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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從那個擁抱的空隙鑽出去,提供那個擁抱的人就離開了這片土地。他
鬆開雙手,舉起來作了個再見的手勢,消失在出境的櫃台後方。我同樣舉起
手,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淡得像可以隨著那陣飛機引擎帶出的氣流飄散
逸失,不再停留於原地。

不能回頭,我記得電影裡這麼說著。

我的確不再對著那段感情執著回顧,而只著眼於未來。工作上寄託了全部的
精力,也談了幾場可有可無的戀愛,有的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記不住;那是
一段段充滿無力感的愛情,只是填補著生活偶爾出現的空白,卻始終有填不
滿的感覺,甚至在愈親密的關係中,愈感覺到自己成為一個被遺留下來的存
在,那些擁抱永遠留有空隙。

姊結婚的時候,景文學姊也挺著大肚子出席了,她回台灣待產,見到我就連
連搖頭抱怨身為女人的不方便,進行中的研究也不得不中斷。

「我在美國去找過胖敦,他現在和一個男人住在一起,是一間蠻漂亮的房子
。所以什麼男女平等啊!男人在經濟上還是比較優勢,兩個男人賺的錢可好
過我們這樣的夫妻。」

我們一向有通信,偶爾也會打電話聯絡近況,但通常只會像附帶一般地提起
學長的事。

「小亮,你還會在意他嗎?自從我上次見到你,也有一年的時間了吧?你怎
麼還是這付模樣?」

「還能變到哪兒去?而且我今天穿了西裝,感覺應該比較不一樣啊!」

我故意不再追問學長的事,只把他當成一個好朋友的消息來更新,一邊查了
手邊座位安排的圖。

「我來帶位吧!是新娘的朋友、同事或同學?」

「朋友。」

「那這邊請,小心。」

她朝我舉起手作別,跟著那個男人往會場內走,我盯著他們兩個人離開的背
影,某種既視感的影像突然印到視線裡,覺得這個景象非常非常熟悉,一股
懷念的感覺跟著攀了上來,以一種難以想像的速度抓緊了我的心。

但忙碌的宴會廳無暇讓我分心去想這些事,手機響起,爸媽的老同學們搭的
計程車抵達外頭,我趕緊飛奔出去迎接,和他們寒暄家常,同時謝謝他們特
地過來參加。當中不免有一些和爸媽特別熟稔的長輩,認真地端詳我之後總
會冒出一些公式化的問題:今年幾歲了,在哪兒工作啊,結婚了沒,有沒有
女朋友,打算什麼時候讓爸媽抱孫子啊?必須禮貌地陪著笑,還必須一一地
應付這些拙拙逼人的詢問,幾輪下來總讓我有精疲力盡的感覺,直想躲到沒
有人的地方喘口氣。

「啊!煩死了,一直問同樣的問題。」

我對著鏡子吼了一聲,為了怕遇到人,我特地跑到另一個樓層上廁所,這一
樓今天沒有喜宴,離會場也有一段距離,我可以安心地發洩心中的鬱悶。

朝鏡子裡擠眉弄眼一番,試著讓自己的表情不再那麼僵硬,面對剛才那幾輪
拷問一直擺出同樣的笑臉,感覺兩頰肌肉已經有些酸痛,眼神也無法準確地
對焦。獨處的時候,才又想想學姊剛才說的,關於敦元學長和另一個男人的
事。我歎了一口氣,重新抹了抹鏡子上的霧氣,卻在鏡子裡看見那個男人。

「哈囉!你好。」

「你好,怎麼會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上廁所?」

「樓下太多人了,而且一直在那裡,遇到人都不得不擺出同一種表情,臉部
有點僵硬哩!」

男人笑著那麼說;那笑容非常好看,並不是應酬一般的笑法,是會讓人產生
好感的笑容,讓我也很自然地微笑以對。我注意到他衣服上別著我幫姊的婚
禮所手製的「招待」紅色名牌,在合身的條紋深灰色西裝外套上十分顯眼,
於是忍不住打量起他的身材。其實在西裝的包覆下,男人的身型無法準備地
判斷,但大多數人都會表現出或多或少的拘謹和僵硬,像一隻隻被困住的獸
──今天的禮堂上就有不少這樣的人,好像穿上西裝,動作與笑容都必須特
別在意。

「你是……新娘還是新郎的朋友?」

「我是新娘的大學同學。」

「你好,我是……」

我朝他伸出手,他很快地也伸出手來握著。

「我知道你是誰,思亮,是吧?或者我可以叫你小亮?」

「咦?你認識我啊!不好意思,我好像沒見過你……姊的大學同學,大學同
學……」

腦子裡閃過一個人,但印象有一些模糊,甚至名字也不記得。

「真的不好意思,我的確不知道你是誰。不過謝謝你來幫忙,今天的客人好
像來得比預料中多,座位不曉得夠不夠,我該下去看看了。」

「辛苦了,我一會兒就過去。」

我感覺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仍就此結束了對話,但走到洗手間外頭時還是
發了一會兒愣。不知道為什麼,在面對他時我竟然覺得緊張,忍不住伸出右
手按著胸口,才發覺心臟跳得好快;我剛才其實已經約略猜出他是誰了,姊
的大學同學,被她找來當招待的,應該就是她當時喜歡過的,那個同性戀的
男人。

整場婚禮,我一邊得保持警戒,隨時注意會場內有什麼突發狀況,一邊卻又
忍不住盯著那個男人所坐的位置。那兩桌坐的都是姊的大學同學,而男人在
那群人之中隱然處於一種領導中心的地位,總是熱絡地和所有人打招呼,帶
起不少引發笑聲的話題。只不過,相較於那樣的爽朗,偶爾在他臉上浮現的
悲傷表情更叫我在意。那個表情常常一閃而逝,像是突然感覺疲倦或鬆懈時
才不小心顯露出來,而我總在補捉到那一刻時感到一點心動,某部分像在呼
應著我當時的心情。

「小亮,我要去換禮服了,來幫我一下。」

姊低聲喊了我,我趕緊靠過去幫她拉裙擺,跟著一起往休息室移動。

「姊,我剛才看見那個來當招待的男人,就是你大學那時候喜歡的人嗎?」

「我就知道你會問,但以為你會更早發現的,怎麼樣,姊的眼光還不錯吧?
是不是你喜歡的型?」

一時之間我竟然語塞了,半天回不出話來。

「應該和你大學時交往的學長是同一型的人吧!」

她又補充了一句。

「你還在想幫我們湊對啊!不過他的確是我會喜歡的型,只是……唉喲,今
天是你的日子,幹嘛聊這些。」

「據我所知他現在也是單身喔!你不覺得時機剛好嗎?我有跟他提過你,也
說過會介紹你們認識,不然等一下我要他過來,你們見見面。」

「幹嘛搞得和相親一樣。而且我和他見過了啦!剛才在廁所……」

「什麼,你們在廁所……」

看見她一臉大驚失色的模樣,我按摩她肩膀時稍微用了點力,她也吃痛地叫
了一聲。

「你是在亂想什麼?有你這樣的姊姊真讓人無言,只是在廁所巧遇,ok?你
把同性戀當成什麼了?」

「開玩笑的啦!你幹嘛當真了,小亮,我覺得你真的很在意自己是同性戀這
件事喔,明明爸媽都可以接受了,為什麼你自己反而變得更放不開了?我真
的沒有什麼別的意思,也真的希望你可以更自在地當你自己。而且,阿杰真
的是個好男人。」

「好啦!我知道了,你趕快進去換衣服,我先回去會場了。」

關上房門前,我回頭看了她一眼,發現她也盯著我看,那眼神裡有太多的不
捨與擔心,在我心裡落成深沉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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