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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杰搭的那班飛機沒有降落在台灣的土地。

那天接近中午時我聽到消息，整個人空白了好幾秒，手機傳過來的說話聲完
全無法傳進腦子裡成為訊息。

「小亮，你有沒有在聽？」

她的叫聲愈來愈大，我才無意識了應了一聲，但也只是發出聲音，如此而已
。

到底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隨之而來的寒意讓我忍不住縮起身體，還是止不住那股顫抖的念頭，好像是
身體自己決定要用顫抖來發洩似的。我覺得冷，腦子裡想像的不是外套或棉
被，而是阿杰的擁抱。

「情況還不清楚，你現在別著急，阿勳已經去瞭解情況了，我只是先跟你說
一聲。小亮，你別不說話啊！你回我一些話。」

她著急的語氣帶著一點點哽咽，卻依舊強忍著那種情緒對我說話。我知道自
己該說些什麼來回應她，應該表現出鎮定的表情來面對她──還好她現在看
不到我臉上的表情，這個時候，我怎麼有辦法保持鎮定呢？我翻來覆去想找
一些適合這時候的對話，但腦子裡仍然一片空白。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想
像過死亡的陰影會降臨在我們這個家裡。

我頭一次發現，自己是如此害怕失去阿杰。

我還是依班機抵達時間來到機場。站在入境大廳，盯著螢幕上不斷變換的時
刻表，每一次的翻頁都會讓我心臟悸動一次。我不敢撥他的電話，卻又不曉
得該和誰聯絡，姊要照顧豆豆，景文學姊也有兩個孩子要照顧；我甚至也想
到了阿東，但那個電話我連一次都沒有打過，總是覺得時機未到。

「媽，你和爸睡了嗎？」

「還沒啊！我在看民視的重播，你怎麼了？聲音怪怪的。」

我深呼吸了幾次，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任由時間在空白中流過去。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說話啊！你是不是出車禍了？還是發生什麼意外？
家裡遭小偷？有人搶劫？還是你被老闆炒魷魚了？」

她一連猜了好幾個原因，但我只是沉默著。聽見她的聲音，一直隱忍的情緒
像被逼近一個爆發的臨界點，我很想肆無忌憚地哭出來，但在這樣的公共場
所，從小到大養成的壓抑性格，仍讓我無法放開來。

「阿杰……出事了。」

「出什麼事？」

「他坐的飛機，在轉機的途中……」

聲音哽在喉頭出不來，而我也沒有勇氣把那個句子完整地說完，好像一旦說
出口了，那個「還不清楚」的情況就會成為事實。

「阿杰他……好，你先不要急，不要急……我想想看，我想想看……你現在
在哪裡，我讓你爸來聽。」

那頭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嘈雜聲，然後傳來的是爸鎮定的聲音。我斷斷續續
地重新說明了現在的情況，連自己都感覺得到說那段話時的語無倫次。

「小亮，你現在在哪裡？在家嗎？我和你媽過去一趟。」

自從我和阿杰同居之後，爸媽沒有到過我們住的地方，而我也因為裡頭有太
多兩個男人間的私密物，而不曾邀請爸媽過來。對我和他們來說，這樣的刻
意迴避得以讓我們相安無事地看待我的同性戀傾向，與我和阿杰的同居關係
。也許我們雙方都太膽小，不敢正面地看待這件事，寧可以一種消極的態度
逃開。

逃，我差點忘了還有這個方法，但這時候我還能逃到哪裡去？我曾經逃到台
北、逃到軍中，現在我還能逃往何處？

望著人潮退去的候機大廳，慘白的光映在大理石地板上，行李輪子和高跟鞋
的聲響雜亂地交錯，廣播的女聲在偌大的空間中像帶著回音，但我卻覺得自
己無處容身。

「不用了，這個時間你們要上台北太累了，我一個人不要緊。」

我已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卻很清楚那樣的努力只是徒勞。

「你都這樣子了還說不要緊！」

「阿杰……阿杰他家裡已經去處理了，但現在情況還不是很清楚，我也不知
道……你們放心，我相信他會沒事。」

任誰聽了我現在的語氣，都無法接受我那句「相信」，但我只能這樣說服爸
媽、說服自己。電話那端的爸發出了陣陣的鼻息聲，伴著幾聲咳嗽。

「小亮，我和你媽早就把阿杰當成自己的孩子了，他出事我們也很擔心，所
以，你不需要一個人承受。」

「爸……謝謝，我想我可以，我只是想跟你們說一聲。」

這是實話。我真的只是想趁這個時候告訴爸媽，讓他們知道我真的愛著這個
男人，擔心他的安危。現在我所需要的只是一點支持，而他們也真實地提供
了這樣的支持。在這種時候，知道自己的家人和我站在同一陣線，對我而言
是難能可貴的力量。也許並不足以抵抗這個意外所帶來的衝擊，那陣溫暖仍
一點一點地溫熱了此刻的身體。

「聯絡你姊了嗎？」

「先別告訴她，她還要照顧豆豆，我一個人可以。」

「小亮……」

爸頓了一頓，像遲疑著接下來的話。

「下次你們一塊兒回來，我是說，阿杰沒事的話──他一定會沒事，到時候
，你們一塊兒回家來。」

我應了一聲，同時答應有進一步消息會馬上打回家，直到那邊完全沒了聲音
，我又等了好一會兒才掛掉電話，而機場的嘈雜聲馬上又填滿所有聽覺。那
班飛機的抵達時間早已過了，一波一波的入境人潮推擠著大廳的空氣流動，
吵鬧聲響了一會兒又靜下來，然後再隨著下一次的人潮重新喧鬧。我盯著那
扇吞吐旅客的門，推著行李的各色人種笑著踏了出來，接機的叫喚聲此起彼
落地響起，此刻聽來竟帶著嘲諷的意味。於是我試著讓自己的聽覺封閉起來
，那樣的嘗試給我一種熟悉感，一如當年在送舊的酒吧裡，一個人躲在廁所
隔間裡的情況。

腦中很自然地想起了敦元學長。

「小亮！」

那個叫聲沒有明確地落到耳朵裡，一直到它重覆了幾次，我才意識到那是在
叫我。腦子裡直覺地跑出阿杰的名字，我站起來往四周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