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了假送阿杰去機場,Eden也順路搭了便車。我雖然不喜歡他介入我們之間
,但我相信阿杰。
「反正順路嘛!多載一個人也不會比較耗油。你們可以當作我不在現場,在
前面想親嘴或摸來摸去我都不介意喔!不用因為我坐在後面就覺得尷尬。我
這個人啊!可不像你們一樣什麼事都考慮前考慮後的,不乾不脆。」
被他這麼挑明了說,我和阿杰反而不敢有什麼舉動,就連他在後座睡著打呼
了,我們也只是靜靜地望著前方的車流。
他走進出境大廳的前一刻,我們還是給了對方一個擁抱。那是個確認,確認
我們彼此的體溫,為他下一次的入境留下一個足以記憶彼此的點。
「我想吻你。」
阿杰突然說出口,在我還來不及反應時,他的唇已經貼了上來。身旁的旅客
來來去去,應該有不少人看見這一幕,但我只是紅著臉閉上眼睛,把那些目
光關在視線之外。阿杰的嘴唇軟軟的,像一塊海綿,撫平了某些心上不安的
起伏,也像是一塊黏土,印下了我嘴唇的形狀與溫度。我那時心裡其實是帶
著許多不安的,雖然我相信阿杰,他們謎一般的過去還是讓我動搖,想問又
難以開口的事情還是很多,卻被那個吻給封了起來。
他和Eden並肩走了進去,兩人的背影看起來十分相配,不論是身高或體型都
給人一種和諧的感覺,我多少能夠想像出當年他們在一起的模樣。姊一聽我
提起這個人,立刻像連結上記憶迴路一般冒出一個名字。
「那是擎光學長嘛!原來他們真的有在一起過,我還以為擎光學長這個人是
不談戀愛的。」
她絮絮叨叨地提起這個人,但描述的方式卻片片段段地錯落著,像記得不清
楚,也像故意在隱瞞什麼。
「總而言之,是個男生女生都會喜歡的人喔!我記得那時候系上有不少人在
追他,男的女的都有,追不到卻還是圍在他旁邊的也大有人在,好像只要能
留在他旁邊就心滿意足。不過這種人我可看不上,不過就是臉蛋比別人好看
,身材比別人優,然後功課也不錯,家裡剛好又有錢而已嘛!」
「聽你講的這幾點,都不像是『而已』耶!好像各方面條件都很好。」
腦中回想起Eden的一舉一動,講話的姿態和盯著人看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那
些帶點雅痞味道的優雅,其實並非故意裝出來的。
「你要這麼說也沒錯,我記得我有一門課和他在一起上,只要他這個萬人迷
出現在教室裡,身邊一定花花草草地圍上一大圈系上同學,連外系想擠進那
個圈子都很困難,我那時候都會想像出一個畫面,就是Discovery 裡看過那
種牛群會把頭朝外圍成一圈,頂著頭上的兩支角抵抗外來的侵略,同時保護
中央的母牛或小牛,現在回想起來還蠻好笑的,哈哈哈。」
「你說他不談戀愛,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啊!不談戀愛,對於男女關係他只會抱著玩玩的態度。我從
來不覺得他和什麼人交往過,他在面對他身邊的男生或女生都是一樣……」
姊歪著脖子像在思考著該怎麼形容,也許關於她口中的「擎光學長」,是個
太獨特的存在。我試著想像阿杰所處的位子,在那個萬人迷身邊,卻無法在
當中好好地將阿杰安插進去。
「所以你不知道他們交往過?」
「阿杰也沒跟我講過,要不然就是在大學畢業後他們才交往……等等,難道
是那個時候……」
依照姊的形容,那個時候的阿杰「一副死樣子」。他們偶爾會約出來吃飯,
聽姊抱怨當時交往的對象,像好姊妹一樣地聊一些男朋友的壞話。姊是個直
來直往的人,心裡有什麼話絕對是毫不保留,非得一口氣講個痛快,在這方
面阿杰就是個很好的垃圾筒,會讓她好好地把話說完,跟著她一塊同仇敵慨
,最後才用理性的態度提出一些建議。比起來,姊如果向我抱怨相同的事,
我一定是連她一塊兒數落,畢竟我的想法一直都是抱著「一個巴掌拍不響」
的論點,感情上真的有什麼問題,一定是兩邊都有些缺失。
那我是不是也同樣有什麼缺失,會讓阿杰懷念起舊情人?
阿杰辭掉學校的工作,回他父親的公司幫忙的時候,姊一直不知道具體的原
因。一開始她直覺地以為是阿杰家人的關係,畢竟是家族企業,即使剛開始
允許他自由地去做自己想做的工作,但期望他繼承家業的壓力一定還是存在
著。
離開教書工作的阿杰並不快樂,甚至生活有點死灰一般地渾渾噩噩,約出來
吃飯不愛講話,續攤的酒倒是喝了不少。
「他們兩個人的出身還蠻相似的,都算是大公司裡的小開,但如果是Eden學
長,他早就把師範學院當作一個過渡期,並不是為了來大學裡想學到什麼,
當老師也不在他的生涯規劃裡。但阿杰不同,他很喜歡教書的工作,而且他
的個性也很適合,所以他那時候會辭職還讓我蠻意外的。」
「也許真的是家裡的壓力啊!」
「也許吧!」
雖然姊嘴裡這麼說,我聽得出她其實不以為然。
「但一個人會想逃離某個環境,除了壓力之外,應該還會有別的原因吧!就
像你不愛回家,不一定只是因為爸媽的壓力啊!」
我知道,我會從那個家逃走,真正想逃開的,是爸媽眼中的自己。
阿杰也是想逃開什麼人嗎?會是Eden嗎?
一連串的問號在腦中浮現,但如果這個男人曾經讓阿杰如此痛苦,為什麼再
一次見面的時候,他能夠這麼鎮定,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當他看見舊情
人出現在工作場合上,當他們一起工作了一整天,相約到酒吧時,他又在想
些什麼?他們曾經一起去過的幾間酒吧,喝過的那幾種調酒,是不是勾起了
什麼?他以前會帶著喝醉的Eden回家,那現在呢?
「小亮,你不要想太多,不然等阿杰回來,我幫你好好拷問他。」
「不用啦!我不想讓他覺得我太小心眼,誰沒有過去嘛,我以前也交過男朋
友啊!而且,如果他不想講,我相信一定有他的理由。」
那一刻我想起敦元學長,一個我已經不常想起的名字──至少不是因為這樣
的原因而想起。
為了轉移話題,姊又談起了她那個學生的事,另一方的小孩子竟拿出跳樓輕
生當作威脅,表達他對這段同性感情的堅持。在我的年代,以生命為賭注的
往往是想逃避某些事,而不是為了宣示自己,曾經隱晦的同志感情,如今已
經可以公開在陽光下;然而相似的是,我和他都一樣,在陽光下我們同樣無
法抵抗如此灼熱的曝曬,無法面對現實的殘酷。
抬起頭,天花板的吊燈發出眩目的光,我瞇起眼睛無法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