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的時候,感覺周圍的空氣像瞬間抽換過,連吹過來的冷氣都帶著不
一樣的質感。

「你怎麼會在機場,來接人嗎?」

「我……對,呃,不對。我是說,我是來接人,但沒有接到。」

我一開始沒有認出那張臉,他的嘴巴四周蓄了鬍子,眉眼之間凹陷出略深的
紋路,髮型和印象中稍微有些不同,但彎起嘴角的時候,那個笑容一如往日

「剛才我還以為你是來接我的,我明明沒有跟任何人說我是今天到台灣,連
景文都不知道呢!誒,你怎麼了?」

他很快就看出了我的不對勁,一臉關心地坐到我旁邊。順著空調,他身上的
氣味緩緩飄了過來,竟有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身邊突然出現一個熟人,
一直緊繃的情緒和壓力突然獲得紓發,我整個人鬆懈了下來,開始啞著嗓子
把大致情形跟他說了一遍,雖然說出來的話有些斷斷續續,但他馬上就理解
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都是因為我要他提早一天回來,否則也不會出事。」

「你先別擔心,現在還不是很清楚,不是嗎?也許飛機安全降落在別的地方
,也許阿杰沒有趕上飛機,也許他根本不是搭這班飛機啊……對了,你有再
聯絡過阿杰嗎?」

我搖搖頭,卻因為那些話而重新燃起一絲希望。

「你看,你一急就什麼都慌了。他的大哥大嫂也真是的,都沒有進一步消息
嗎?」

我再一次搖頭,顫抖著把手機掏出來,凝視著上頭亮起的螢幕;滑開通話的
清單,我猶豫著應該撥到哪裡。剛才打給爸媽之後,我就一直沒有勇氣再打
另一通電話,感覺死亡的陰影像是隨時會籠罩上來,無法觸及卻又揮之不去
,於是連手指也變得沉重無比。

他看著我,有點不忍心地把我抱進我懷裡,輕放到我背上的手掌一陣一陣地
安撫著。我垂下肩膀,像散了螺絲一般無力地靠著他;這時候的我只想要有
個可以棲息的地方,那是個不帶慾望與情感的停靠,而敦元學長提供了這樣
的地方。有那麼幾秒鐘,我把他當成了阿杰──那種想法對他們兩個人都不
公平,等我意識到眼前的男人不是阿杰,心裡竟自私地想,也許敦元學長就
是來代替阿杰的,他知道我這時候需要他。

我決定繼續等待阿杰的堂哥和堂嫂聯絡,祈求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不敢主
動去問。

「先回去吧!在這裡等下去也不是辦法。」

學長接過車鑰匙,把行李放到後車廂之後,讓我坐到副駕駛座休息。車子在
夜色中上路,逆著街燈往台北市的方向走,我昏昏沉沉地看著高速公路前方
,再一次確認了現在的情況。

「晚上要我陪你嗎?」

他突然發出聲音,打破了一直安靜的氣氛,也打斷了我的思考。我轉頭看著
他,想弄清楚那句話所代表的意思,猶豫著應該如何回答。如果我說「好」
,似乎對阿杰會懷有一絲罪惡感,但如果說了「不好」,卻又違背了自己這
時的想法──我希望有個人陪我,在這個夜晚,在這個等待天亮的時刻。

車子停在家門口,引擎聲靜止之後,整個夜晚的安靜也在瞬間包圍過來,有
種比黑夜更深,比無聲更沉重的感覺壓到心上。他把自己的行李拿出來,打
算到路口攔計程車;我們對望一眼,眼神裡交換了一些無言的情感,我終於
開口留下他。

「你……你可以在我家待一晚,都這個時間了。」

「方便嗎?」

我點頭。

他沒考慮多久,笑著把另一箱行李交到我手上。

「那就打擾了。」

我領著他上樓,一邊回頭確認著他有跟上來,也在確認他的確就是當年那個
敦元學長,即使幾年不見,即使變了模樣,卻仍帶著熟悉味道的敦元學長;
那一刻我並沒有什麼偷情的感覺,也不覺得自己打算和他發生什麼事,我只
是單純地想要有一個人待在身邊,也許那也可以是姊,可以是姊夫,可以是
景文學姊,可以是學弟,可以是爸媽,甚至可以是豆豆;只不過這時候剛好
是敦元學長。

公寓的樓梯間很昏暗,頭頂燈泡微弱的黃色光線照不亮兩人的腳步,只能用
聲響確定彼此的存在。我回想起一直以來,自己都是跟在他身後,那些和他
在一起的日子裡,我隨著他的喜好和情緒改變自己配合他,踩著他的節奏亦
步亦趨。如果兩個人的生活是一個共舞的舞台,那我只是一個努力地變換自
己的步伐與姿態去跟上他的配角,我想那也是我們無法繼續下去的原因。當
然錯不在他,也是我自己的問題。

曾幾何時,我終於知道怎麼踏出自己的那一步,站上另一座舞台當起主角。

「你們的家很漂亮,很有你的風格呢!」

「你是第一次進來吧!學姊也進來過,她老是說『小亮,我要看到很gay 的
感覺,給我多一點』,但我和阿杰不太懂得同志圈子裡會有什麼樣的佈置或
品味,我們都喜歡簡單一點。」

提起阿杰,心裡那陣好不容易平復的難過又痛了起來,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
手機,但漆黑的螢幕依然沒有變化。洗過澡,他堅持要在我床邊打地鋪,我
也只好由著他。我們聊起各自的事,我也把和阿杰父親、堂哥說過的一些話
轉述給他聽,裡頭難免有一些激動,但他只是安靜地傾聽,沒有發表什麼意
見。

他也談起這幾年在國外的生活,他和男友住在一起,在那個同性戀相對開放
的地方,最大的難關還是他們自己。

「我總覺得,和他一直沒有認真地把對方當成另一半。或許因為沒有真的結
婚,沒有向兩個人的家庭公開過,於是相處起來總像隔著一道牆。不過,這
可能只是我單方面這麼想啦!台灣人在這方面好像特別保守一些,無法在愛
情與性慾上取得平衡,所以常會和他在一些觀念溝通上起衝突。」

「你從以前就是這樣啊!老是想得太多。我記得我們第一次,在宿舍吧!都
已經脫光衣服了,你卻不想做到最後。」

「我每次都忍得很辛苦耶!明明那麼想要你,卻還是得克制衝動、保持理性
。」

「我也沒有要你忍啊!只因為那是你希望的,所以我只好配合你。」

我們笑著談起這些事,驚訝於在這個時候,竟然可以這麼雲淡風清。

「所以,我真的很謝謝你,小亮,謝謝你那時候的包容。」

「我也要謝謝你,謝謝你一直都陪著我,那時候是,現在也是。你知道嗎,
今天晚上我真的沒辦法一個人待在這個房子裡,雖然前幾個星期都這麼過來
了,唯獨今天晚上,我沒有辦法。」

再次想起阿杰,我縮起身體往被子裡鑽,但那陣寒意竟像是發自骨髓深處。

「怎麼了,你會冷嗎?」

「有一點,不曉得怎麼回事。」

耳朵聽見學長那兒發出一點聲音,我睜開眼睛,在黑暗中依稀辨出一個巨大
的身影摸索著爬上床,掀開被子之後裹了進來,親密地抱著我。我感覺他的
氣息在頸後繚繞,溫熱沿著貼近的身體包圍過來,心上像燃起一點火,慢慢
烘暖了四肢百骸。

我們都知道,那樣的擁抱與慾望僅有一線之隔,但因為很明白那條界線,於
是我們可以安心地靠著彼此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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