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電話給阿杰,越過一整面太平洋,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倦,我算過
時差,他那兒應該是早餐時間。
「沒睡好嗎?你聽起來很累。」
「昨晚熬夜開會,因為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又好想快點把事情做完趕回去
,不小心就拼過頭了。小亮,你好不好?」
他的聲音雖然懶洋洋的,卻不減裡頭關心的溫度。
「我很好啊!倒是你,你去補眠吧!我們晚一點再聊好了。」
其實我會打給他,只是出於他父親所寄的那封信所帶來的不安,於是想藉由
聽見他的聲音獲得一些確定感、一些勇氣和信心,但這樣的對話反而讓我愈
感覺到時空不同所帶來的距離感。
「但你會特地在這個時間打來,應該是有重要的事吧!告訴我吧,我可以聽
你說……」
「阿杰,那我先走了,還是要我留下來陪你睡一覺啊!」
電話那頭插入一個男人的聲音,然後像是被摀住嘴巴一樣地,聲音倏地消失
。雖然那聲音聽起來很模糊,我也並非那麼熟悉,但那的確是Eden。我聽不
見那頭發生了什麼事,只能在電話的這一端守著安靜繼續等待。
「對不起,他……Eden只是順便載我回來,開才那句話是他開玩笑的,我已
經警告他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小亮,你繼續說吧,有什麼事?」
人在脆弱的時候,悲傷的情緒會像漩渦一般,帶著人往更深的水底沉陷下去
,彷彿伸出一隻無形的手,拖著人往絕望裡頭跌落。我明明一直告訴自己要
相信阿杰,也相信剛才那句話也只是一句玩笑,但心的某處就像破了一個洞
,於是洩出去的氣讓整個人都覺得軟弱無力,失落感一吋一吋地爬了上來。
「我知道,不過真的沒什麼事,你需要的是好好地睡一覺。」
「你這樣講我更擔心了。我真的很希望現在我就在你身邊耶,或者你能出現
在我旁邊,不然等這個案子告一段落,我們就一起請假出國,到這些鳥事都
找不到我們的地方去。完了,這樣一想,我就想立刻收捨行李回台灣了。」
「任性什麼啊!這一點都不像你。」
我笑了笑,停了幾秒鐘,像在醞釀著一種氣氛。他也沒說話,但濃重的呼吸
聲確實地傳了過來。不知道為什麼,聽完阿杰說的那段話,剛才的失落感突
然一掃而空,一顆心跟著澄淨了起來。我看了看落地窗外變暗的藍色天空,
月亮以一種不被注意的姿態懸在角落,閃爍的路燈取代了星星的光芒,吞吐
著夜幕下的台北;下班時間的車流開始擁擠了起來,以一種緩慢卻又急切的
步調移動著,他們都朝著回家的方向。因為有了目的地,所以願意忍耐。
想著「目的地」三個字,我想起了阿杰,想起了我們住的地方,那個我對阿
杰的堂哥所說的,家。
「阿杰,我愛你。我一定不會讓你犧牲的。」
聽我這麼說,他困惑地發出了一些無意義的聲音,但也許是那句告白讓他覺
得安心吧,他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傳來一聲親吻的音效,然後自己一個人
開心地笑了起來。我陡然間鬆了一口氣,才發現這樣的話並沒有那麼難以出
口,我曾經也能輕易地對某個男人說這樣的話,卻因為刻意的封鎖起自己,
而限制了自己說出那些告白的能力。
我決定找一個機會去見見阿杰的爸媽,不只因為那封信我必須有所回應,也
因為我想和他們說清楚自己和阿杰的關係,我不能總是讓阿杰一個承受那些
事,一定有什麼是我能做到的。
「這應該不大容易吧!他可是大公司的大老闆,你去找他能說些什麼?而且
,他那種人是你想見就見得到的嗎?」
「對我來說,他只是阿杰的父親,他都寫了那種信給我了,總能和我面對面
談談吧!」
「我也贊成去講清楚,要攤牌就乾脆一點嘛!寫這種信過來還說不是威脅,
太惡劣了啦!」
說這些話的是景文學姊,她現在正抱著第二個女兒在懷裡逗弄著,但說出口
的話一點也沒有慈母的感覺。姊伸手過去逗了逗小嬰兒,嘴裡還嚷著說要給
豆豆指腹為婚當未來的老婆,但明明兩個小孩子都已經生出來了,哪來的「
指腹」。
她們兩個第一次見面,是在敦元學長他們去懇親前出現在家裡那一次,不曉
得該不該說是一見如故,但她們倆的確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不過真的約出
來見面的機會也不多,一方面姊離婚之後忙於工作,而學姊又跟著老公出國
待了幾年,中間只有短暫的回國幾次,坐月子或辦些手續,這一次因為研究
計畫的關係會在台灣待兩年,難得地有時間能湊在一塊兒,我就找了她們一
起商量我和阿杰的事。
雖然說她們個性相似,但在面對事情上的看法還是有些不同。
「自己唯一的兒子嘛,有那種想法是難免的,也不能說他錯。只是我們得想
一下,該怎麼說服他,讓你和阿杰可以在一起。」
「依我說根本就不必理他,你和阿杰兩個人自己過得好,他老爸以後就會瞭
解了嘛!阿杰有自己的人生,他也早就跟家裡講白了,難道還要管那個歐吉
桑怎麼想?公司形象了不起嗎?家族什麼的了不起嗎?喔,不哭不哭,媽媽
不是在罵你,乖……」
「學姊,你這樣子反差超大的,好像在玩變裝還是說相聲。」
「是你這個小乾爹說要見見我女兒,我才抱出來讓你看的,否則我就把她留
在家裡讓公婆帶了,才不會拎出來找自己麻煩。」
「什麼拎出來,講得好像皮包似的。我抱抱吧!我好想要有個女兒。」
姊接過嬰兒,那手勢讓我想起她剛生豆豆的時候,也讓我想起姊夫。
「你和你老公──我是說前夫──還沒和好啊?小亮不是說他已經改過自新
了,你也該考慮一下嘛!自己一個人帶孩子多辛苦,有個老公在家一邊工作
一邊帶小孩,你也樂得輕鬆啊!」
「不要把話題扯到我身上,今天要談的是小亮的事吧!」
「就照我說的,相應不理,難道他還能把自己兒子綁在家裡嗎?面對愛情你
得要強勢一點,不然你也回一封信,把你和阿杰的關係、你的立場說清楚,
你和阿杰都在一起這麼久了,他們現在這麼搞真的很讓人火大。」
「你都兩個孩子的媽了,脾氣好像愈來愈差。」
「帶小孩本來就很容易讓人發脾氣啊!他學校的研究案又沒日沒夜,我自己
也是有工作的,卻常常為了這兩個小孩得請假。這世界真不公平,性別不平
等。」
「沒錯,所以我才不想輕易就答應復合,我現在一個人生活多自在,多一個
男人在旁邊,感覺只會像多了一個小孩子要照顧。」
姊這會兒跟著附合,兩人一搭一唱地像是在唱雙簧,我忍不住笑出聲音。
「你還笑,還不都是你們男人的錯。」
「對,你們男人的錯。」
「喂,我也是性別問題下的愛害者啊!而且你們講的都是異性戀世界的性別
不平等,不關我的事吧!」
我趕緊搖了搖手為自己辯解,姊手中的小嬰兒看見我的手在揮動,還以為我
是在跟她玩,咧著嘴「咯、咯」地笑了起來。
「哈哈,小乾爹在跟你招手喔!開不開心啊?」
學姊說到這兒,突然轉頭看了我一眼,過了一會兒才淡淡地說:
「下個月胖敦要回來了。對,你也聽懂啦!大乾爹要回來看你喔!」
她鼓起雙頰作了一個圓臉的樣子,還故意撐起身體讓自己體型看起來巨大一
些,模仿我們印象中的敦元學長。我和敦元學長有好多年沒有見面了,從他
出國讀書之後,我們就只有一些信件的往來,而和阿杰交往後,我怕阿杰會
在意,就很少再寫信給他,大部分的消息都來自景文學姊。只是,一聽到那
個名字,還是會勾起一點過去的記憶,那些揉和著親密與傷感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