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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很喜歡一個男孩。那種喜歡並不是同性戀那樣的喜歡,與想把他佔為
己有、和他發生關係的念頭不一樣,只是很單純、很單純地喜歡那個人。

也許得感謝那時候我還不曉得什麼是同性戀,在遠離的都市的小村子裡沒有
太多資訊,週圍的人思想保守又樸實,而手邊也沒有那麼方便的網路或手機
軟體,於是讓那種感情變得比較純粹,不帶慾望的渣籽。

我認識皓是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們兩個同班,住在同一個村子裡,只不
過他家和我家有一小段距離。還不會騎車的時候,我常常就是放學了,陪著
他走上一大段路到他家裡,一起作功課、玩他的玩具,然後在晚餐時間前一
個人走路回家。相對於我,他的家境還不錯,有個自己的房間,爸媽會買很
多書和玩具給他。我記得那時候電視上最紅的卡通是一部五隻機器獅合體的
大機器人,我超愛那部卡通,而他家裡就有那個合體機器人。

「這個很貴吧!我超愛的。」

因為我瞭解爸媽的想法和家裡的狀況,所以從不會主動要求這些玩具,尤其
這在當時的玩具界裡算是天價。家裡的玩具常是爸動手做的,像是竹蜻蜓、
竹蟬、陀螺、風箏等等,拿出來會讓人覺得汗顏的東西。

「我不曉得,反正是我媽買給我的,就很普通的東西啊!我覺得你的玩具才
酷咧。你喜歡的話,我可以借你帶回家玩。」

他的確不是個很在意自己東西的人,房間呈現出一種凌亂的感覺,玩具隨意
地堆在地板上,五隻機器獅也四散各處,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它們,組合
成機器人。

我其實更喜歡和他在一起玩,也許湊在一塊兒看同一本漫畫書,或各自扮演
正義與邪惡的雙方操控那些玩具角色,講一些幼稚的卡通對白,在一陣打鬧
後躺在他的床上笑著喘氣。我喜歡那樣的氣氛。

但我我還是把它們通通塞進書包裡,帶回去玩過幾回。

皓的爸爸是個牧師。

我記得自己問過他,牧師是可以結婚的嗎?他告訴我,神父才不能結婚。我
其實不太曉得牧師和神父的差別,又或者他們其實差不了多少;一直到現在
我還是沒搞清楚。

對我來說,他的爸爸是個有點嚴肅的人,所以每次到他家裡,我都只敢小心
地朝他點點頭,也許寒暄一兩句,視他爸爸回應我的態度而定。而他的媽媽
就好多了,雖然平時也有自己的工作,但我每回到他家裡都能見到他媽媽,
會請我喝飲料,還會給我吃一些形狀很奇怪的小餅乾。

「她自己烤的,很醜對不對?」

「樣子是有一點怪啦!但是很好吃,這個巧克力味超濃的,不過另一個苦苦
的、像烤焦的那種我不是很愛。」

家裡不太允許讓小孩子吃零食,所以從來就沒有「零用錢」這種東西。我記
得我在學校的第一瓶彈珠汽水還是他請客的,聽著彈珠在玻璃瓶子裡匡瑯匡
瑯地發出輕脆聲響,好像比裡頭甜膩膩的飲料還吸引我。

我偶爾會在週末上他家去。他住的地方有個大大的庭院,連接著院子的隔壁
就是間教堂,一到週末會有很多人聚集在那兒,整間教堂裡裡外外鬧烘烘的
像在辦什麼園遊會。他的爸爸仍是穿著很普通的衣服,沒有換上印象裡神職
人員會穿的黑袍,但胸前的十字架倒是非常顯眼。

「我也有啊!我家裡的每個人都有一條十字架,你看。」

他從衣服裡掏出小小的金色十字架,讓我拿在手上仔細端詳。我看不出什麼
特別的地方,就只是個項鏈──家裡只有老媽會戴項鏈,是一個金色的心型
墜子,但她也不常戴,總是鄭重地收在廚房的碗櫥裡,中間抽屜的深處,用
一個紅色的絨布盒子裝著,在全家出門或參加喜宴才會拿出來。

「你沒有信仰吧!要不要去聽一次?我們可以坐在角落就好。」

因為項鏈還掛在他脖子上,那時候他離我很近,說話時呼出的氣息一陣陣地
噴到我臉上,還夾雜了一點飛散出來的唾沫。

週末的時間他固定得坐到教堂去,那時就會放我一個人留在他的房間等禮拜
結束。我轉頭看著他,心裡升起一點不太一樣的感覺,不曉得那意謂著什麼
,於是傻呼呼地點頭,跟在他後面溜進教堂,兩個人擠在最後一排的胖女士
旁邊。因為所有人都很安靜,我們努力放輕腳步與呼吸,作賊心虛一般地低
著頭,好半天我才敢抬頭看向前面。

他的爸爸注意到我們,朝我點了點頭,給了一個嘉許的笑容。

讓我意識到自己對皓的喜歡,是因為在那個場合裡出現的另一個男孩。

那個男孩也是教會的人,本來上的是另一個地方的教會,但有陣子開始出現
在他家隔壁。他們似乎早就認識了,大概就是教友們的家庭會不定期聯絡感
情,他們的生活背景相似,以前就會玩在一塊兒。

有一次禮拜結束,那個男孩留了下來,我們三個人一塊兒待在他房裡。

「誒,你房間還是一樣亂啊!都快畢業了,怎麼像個小孩子一樣。」

其實我們都還算是小孩子,根本沒什麼資格講這種話,但不曉得為什麼,那
個年紀的我們都會有種故作老成的想法,渴望變身為成熟的大人,巴不得自
己可以一夜長大。

「房間這麼大,不弄亂一點會覺得待不住啊!我媽會常常幫我收拾,但我一
定會故意再把它弄亂,嘿嘿。」

「你真是長不大啊!」

他們一來一往地笑著,聊起往事的模樣就好像我不存在那兒。

那氣氛讓我有些不自在,但盤踞在心裡的感受卻又有些不著邊際,於是我一
個人拿了本漫畫,坐到地板的一角,盯著上頭畫格裡的每一個人物表情、台
詞,那些情節卻怎麼也進不去,沒多久就放棄地開始玩起身邊的玩具,幫太
空超人拿上寶劍,一邊在心裡默唸起葛雷堡的神奇力量──這些台詞在那個
年代的小孩子腦中,記得比一些數學公式或國語課文還熟。有著賁張肌肉的
亞當王子嘴角掛著微笑,揮武著巨劍擺出英雄般的姿勢。

「過來一起玩嘛!你幹嘛一個人在那裡?」

皓注意到我,發出了熱情的邀約。那是帶著英雄救贖的聲音。

我加入了他們,雖然他們還是聊了一些我不懂的事情,但同年紀的小孩子所
擁有的,就是那些電視上得到的共同記憶,藉著那些對白可以輕易地消除彼
此的隔閡。

但我對那個男孩仍帶著下意識的疏離感,對話彷彿必須經由皓的存在才能繼
續,但我並不在意,只是想盡量地記住些我還不認識的過去,甚至刻意地想
在那個男孩面前表現出不同於他們兩人間的親密感,連自己都訝異於這種心
態。

「你們兩個,感覺好像聖經上的大衛和約拿單喔!」

男孩這樣對我們兩個說。我不認識那兩個聖經人物,但皓倒是愣了一下,看
向我的臉色也有些僵硬,好像那當中存在著某些禁忌。

我後來知道了那個故事,但已經是好幾年以後的事了。那時候我們都巳經長
大,也有了各自的生活和新的朋友圈子。

皓結婚的帖子寄回家時,媽打了電話告訴我。

「你看人家都要結婚了,你怎麼還沒找到女朋友?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抱孫
子啊?」

媽還想繼續往下背誦她千篇一律的抱怨,我趕緊藉口說自己待會兒要開會,
請她把帖子轉寄到公司給我。掛了電話,我靠到椅背上,閉起眼睛回憶起我
和他的過去;我有好多年沒有想起他了,久到以為自己大概忘了這個人,沒
想到翻出來的記憶卻還是那麼深刻。

他在升上國中時搬了家,道別的那天他把合體機器人送給我。

「這個是我爸要送你的,聖經給你有空時翻一翻,十字架你可以當作護身符
,遇到吸血鬼或僵屍的時候可以拿出來擋一下。」

他大聲笑著,似乎覺得自己父親送的東西很可笑。但我很珍惜地收了下來,
雖然一次也沒有翻過,但隨著北上工作,十字架的項鏈倒是一直跟著我。

機器人被他隨便用了個塑膠袋裝著,上頭有些地方脫了漆,組合的接頭也有
點鬆脫、不牢靠了,但拿在手中沈甸甸的感覺卻真實地落到心上。那時心裡
產生了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好像正在失去某個重要的東西,即將空出來的地
方讓我覺得很慌張,那是合體機器人或太空超人都填不滿的。

他給了我有一個道別的擁抱,在教會裡那個舉動似乎很平常,對我而言卻帶
著不同的意義。

喜帖在兩天後寄到公司,信封上頭我認出了他的字跡,好像從國小到現在,
他的字還是寫得一樣糟。我笑著拿出信封,卻在看到正面是倒抽了一口氣,
整個人像凝固了一般無法動彈。

上頭印著一張竹蟬的照片。那是我送給他的那一個,在他離開那年。

我記得那天,他一邊甩動手上的竹蟬,一邊開心地笑起來,好像笑聲和竹蟬
的鳴叫一起唱和著,劃開空氣貫進耳膜、直往心的最深處鑽。

我喜歡皓笑起來的模樣,那樣的喜歡和我初見他時一樣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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