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我嘴裡說得再怎麼堅決,和敦元學長之間仍因為現實的空間距離而被劃
分開。他搬離宿舍的前一天晚上,我們結束了那段時間所保持的冷淡,最後
一次擠在同一張狹小的單人床上,侷促地讓彼此貼著對方的身體,像要讓自
己深刻記得這一切。腦子的記憶可能隨著時間消逝,關於身體的記憶卻可能
隨時被喚起,那會是刻在掌紋、指節、汗毛或皮膚上,彷彿一輩子的烙印。
但究竟有什麼會是一輩子的呢?我們都回答不出來。
在他認定的「分手」之後,我因為升上三年級而搬到另一棟宿舍,和三個陌
生的男孩子住在同一個房間裡。在生活上,和他們維持著禮貌的點頭之交,
由於彼此的科系不同,平常並不會有太多的交集。他們之中有一個人也是同
性戀,我雖然意外地發現了這一點,卻沒有刻意地點破,也沒有想過要對他
坦誠自己;我想在未來的兩年裡封鎖起自己,就如同那天在酒吧廁所裡下的
決定。
那天打開門之後,我看見敦元學長就站在洗手檯前,面對面的那一刻我生硬
地擠出一個笑容,但牽動的嘴角卻像扯著線的木偶一般不自然。身體很冷,
但心卻依舊灼熱,我幾乎想衝上前去抱著他,想放棄自己好不容易才下的決
心。
「你還好嗎?」
他關心地問了一句,也許是因為看見我臉上還沒乾的痕跡。
我輕輕點頭不敢多說什麼,剛越過那個讓自己崩潰的點,我不想再回頭。他
在我眼裡成了那個時候我所能記住的,愛情的模樣。
景文學姊考上研究所,繼續不定期地出沒在系學會裡擔任顧問和大姊頭一般
的角色,同時也和我維持著如同過去一般的交情,找我吃飯、聊彼此的近況
,但我們不太提起過去的事,像刻意保護著某個禁忌。不過,有一次聊天她
講到那個我提出分手的學妹。
「他交新的男朋友了喔!」
她不經意地提了一句,我隨口應了一聲,並不覺得應該有多大的反應,卻在
幾天之後碰到她和她的男朋友。
「好久不見,你們……應該認識吧!他和你是同學。」
我看著她身邊的男孩,那張臉孔其實並不陌生,是系上老是拿書卷獎的一位
,在我們這一屆裡算是風雲人物,只是我和他的學號通常會分在不同的班,
彼此見面的機會不多。
我們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不想表現出太刻意的熱絡。男孩去幫她買飲料的
時候,她帶著笑容望向我,感覺好像我們已經毫無芥蒂。
「怎麼樣,我現在交了一個比你更好、更優秀的男朋友了,他很聽我的話,
也很愛我喔!你呢?你有認識新的對象嗎?」
我搖搖頭。
「像你這種人,大概永遠找不到喜歡的人吧!還好我們分手了,喔,不對,
如果依你的說法,我們根本沒有在一起過嘛!但無論如何,我贏了喔!我找
到了很棒的男朋友,我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樣,只能傻傻地忍耐,等著一個不
肯瞭解我的人。我現在,很,幸,福。」
她加重了語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她很幸福,那些猶有餘忿的話語帶著攻擊
的威力,一刀一刀地刻劃過來。
「那很好啊!恭喜你。」
也許因為學長離開之後,我心中那塊愛情的分量也被帶走了一些,無法確實
感受到這些話的傷害有多深,連回應也顯得全無力道。
她原本一臉得意,在聽了我的回答之後卻倏地換上生氣的表情。
「你不要故意裝作什麼都不在乎,總之,我一定要比你幸福,你聽清楚了,
你這種人不會幸福,不懂愛情的人是不會幸福的。」
氣憤的語氣突然夾雜了一點泫然欲泣的意味,我有些慌亂,不曉得該怎麼反
應。
「你找到幸福,我真的替你高興。對不起那時候傷害了你,但我真的……」
「你才沒有傷害到我,那段感情是我自己不要的。」
她加大了一點音量吼了出來,我聽出了她聲音裡的不快樂,卻不敢點出來。
對於她,我沒有資格去評論她的幸福或不幸福,或許也同樣沒有資格去為她
的幸福感到高興,那在她聽來可能只會是一種諷刺。
跑步聲由遠而近,她大口喘著氣平復自己的情緒,再開口的時候已經沒有了
剛才的激動。
「我先離開了,無論如何,在我們兩個人之間,我一定要當那個先離開的人
。」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慢慢走開和那個男孩會合,男孩看向我的時候輕輕點了
點頭,然後兩個人並肩往校門口遠去。
再次向景文學姊提起這件事時,她也只是笑了笑,淡淡地說了一句:
「那個學弟是真的喜歡她,也許在愛情裡,只要有一個人願意付出就夠了。
小亮,你不也是一樣?」
我沒聽清楚她話裡的意思。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對了,禮拜天有沒有空,可以把那一整天都空給
我嗎?」
她無意解釋那句話的意思,但留下的空白更讓人在意,感覺好像她知道許多
事,卻又故意不把話說破。某個念頭閃過腦中,敦元學長的名字冒了出來。
「學姊沒有約會的話,我當然都有空啊!」
也許是因為意識到當中難以啟齒的部分,我故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適
時地開了一個玩笑。
「有些事情,是不能讓男朋友跟去的喔!那這個禮拜天就留給我,陪我去一
個地方。」
她故作神祕地轉動著眼珠,還動了動脖子往兩旁看了幾眼,那動作惹得我們
都笑了。學姊那時候已經交了一個男朋友,是所上的助教,一個和敦元學長
的氣味完全不同的人。她第一次介紹對方讓我認識的時候,我張大了嘴巴無
法作聲,因為對方也有帶我們大三的力學實驗課。
「那你要給我多少封口費啊?」
「還封口費咧!當心我叫他把你的實驗成績故意打低一點。其實讓他知道也
沒有關係,你啊,對他來說根本不是威脅,我擔心的才不是你呢!」
「那你擔心的是什麼?」
她笑了笑。
「我擔心的,可是能夠代替封口費的事情喔!」