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40－or,try｜痞客邦

爸媽對我的期待是什麼呢？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和一個理想的女孩子結婚，
生一、兩個小孩，然後在台北買間房子，全家人可以住在一起，再買一輛房
車，休假時帶著一家老小一塊兒出遊。

我常編織著那些想像中的畫面，只不過我會把對象改成一個沒有面目的男人
，然後小孩子則用一些我熟悉的臉孔取代。那個畫面裡大家會笑得很開心，
七嘴八舌地討論起吃些什麼、玩些什麼，小孩子發出童音叫著爺爺奶奶（那
他們會怎麼稱呼我和另一個男人呢？），爸媽瞇起眼睛抱著小孫子，我和另
一個男人則把手疊在排檔桿上，傳達某種幸福的溫度。只不過想像終歸是想
像，這樣的畫面常常會靜止在某個無法前進的點，像踩壞了油門或遇到了障
礙物──是不是就像神隱少女裡一樣，車子停在一個莫名其妙的石像前無法
再往前開，時間在這裡寫下一個分號，等待著某種轉折出現。

而那天的我則是在自己家門口，停下腳步。

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一個外遇的女人下了車，卻猶豫著該重新搭
上原車離開或走進賓館，鏡頭只拍攝了女人的腳，從那雙高跟鞋的左右進退
來顯現她內心的焦慮不安。也許我需要的是那首老歌裡說的，一棵綁上黃絲
帶的老橡樹，讓我知道自己是被接受、被原諒的。

「你進來啊！我們都在等你，媽買了很多菜要大顯身手，爸也打算開一瓶好
酒喔！」

家門在眼前打開，姊的聲音裡繫上一束黃絲帶，在門口飄動著。

「爸還好嗎？我是說，他的身體……」

「不要超過三杯就可以，那是媽允許他今天喝的量。」

她刻意忽略我話裡的意思，一手拿走我肩上的背包。我踏了進去，關上毛玻
璃門，迎面送過來的冷氣讓身體放鬆了一些；爸坐在客廳裡看報紙，聽見我
進來只抬起頭看了一眼，老花眼鏡滑到他鼻尖上，於是他趕緊空出手來推了
一下。

「爸。」

「嗯，回來啦！」

「爸從剛才就一邊看報紙一邊注意牆上的鐘，問了好幾次『小亮是坐幾點的
車』，那一頁他大概看了十分鐘了吧！不過我猜他一定半個字也沒看進去，
不然你拿裡面的新聞考考他。」

「你這女孩子講話怎麼沒大沒小的，還不去廚房幫幫你媽。你也進去跟你媽
說一聲你到家了。」

「廚房裡有媽在，哪容得下第二個女人。小亮，待會兒上樓，我拿個東西給
你看。」

我朝爸又點了點頭，他重新把目光移回報紙上。穿過幽暗的長廊走進廚房，
從窗戶透進來的光線讓母親的背影縮成一個暗暗的剪影，在流理台前慌忙地
走動；我看見餐桌上擺滿了待處理的食物，微波爐橘黃色的燈光從蓋在上頭
的花布邊透出來，電鍋也發出熟悉的噴氣聲。

「媽，我回來了。」

我感覺自己聲音很不自然，好像失語了很久才又學會說話的人。媽回過頭，
逆光的臉孔無法看得清楚，但彎起的笑容仍像是從記憶裡印上去似的，一如
往常。她回頭扭緊了水龍頭，一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迎了上來。

「回來就好，去洗個澡換件衣服，看你流了這麼多汗，而且穿這身軍服還挺
奇怪的。很久沒吃家裡的菜了吧！你看我買了那麼多你愛吃的，不過一雙手
實在忙不過來。」

「那我等一下就來幫忙，這幾年我一個人住，作菜的手藝可不會輸給你。」

「廚房就這麼大，多你一個人進來只會愈幫愈忙，你出去外面，看要做什麼
都好。」

「我們就四個人，不用作這麼多……」

「你怎麼可以潑老媽冷水，她可是盼了很久才盼到你回來當廚餘筒，讓她盡
情發揮，我們趕快出去不要在這裡礙事。媽，明天我上台北，你要幫我準備
一包滷肉燥帶上去喔！還有薄荷雞，我同事上次吃過一直讚不絕口，說你可
以開店了。」

媽笑著揮揮手要我們出去。跟著姊上樓，她慎重地從一個袋子裡拿出幾張皺
巴巴的紙。

「這些是媽偷偷撿起來的。」

攤開紙張，上頭的字跡再熟悉不過，是爸寫的。好些地方都是寫到一半就中
斷，同一句話反覆地寫了好幾次卻又停了下來，好像隨著那一筆一劃，他的
內心也在跟著歪斜糾結著。

不管你喜歡的是女的或男……

「爸應該很想親口對你說出那句話，只是他還拉不下臉，畢竟你是他唯一的
兒子，他一直以來都希望你可以娶個老婆，生幾個孩子，繼承我們家……不
過，你看他反反覆覆寫了這麼多次，其實心裡已經接受你的事情了，只差還
沒有把信寄出去。」

「我真的可以那麼任性嗎？」

我轉頭看著姊，試圖從她臉上看到一點確信的表情，但她只是淺淺地笑了笑
，沒有給我回答。

「也許現在，爸媽對這個問題還不能完全接納，但你要給他們時間，你在他
們面前當異性戀的時間可比當同性戀的時間長得多，當乖兒子的時間也比當
叛逆兒子的時間長，再加上他們的傳統觀念裡沒遇過這種事，你怎麼期待他
們的觀念一下子就轉得過來。」

也許是因為回了家，看到父親的臉，再加上這幾張信紙，我不由得著急了起
來，以為一切正往理想的方向前進。但無可否認的是，我的家庭的確在朝著
那個方向走著，而且已經不容回頭。電影裡那個找回名字的河川主人說，必
須走出隧道才能回頭看，但我往前望去，隧道的出口還在遙遠的彼方。

「對了，之前來過家裡的，你學長學姊，那個人是不是你的……你那時候喜
歡的人？」

「你有見到他嗎？他沒跟我提過。」

「我一看見他，就有那種感覺。所以他就是那個讓你那時候煩惱的學長啊！
難怪我見到他就覺得有一股火氣上來，早知道應該趁機唸他兩句。」

「不是他的錯啦！是我先喜歡他的。不過，反正他都出國念書了，事情過去
那麼久，我也沒事啦！」

姊搖搖頭，不曉得該怎麼應付我這種態度。在浴室了洗過澡，我抹了抹起霧
的鏡子，從裡頭看見了自己現在的樣子；規律的軍中生活讓我稍微胖了一些
，但因為天生的體質限制，看起來還是偏瘦，皮膚因為曬多了太陽顏色有些
深，以前老是覺得自己曬不黑，這時候反而有些後悔。抿起的嘴唇像是被固
定住了，於是我用手撐了撐嘴角，想拉成一個微笑的弧線，但那和整張臉就
是有種不搭調的感覺。

餐桌的氣氛全靠姊一個人獨撐，媽偶爾在勸我吃菜的時候才會多說兩句，爸
也只有喝酒時會要我一塊兒舉杯，而我終於趁著某一次舉杯時鼓起勇氣說出
口：

「爸、媽，對不起。」

我端著杯子，盡力穩住不斷發抖的手。

「你知道你錯在哪裡嗎？」

「小亮難得回家了，你還要說什麼？」

媽試圖阻止爸，但爸卻兩眼直視著我，不讓我有逃避的空間。向他們道歉，
只是因為我覺得自己不應該任性地只說了我想說的，之後又逃避了那麼久，
但我不覺得這樣的性向是錯的。只是，這樣的話真的能說出口嗎？

「你姊都告訴我們了，那是你的生活，你的選擇，但是不結婚，你未來到底
要怎麼辦？」

「是啊！你就算不為你自己打算，也要替我們想一下，我和你爸都這個年紀
了……」

「不用提這個，我們兩個大不了就住進養老院去。我擔心的是他自己，難道
他就打算一個人過一輩子？」

「爸、媽，我和小亮都會陪著你們啦！我就算嫁人了也會常常回來，公婆可
別想限制我回自己娘家……」

「有哪一個女孩子家，結了婚還常常往娘家跑的？你不怕丟臉我們可還要面
子。小亮，我不是要你一定得按照我們期望的路去走，不管你喜歡的是女的
還是……」

爸說到這兒突然語塞了，開合著嘴巴沉默了一會兒，又喝了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