裡出櫃,都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拿來煩我。」

我作勢生氣地轉頭不看他,那一刻也真的下定決心不要介入他們兩個太多,
卻還是無法真的放他不管。而他還不是一樣,一有事還是會來找我訴苦,明
明男友才應該是自己最親密的傾訴對象,我卻分攤了他生命中的這個角色。

所以,其實我才是那個局外人,現在擁有大寶的是他,而我只是分享了其中
一部分,心情垃圾筒的那一部分。

「當你的煙幕彈!為什麼找我?」

「他們對你比較熟,對你的印象比較好。而且我們從小就認識了,他們看你
看習慣了,應該比較容易接受吧!」

我真的懷疑大寶的腦子是不是出問題了,一向那麼聰明,還幫我度過多場考
試的資優生,怎麼在這個問題上想出這麼糟糕的計畫。但我很快地把矛頭指
向他的男友──既然要帶回去見爸媽,他怎麼不自己出面?

大寶的解釋曖昧不明,我甚至猜測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男朋友不肯跟他回
家,明明鼓吹出櫃的人是他,現在大寶說都說了,正是需要他支持的時候,
人倒是給我消失了。難道是因為出櫃的情況不如預期,於是乾脆先找個替死
鬼去試水溫?

我承認自己只會往壞的地方想,那種先入為主的偏見一下子轉不過來。

「可是這樣很奇怪,你要我以後在你爸媽面前怎麼辦?而且我們彼此的家人
都認識,這樣也等於向我家裡出櫃了啊!」

「這我倒是沒想到。」

「你腦子一向比我好,這種事你應該想得到吧!還是被愛情沖昏頭了?如果
是你男朋友的問題,我來跟他講,你電話給我。」

我伸手搶過他的手機,他擋不住長手長腳的我,只是一張嘴開合著似乎還想
說什麼。那一刻,我的心裡其實混著複雜的情緒,一方面我對大寶的男朋友
不諒解,一方面卻又對扮演他男朋友的劇碼感到一絲竊喜,但那種心情到底
從何而來,連自己都不清楚。

有個念頭在那夾縫中竄了出來:如果我真的陪他回家,如果他的爸媽認為我
是他的男朋友,如果因此也向家裡出櫃,如果最後的結局很圓滿……

有那麼多的如果,我甚至想著,如果我真的是他的男朋友……

大寶的爸媽我見慣了,在我們向彼此坦誠是同性戀之後,我也去過他家,有
時候甚至在大寶房裡過夜。

但這一次見到,感覺完全不一樣。當然他們外表沒有多大的改變,改變的是
彼此看對方的眼神與心情吧!從踏進門的第一步,我猶豫著應該踩左腳還是
右腳,一瞬間還冒出應該用跳的進去,荒唐的想法在那時候一點都引不起笑
意。回過神時,他們兩個已經一臉正經地坐在我面前,而我連剛才接過茶杯
時有沒有說謝謝都記不得。

「是什麼時候的事?」

「啊!什麼事?什麼時候?」

我覺得自己好像不小心走錯婚禮會場的致詞人,但為什麼跑出「婚禮」這個
詞都有點不明所以。

「交往啦!他們問的是我們交往的事。」

大寶小聲地在旁邊咬耳朵,親密的動作惹得對面的兩老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讓我想起去年和大寶去成都玩,買了票去看川劇變臉。當然他們的臉色沒有
改變得那麼明顯,但在這種場合聯想到變臉,我竟忍不住覺得好笑。

「你在笑什麼啦!你先回答他們的問題,我爸在問,我們是什麼時候開始交
往的。」

「我只是剛好想到一件好笑的事,伯父伯母,對不起,你們也知道我這個人
就是想到什麼都藏不住,所以我不會講什麼好聽的話,也沒打算在你們面前
隱瞞什麼。我喜歡大寶,但在一起其實沒有很久,以前我只把他當成弟弟一
樣……」

那天在電話裡,大寶的男友的語氣一派輕鬆,好像完全不干他的事。看在大
寶的面子上,我不可能對他說太重的話,只是希望他可以搞清楚大寶在他心
中的重要性;今天陪他去見他父母的事,對大寶而言是很重要的事,他不應
該抱著這種玩笑般的態度看待。講到後來,其實我的口氣已經有些嚴厲,旁
邊的大寶臉色有些不自在,而電話裡的對方也慢慢地動了氣。

「我也希望你可以搞清楚,大寶對你的重要性。」

他突然這麼說,我一下子啞口無言,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頓了一頓,慢慢
地對我坦白了一些事,關於他和大寶、他們在我身上擬定的計畫。

「但是現在,他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他是我的男朋友。」

我停了幾秒鐘,吸了一口氣重新開口這麼說。大寶的爸媽看著我,我看著他
們;我決定坦白以對,這是我能想到唯一的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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