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兩個月會剪一次頭髮,那個週期倒不是一開始就固定的,往往只是正
好覺得該剪頭髮了,於是就打了名片上的電話過去,問問造型師有沒有時間
。然後留下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的餘裕過去。
偶爾當然會碰上對方剛好手上客人比較多,或者當天剛好休假,那時就會視
情況延後個一兩天,或者乾脆走進沿路看見的第一家理髮廳,讓一個全然陌
生的造型師幫我剪頭髮。男生的髮型沒有多少選擇──或者對我這樣的人、
這樣的頭型而言,選擇並不多,實在犯不著找同一個人剪,或特地花幾百塊
上這種專業的髮廊,剪出來的樣子其實差不多。
「我覺得你這個髮型很好看。」
那是第一個對我說這種話的男人,於是我記住了他,記住了當時的場景、當
時的溫度和心跳的感覺,也記住了那句話。
畢業之後,他是我第一個主動喜歡上的人,但我們並不是情侶,甚至他喜歡
的其實是女人。坐在他對面,一顆心七上八下地沒多少時間是安定的,但他
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用帶點玩笑的輕鬆語氣,好像一下子讓整個房間的空氣
為之一變。
我從那時候起就一直留著這種髮型。
但到底是什麼樣的髮型呢?我記得自己老是丟下一句「剪短」,然後象徵性
地舉起右手在頭頂的地方作些意義的手勢,造型師就心領神會地拿起剪刀在
頭上比劃,完全不需要任何思考時間。半個小時裡,扣掉洗頭的時間,真正
聽見「喀嚓喀嚓」剪刀聲的時間大概只有十分鐘。她想到的時候會問我一句
,而我往往只是頷首同意,等著她的下一刀。
兩個月的週期,還是她主動提醒我的。
偶爾她會建議我換個髮型,要我留得更長一點再作設計,或突發奇想地要幫
我染髮,我有時會笑著接受,任由她處置。
「把這邊往上推,兩邊作一點不對稱的造型,我再教你抹一點造型品,女朋
友見到的話,應該會大吃一驚喔!」
她左看右看,模擬一般地把我的頭髮抓出某種造型,我也只是微笑,一副聽
天由命的表情。不曉得是第幾次這樣的閒談時,我不小心向她表明了自己的
性向。
「看不出來啊!」
那張驚訝的臉上並沒有太多的抗拒。其實在這家髮廊,我看過不少疑似圈內
人的造型師,總覺得同性戀在他們的話題裡應該是司空見慣。
「知道的人都是這麼說,打扮不夠時髦、衣服也不會去找某些牌子,外表實
在太樸素,完全不符合大家印象裡該有的形象吧!」
我笑著那麼回答,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評語,雖說是自我解嘲,仍舊有著一點
憤世嫉俗的心情。
「不是這個意思啦……」
她揮著手上的剪刀用力地搖頭,我趕緊縮著脖子作勢要躲。
「那是什麼意思?」
聽完我的追問,她歪著脖子想了一下,鏡子裡的那張臉似乎陷入很凝重的思
考,和背後忙碌的其他人形成強烈的對比。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終於開口。
「唔……其實我就是這個意思,sorry 。」
「哈哈哈,沒關係,我很習慣這種說法啦!」
「你不早說,不然我就幫你剪那種在gay 裡面比較主流的髮型啊!對不起,
以前還一直在你面前講什麼女朋友的話題,你應該覺得很煩吧!」
「你道歉不要緊,那把剪刀可不可以拿開一點啊!」
「喔!抱歉抱歉。」
和她的對話,好像是從那時候起熱絡了起來,她開始會和我聊一些五四三的
事,像是影劇新聞裡的同志疑雲,髮廊裡的曖昧情事,有時候甚至會大喇喇
地問起我對某某造型師或洗髮新人的看法,是不是我的菜、要不要幫忙介紹
等等。
所以,即使髮廊裡有不少等著幫客人洗頭的女孩子,她往往會故意拖延或者
挑準時機,要男孩子來幫我洗頭。
「待會兒洗頭的時候,有什麼需要都可以告訴他喔!」
她語帶曖昧地附在我耳邊這麼說,我往往會臉上一紅,即使心裡明白她指的
是頭皮按摩,卻還是愣了半天回不出一個字。
但我還是維持著每次只要求她「剪短」的習慣,好像除了那兩個字,就想不
出任何有關造型的意見。我從沒有告訴過她,自己是因為某個人的一句話才
會固定上這兒剪頭髮,那無關技術或服務,甚至一開始也不帶著友誼或忠誠
度,我只是希望自己在那個人面前,可以一直是這個模樣;因為他說這個髮
型好看,於是我希望能為他保持著。
當然中間曾經有過幾次改變,也就是她建議我換個髮色或髮型時所作的改變
,我抱著姑且一試的態度,以新造型出現在那個男人面前時,他只是露出有
些訝異的表情多看一眼,卻沒有說過好看。
幾次下來,我仍換回了原來的髮型,等著染劑退去回復黑髮,等著頭髮留長
重新剪短,等著他能再一次對我說出一句「好看」。
★
第二次等到那兩個字,我們共同躺在一張床上。
「你還是這種髮型最好看。每次看到你這種短頭髮的樣子,就會忍不住想伸
手撥撥看,對其他人都不會有這種念頭哩!」
我靠著他,一顆心仍跳得很厲害,比起面試時第一眼見到他還來得緊張;那
感覺並非美夢成真,反而帶著不可置信、一種揉合著恐懼與興奮的心情。在
同事們眼中,他一直是個顧家、愛家的好男人──結了婚、有個美麗的妻子
、兩個寶貝的小孩,他的辦公桌上總是擺著全家福的合照,閒聊時總會提起
他的老婆最近學會什麼料理,或小孩子又做了什麼貼心的舉動,完全是個樣
版一樣的異性戀男人。
「我們第一次見面,你也是這麼說。」
縮在他懷裡,我小心地這麼回答,深怕太大的音量會打碎這個場景。
「我記得啊!你剛走進會議室,我就注意到了,只是礙於那個場合,不能講
些太隨便的話。」
他將手指插入我髮間隨意地撥亂,還沒乾透的頭髮發出潮溼的水的氣味,還
帶有一點飯店洗髮精的香氣。但他身上倒沒有太多其他的味道,好像那些氣
味無法沾到他身上,他仍是那個完美的男人。
「所以你早就猜到我喜歡你?」
「沒有。只是從後來的相處裡慢慢看出一點點跡象,否則你的外型還真不像
是個同性戀。不過我倒是喜歡你的穿著打扮,不會太花俏或太怪異,有種乖
乖的學生氣質。」
「但我一直不覺得你是同性戀。」
「我也不覺得自己是同性戀,我喜歡女人也喜歡男人,但在辦公室裡找對象
倒是第一次。」
「我還以為你完完全全是個居家男人呢!」
「我是啊!我不覺得自己對不起那個家,老婆和小孩都是我很重要的人。現
在我是和同事出差,在飯店過一夜,明天還是一樣會以公司副理的身份出席
會議,結束之後重新回到公司,我們還是一樣的上司與下屬,而回到家我一
樣是丈夫與父親,這一點不會改變。」
他用蠻不在乎的語氣說著那些話,聲音裡並沒有太多情緒,甚至連警告的意
味都沒有。他的手一樣輕撫著我的頭髮,靠著的身體也強烈地發出慾望的氣
息,對他來說,這大概只是個單純的一夜情。
心臟一下子像被掐著似地收緊,整個人不自覺地感到冷。
「你會冷嗎?那我抱緊一點。你放心,這一整個晚上我都會抱著你,不會讓
你著涼的。」
我輕輕應了一聲,明明心裡要的不是這個,卻還是情不自禁地往他懷裡埋進
去,抓著他另一隻手靠到胸前。他的手掌很大,上頭的掌紋粗糙地像打磨不
全的砂紙,卻提供了適合的溫度和起伏,讓人忍不住眷戀。
他用另一隻手緊緊抱著我,小腹上感受到那股貼近的力道,於是我閉上雙眼
,讓頭輕輕靠到他的胸膛。頭頂察覺到他的下巴靠了上來,摩挲的頻率慢慢
帶出慾望的分子,混入頭髮的氣味中。
★
離職的那天他沒有捥留,只是在那天晚上請我吃了頓飯,當作送行。
我們坐在有著大片落地窗的餐廳裡,窗外可以看見整座城市的夜景,那畫面
讓我想起一些日劇曾看過的片段,約會或偷情的男女會出現的場景。
「想好要換什麼工作了嗎?」
「副理,這個你下午問過了。」
我客客氣氣地回答,那一聲「副理」叫得極為彆扭。我們在第一次同床之後
,又私下約了幾次,有時候上旅館,有時候則到我租的小套房裡。我不懂自
己還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或根本不想得到什麼,只是迷戀著他撥弄我頭髮
的感覺。
「是啊!但當時是在公司裡,你應該只會回答一些官樣的答案吧!」
「那是因為你也只是官樣地問一聲而已啊!」
我笑著這麼回應,然後兩個人就此陷入沉默。我們好像是第一次處在這種尷
的情境裡,彼此都思考著該怎麼應對,或者根本都不想開口。待者送上主菜
時,解釋了該怎麼食用:餐盤裡有哪幾種肉,碟子裡又有哪幾種醬料,而什
麼肉該沾什麼醬料,流利又不失刻板的斜述。
「沾錯的話會怎麼樣呢?」
「呃……沾錯……因為每種肉的特性不一樣,希望你們可以依照這種方法,
不然會破壞肉原本的美味,而且……」
「沒關係,我們知道了。」
他打斷待者的解釋,也解除了那個有點困窘的氣氛。
「你幹嘛為難人家?」
「我只是問問看,為什麼一定要規定好什麼肉沾什麼醬,是不是什麼樣的人
就註定就得保持某種模樣,維持某種固定的關係,不允許改變或者出軌。」
「你講到哪裡去了,根本就是兩回事。」
我抬頭看著他,那張臉一如往常地穩定與自信,好像什麼事情都不會動搖他
。我用叉子拿了一塊肉,任意選了一碟紅色的醬料,放進嘴裡咬了一口,某
種奇異的苦味在口中散了開來,有股說不出的噁心感覺,次是我忍不住露出
怪異的表情。
「看吧!你不聽人家waiter說的,嘗到苦頭了吧!」
他笑著也拿了同一種肉,沾了另一個黃色的醬料,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還
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看著我。我猛然發現,在這個男人身上大概不允許有意
外或失誤吧!他為自己劃下了人生的軌道,也準確無誤地順著那條路前進;
當然那當中或許存在著一些看似意外的情況,例如我的出現,例如我們發生
的關係,但他總能把控制權掌握在自己的手上,讓那些意外不至於影響他的
人生規劃。
我記起他第一次走進我的小套房時,臉上曾露出了一閃而逝的嫌惡。
「我特地打掃過了,快進來吧!」
我催著他進房,在關上房門之後立刻用力地抱著他,踮起腳尖吻上他的唇,
那一臉的僵硬才慢慢融化。我們最後躺上那張左支右絀的單人床,底下的木
板床架一直發出難聽的聲音,逼我們靠得更緊。
「我真的很怕你的床會因此解體耶!這樣我都不敢太用力了。我們出去外面
找旅館,旅館的床躺起來比較舒服啊!好不好?」
「我的床也很舒服啊!而且像這樣子和你一起待在我的房間裡,是我一直想
做的。」
「真是小孩子的想法。」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終於放棄了找旅館的提議。那天晚上我們還是發生了
關係,而單人床也完好如初,並沒有如他預期的解體,只是後來睡在上頭時
,搖晃的程度好像更嚴重了一些。
真的被他說中了。雖然有點不甘心,但他總是對的。
「離開公司之後,如果有什麼困難可以打電話給我。」
那是他最後對我說的話。我點點頭,但心裡已打定主意,絕對不會打那通電
話。對我而言,這樣的離開是必須的,在他身上我永遠找不到渴望的愛情。
我終於離開了他,而一直維持著的髮型也終究必須改變。
★
「恭喜你,現在幾個月了?」
「剛過三個月啦!很明顯嗎?明明我已經穿了比較寬鬆的衣服遮肚子了。」
「其實我很怕說錯話,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問。我有個同學就犯過這種錯,他
問過一個女性業主幾個月了,想藉此表現一種熱絡或套套交情,沒想到對方
只是剛好變胖。」
「哈哈哈,好糗喔!是他自己太白目。那這樣你還敢問,萬一我只是變胖怎
麼辦?」
「那我就趕快說你的衣服不適合你啊!哈哈哈……」
我被那幾句對話逗樂,整個人笑得前俯後仰,她拿著剪刀的手趕緊移開。
「小心一點啦!你怎麼回事,今天好像特別開心耶?」
「因為我今天提了離職啦!離開那個人,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吧!」
她知道我和副理的事,但告訴她時已經是很後期了,那時候我早已經抱著該
斬斷那段關係的決心。她安靜了半晌,像在考慮些什麼,往後站了半步之後
又走上前,手上的剪刀也跟著動了起來,嘴角重新掛上淡淡的微笑。
「那我幫你換個不一樣的髮型吧!新髮型迎接新生活。」
「好啊!隨你處置,把我理成光頭也不要緊。」
「你的頭型不能理光頭啦!後面太扁了,你媽媽小時候一定沒讓你側睡,偏
偏你頭髮又很軟,你也不喜歡用髮蠟……唉喲,我講這麼多你大概也不care
,反正交給我就對了,不過你不只髮型該換,打扮也拜託你改變一下,不要
老是穿得這麼老氣。」
「可是他說過喜歡我這樣的打扮……」
才說出口我就後悔了,明明決定離開了,卻還是被他說過的話左右。她沒有
回嘴,只是自顧自地揮動梳子與剪刀,不時往鏡子裡的我看上兩眼。
那一晚,她花了比平常多的時間,還幫我染了一個比較淺的髮色。
「這種顏色會不會不容易找工作啊?」
「擔心這個幹嘛?一間只會看外表的公司,要來幹嘛!」
她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
「還有,一個只會看外表的男人,要來幹嘛!」
我們一起望著鏡子,裡頭有個陌生的男人,但看上去像個男孩多一點。因為
圍著理髮用的灰色外罩,看不見裡頭老氣的穿著,只會覺得那是個剛畢業的
大學生,像是對一切都充滿著熱情、躍躍欲試的衝動。我有些不習慣,卻仍
強迫自己盯著那張臉、那顆頭;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撥了撥自己的頭髮;因為
染劑的關係頭髮有些僵硬,觸著的手感非常怪異,不像是自己的。
我試著露出微笑,牽起的嘴角帶動了另一張臉上的笑容。
「好啦!等一下洗個頭,我教你怎麼維持這個髮型。今天就找那個新來的男
孩幫你洗頭吧!」
她轉過頭往髮廊四周張望。
「嘿!我……」
我叫了她一聲。她回頭給了我一個疑惑的表情。
「怎麼了?」
「我……謝謝。」
「不客氣,我沒有說要免費服務喔!」
「這頭髮可以撐兩個月嗎?我下次應該隔多久過來找你?」
她的臉色突然沉下來,那抹笑容成了苦笑。
「忘了告訴你,我下個月就不做了。因為懷孕的關係,我決定離職結婚去,
以後沒辦法幫你剪頭髮了。不過,我們還是朋友喔!你有我的電話,可以找
我出來喝咖啡、聊天,我也可以給你出一些新髮型的意見。」
我有點驚訝,甚至有些難過,那似乎比起離開那個男人還更難受。
「別擺出這種臉啦!記得一定要找我,我一定沒辦法只窩在家裡當大肚婆,
你一定要找我出去,不准敷衍我。」
鏡子裡的那個陌生的男孩點了點頭,理得短短的棕色頭髮只輕輕地晃了晃,
帶起的笑容也跟著搖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