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元學長出國之前,和景文學姊一起到軍中看我。爸媽和我之間還因為出櫃
的事無法釋懷,我要姊在家裡陪他們,不必特地過來,我已經打算懇親日就
一個人在中山室裡寫信──那是寫給爸媽的信,向他們坦白之後,我就一直
練習著該寫一封什麼樣的信給他們。沒想到班長過來叫了我一聲,說有家人
來找我。
「嗨,小亮,我們來看你囉!有嚇到嗎?」
我真的嚇了一跳,看見他們兩個人並肩站在面前的樣子,一瞬間好像回到剛
上大學的時候,他們兩個一直在我身邊陪著我的那段日子。
「我本來想先跟你說一聲,但她堅持要給你一個驚喜。都這個年紀了,還喜
歡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
「你給我說清楚,什麼叫『這個年紀了』啊?」
聽見他們這樣一來一往地鬥嘴,我真的有種昨日重現的感動,內心的某個螺
栓一樣的地方突然鬆了開來,無法克制地有種想哭的衝動。也許並不是單純
地因為景文學姊和敦元學長,也和那時候我的狀況有關;那時候和爸媽的關
係陷入一種僵局,我覺得自己忽然之間求助無門,不曉得該從哪裡尋求幫助
。姊有自己的感情問題,同時還得分心照顧爸媽,而我又不可能向他們兩個
人吐露這些事──也許我還是有著一點倔強的脾氣,即使學長和學姊知道我
的近況,我仍好強地不願向他們求助。
「我們來這裡之前,去了你家裡一趟。」
「誒!我家!」
「去跟他們說一聲,順便問問看他們有沒有東西要帶給你。」
他們帶過來的東西,有些是家鄉的名產,有些是媽親手做的食物,剛開始看
到時有些訝異,沒想到真的是出自爸媽。
「伯母真的很厲害,才一會兒功夫就可以變出很多好吃的東西,小亮,你真
不夠意思,胖敦說他有去你家吃過飯,為什麼我沒有?」
我不知道學長再次到我家裡,是抱著什麼樣的想法,畢竟我已經向家裡說了
我的事情,雖然沒有提到他的事,下意識地卻會覺得爸媽猜得到。不過既然
學姊也跟著,感覺上情況會好很多,他們可以假裝是一對情侶,在爸媽眼中
應該能造成這種形象吧!
大學畢業之後,爸媽到宿舍幫我把行李載回家,姊也特別請了假來幫忙。他
們擠在小小的宿舍房間,好像訝異於這個四坪不到的空間可以擠下四個大男
生。室友們禮貌地打過招呼後,躲到交誼廳把這兒讓出空間來,只留下一個
學弟在整理自己的東西,他參加了一個服務性社團,暑假要到育幼院去帶小
朋友。
「學長,你接下來還會留在台北嗎?」
「我會先去當兵,然後再看看情況,不一定。」
學期結束之前,我跟他表明了自己知道他的事,也坦白自己和他是一樣的人
。那時候他才失戀,整個人失魂落魄地,即使待在房間裡也都一言不發;我
上網看見他貼在看板上的文章,想起了一年多前的自己,總覺得自己應該給
他一些支持的力量,為了他,也為了我自己。或許當中有一點同情的成分,
也包含了一點若有似無的感情,畢竟在同一個房間裡相處了那麼久,總有一
些意外的情愫產生。
「我會想你。如果你有上台北,記得和我聯絡。」
他囁嚅著說了那些話,聲音細得幾乎聽不清楚,我笑著朝他伸出雙手,在爸
媽面前給了他一個擁抱。在我們那個不習慣以身體表達自己情感的家庭裡,
這樣的舉動是大膽了點。
我知道他對我產生了一點喜歡的感覺,也許那是出於依賴或失戀情境下的投
射,但我們都知道該怎麼劃下界線。
「你會找到一個喜歡你的人,要那麼相信,然後,你也要更有自信一點。」
說著那些話,我感覺那也是在說給我自己聽。
在那之前我就已經決定向家裡坦白一切,也向姊徵詢過意見,她一開始是反
對的,覺得沒必要急在這時候,應該是慢慢地灌輸他們一些觀念後再讓他們
漸漸適應,而不是一句話就說死,像非得要劃清界線一樣。也許對我來說,
那條界線早就清楚地劃開,我一再地伸出腳尖往那條線上探觸,來回游移,
像初上鋼索的小丑,可笑卻笑不出來。
她最後還是決定支持我。她說,無論如何,我還是她的弟弟,唯一的那一個
。
等待當兵的那段時間,我固定到爸上班的地方幫忙一些行政上的雜務,像是
製作報表或結算農產品的數量和帳務。他在工作上一直是一絲不苟、很少有
笑容的,但有我待在他旁邊幫忙,他似乎覺得很高興,逢人就把我介紹一次
,像在推銷他經手的農產品。媽送便當過來時,我們三個一塊兒在大樓後面
鄰近幼稚園的庭院裡坐著休息;夏末的午後涼風習習,木頭桌椅不時發出一
點磨擦咬合的聲響,頭頂的大陽傘落下一塊暗灰色的陰影,罩著我們三人。
「剛才又有個人想幫小亮作媒了,還說她手上有好幾個不錯的女孩子,改天
會拿照片過來。」
「這已經是這星期的第幾個啦?我還在看王太太姪女的照片呢!」
媽的聲音裡不無得意,像是個演藝人員的經紀人。在這之前,我已經見過三
、四個某某太太或大嬸介紹的女孩,循環著相似的流程與話題,說一些千篇
一律的對白和乏善可陳的自我介紹,感覺自己都厭惡起自己的乏味。
「其實才大學畢業,也沒什麼好急的,總得開始工作、有一點經濟基礎再來
想這件事,你可別太投入了。」
「有什麼關係,反正趁機會認識一些女孩也不是壞事,結婚這種事有得是時
間考慮。小亮,週末我再幫你約兩個女孩子,反正認識一下也不壞,這樣我
對那些太太們才有個交待。」
「我看好像是你自己比較高興。」
「我兒子這麼受歡迎,我有什麼好不高興的?」
爸媽聊得這麼開心,我實在不願意打斷他們的興致,甚至我也沒有準備在這
個場合多說什麼,只是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
「無所謂,反正我也沒打算結婚。」
才說出口,空氣中就突然生出一股寒意,那不是來自庭院裡的風,而是從背
脊處升起的一陣惡寒。
「什麼叫作沒打算結婚?」
雖然刻意地壓抑著,爸的音調還是不自覺地提高。
「你這麼大聲作什麼?小亮的意思應該是說,他現在還沒想過這種事,畢竟
他年紀還輕嘛!」
爸應該也是察覺到自己反應太激烈,緩合了呼吸之後重新凝視著我。那眼神
裡有著我一向畏懼的光,從小到大我一直害怕直視那樣的光,但這一次我卻
正面迎了上去。
「趁這個機會說清楚也好,我沒有結婚的打算。」
「我們也沒有現在就逼你結婚,只是讓你去認識一些女孩子。」
「我是說,我不會結婚,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不管認識多少女孩子都一
樣。」
空氣重新流動了起來,聽得見樹葉被牽動的沙沙聲,但這個傘下的世界卻有
一種靜止的錯覺,好像生出一個界線把我們圍了起來;我視線瞥向地上的陰
影,那是條清楚可見的界線,區隔了亮與暗,動與靜,風聲與靜默。
「小亮,你不要再……」
「說清楚!」
那三個字像劃開空氣一般,硬生生地落下傷口,我撐起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氣
,冷靜地說出口。
「我對女孩子沒興趣,我喜歡的是男的。」
傷口並沒有因為那樣冷靜的語調而凝結,反而沿著裂開的地方滲出血來。
我們三個人都停下動作,時間不知道經過了多久,我突然聽見爸把筷子扔到
地上的聲音。接著他站起身,沒有把目光投向我,逕自走向大樓後門,身影
沒入了黑暗的門廊裡。我用力地吐了一口氣,整個人癱倒在椅子上,木椅因
為受重發出了一點抗議的聲響,隨之而來的又是可怕的靜默。
「小亮,你說的是真的嗎?」
媽的問句裡充滿讓人難過的悲傷音調,我朝她點點頭,順著那樣的姿勢低下
頭去,就像小時候我做錯了事一樣,我逃避爸的責罵,只會在媽的面前低頭
認錯。
她沉默著,以無言安撫著那道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