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阿杰的堂嫂說的,不要讓阿杰再一次受傷。
在電話或視訊裡,我還是一如往常地露出笑容,不讓自己的表情有些許失常
,卻又忍不住觀察起阿杰。有幾次,Eden也出現在畫面中朝我打招呼,像個
沒事人一樣。在那封信之後,他沒再寫過什麼給我,也許是因為我的回信表
現出的冷淡,又或者他覺得沒有什麼再多說的必要。
「再兩個星期我就可以回台灣了,我好想你。」
我張開手臂抱著虛擬的他,而他也回應著那個擁抱,但雙臂圈出的空虛感卻
一再地讓我回想起阿杰的堂哥說的那段話。阿杰是不是不會再回到這裡了?
那種空虛感似曾相識,我往記憶追索著,想起了阿東在泳池邊說過的話,想
起了理著平頭的敦元學長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想起了寢室學弟在文章裡所表
達的心情,也想起了爸媽在我向他們坦白之後表現出來的陌生。我知道自己
不是這世界上唯一的一個同性戀,許多人也遇過這樣的問題、嘗過一樣的痛
苦與空虛,但那樣的自溺卻加深了那些時候的無助感。
而現在,我一個人待在這個屋子裡,喇叭在空盪盪的空間裡發出回音,阿杰
離這裡非常遙遠,是我無法量度的距離。
他看我突然的發愣,於是整個人移近鏡頭前。
「大嫂跟我說了我大哥講的話,小亮,你不用在意,那些事情交給我,別放
在心上喔!」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我啦!趕快把你的工作搞定。」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必須逞強地說那些話,我很想在這時候示弱,想在這時
候向他撒嬌,想在這時候讓他多說一些安慰的話;我想要他的手撫著我,把
我拉到他身體裡,用嘴唇封住那些自怨自艾,但他不在我身邊,我能擁抱的
只是空氣。
他離開的時間,已經長得足以讓這些空氣裡不再有他的氣味。
利用週末的時間,姊找了我一塊兒去見雙方家長和小孩。一個局外人的界入
應該是不合理的,但因為她的輔導本來就是出於自發性,不需理會常規的限
制。另一方面,她應該是知道我最近的心情不好,約我出來幫我轉換一下心
情,雖然我很感謝她的用心,但面對的是同志的感情問題,我不知道是不是
真的能放下自己的問題。
「你也要負責在他們兩邊的家長快打起來的時候,阻止他們。」
「你要自己瘦弱的弟弟做這種事?」
「難道你是要我這個弱女子做?」
她一邊說一邊做了個漫畫裡楚楚可憐的動作,惹得我忍不住笑了。
「豆豆呢?」
「爸媽幫我帶啊!喔,他們這星期上台北做檢查,幹嘛那個表情啊?我只是
忘了告訴你啦!反正檢查的費用我會把帳單寄給你,放心。」
她輕描淡寫地帶過那些話,一邊看了看手上的錶,臉上露出一點焦燥的表情
。爸媽的態度在這幾年有很大的不同,也許是因為豆豆的出生分散了他的們
的注意力,又或者是我的不常回家讓他們無處發洩某些情緒;他們也不再強
烈地要求我去相親,甚至偶爾在電話裡也會問起阿杰的事。時間正以它無聲
的力道撫平那道疤,即使重生的皮膚還是摸得到異樣的觸感,那至少是個帶
著溫暖的傷疤。
「小亮,我有一個很突然的想法,你先聽聽看。如果這次我學生的問題可以
圓滿地解決,你要不要試著把阿杰帶回去和爸媽正式見個面?我知道兩者沒
什麼關係,但我只是突然這麼想到。」
「現在講這個做什麼啊!好不容易爸媽他們接受現在的狀況了,何必再刺激
他們。」
「你當年敢說出自己喜歡男人,怎麼現在連這點事都不敢?」
「所以我一直為當年的衝動反省啊!也許什麼都不要說,讓事情順其自然地
走下去會更好。反正要相親就去相親,他們要我結婚的想法終究會慢慢地淡
下來,爸也不會因為那件事氣得住院。」
「那只是剛好啦!誰叫他一直喝酒,講都講不聽。」
下了車,趕往約好的咖啡廳,姊一路上不斷用電話聯絡著雙方,語氣裡一直
保持著低姿態。等兩邊的人都到齊,已經是接近中午的時間,但她的學生缺
席了,來的只有另一個班上的小孩。
「我不會再讓自己的孩子和他見面。」
那位父親的聲音聽來平靜,但隱忍的怒氣仍不時透露出來。姊無奈地聳聳肩
膀,因為她原來是希望兩邊的小孩能趁機見個面,由他們來說說自己的感覺
,而不是由大人替他們發言,因為大人說的話往往只會是他們自己想說的,
他們都會說「為了孩子好」或「小孩子不懂事」,沒有一個大人願意真的聽
聽小孩的想法。
這種觀念,一直到孩子長大了還是不會有多大的改變,在他們眼中,自己的
小孩永遠是不成熟的個體。
「你讓學明自己來講講他的想法,又有什麼關係?我希望他們面對面來談,
就是要尊重他們,相信他們可以有自己的判斷,成熟不成熟我們可以再來討
論,但不是完全忽視。小孩子並不是你們的所有物,沒有理由要配合家長的
意願。」
姊一直保持的低姿態在這時爆發開來,回到了我一向認識的她。
對方被罵得一時語塞,賭氣地坐在椅子上不發一語。另一邊的小孩子像是找
到了知音,大了膽子開始說話。
「李伯伯,我喜歡學明,但我不是一定要學明也喜歡我,我只是想告訴他這
件事。」
「我們學明不會喜歡男的,你不要帶壞他了。我不管你去跳樓還是割腕,反
正他和你不一樣,我不會因為這樣就同意你們兩個交朋友。」
「我會說要跳樓,是因為你都不同意我們當朋友,只是當朋友啊!我喜歡他
,又不是一定要他也喜歡我,更何況,我喜歡他這件事,和學明是不是喜歡
我沒有關係,也和你沒有任何關係啊!」
「老師,你看看這小孩子,講話這麼沒禮貌。你這個當人家爸爸的也說說話
啊!」
說這些話的時候,那位父親往我這兒看了一眼,大概覺得我這個局外人的在
場有些奇怪。
「我覺得自己的小孩沒說錯。他之前威脅要跳樓那件事,我已經罵過他了,
不應該拿生命來開玩笑。但他喜歡學明的事如果真的讓學明很困擾,那請他
自己來告訴小斌,我們沒有權利干涉小孩子交朋友。」
「我知道什麼才是對他最好的,小斌喜歡男的的確不關我的事,但喜歡的是
學明,那就和我有關。」
「那應該問問學明自己的意見。」
「我的意見就是他的意見。」
雙方一直處在一種緊繃的情緒中,雖然小斌的家長的態度還算和善,但在對
方劍拔弩張的氣勢中似乎無法保持平靜。
「也許小孩子並不是真的知道『喜歡』是什麼,也許對象是男生或女生在他
們眼裡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就只是喜歡,覺得有好感、覺得欣賞、覺得想接
近、想當對方的朋友,我們當大人的可以站在過來人的立場,只是因為我們
也曾經是小孩子,卻不代表我們經歷過他們所經歷過的所有的事。現在的社
會很開放,男生喜歡男生並不是那麼罪大惡極,你可以讓他們自己在這件事
情裡慢慢學習,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老師,你說的是什麼話,男生喜歡男生本身就是錯,怎麼被你講得好像很
正常,我可不是那種沒讀過書的鄉下人。現在台灣的法律不允許、社會觀感
也不允許,我的親戚們也不會允許,這才是真實情況。」
一個反對同性戀的知識分子,遠比無知的鄉下人還可怕,他們曉得用現實來
分析,用自以為是的道理來反駁這一切。
「台灣有許多人對同性戀其實是支持的,包括學者、政治人物或一些宗教團
體,但我不是要和你討論台灣的情況,只是希望你站在學明或小斌的立場想
一想。你是讀書人,也知道同性戀在世界各國也有一定程度的開放與支持,
台灣的現況是這樣我也知道,但你真的認真聽過學明怎麼說嗎?」
姊退了一步,試著用柔性的語氣說出那些話,但我知道今天的主角沒有出現
,她心裡其實非常失望。
「小斌的態度如果不對,我替他向你道歉,但請你不要阻止他們當朋友,我
會要他不再講『喜歡』這種話,那是他單方面的想法,我會尊重,但不會讓
他造成你還有學明的困擾。」
姊朝我使個眼色,於是我帶著小斌到櫃檯那兒點東西,讓他們三方的大人談
一談。
小斌是個比我想像中還勇敢的孩子,原本聽到他用「跳樓自殺」當作威脅,
我並不是那麼接受這種作法,但聽了他今天說的話,對他有了不一樣的觀感
。甚至,我很喜歡他那種不帶修飾的說法:
我喜歡他,和你們沒有任何關係。
喜歡該是一種很私密的情感,只是它往往也是渴望索求回應的,於是我們坦
誠、我們告白,希望有所回應,那並非任性或不成熟,只是希望那樣的心意
能傳達出來,藉以確認自己在這份情感中的位置。
「叔叔希望你不要放棄,你要繼續當學明的朋友喔!喜歡一個人不是錯,喜
歡男生當然也不是。」
「我知道,我只是怕學明會受不了他爸爸給他的壓力。」
「那些問題交給老師吧!她是我的姊姊,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我相信她一
定可以說服學明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